唐墨左手压平土地证, 右手攥根蜡笔头儿,在孩子用剩的作业本背面依葫芦画瓢,描出一个窄窄的长方形。
“冬月你看, 它东西长六丈,南北才七尺半,连一丈宽都不到。真要盖房子,两面墙就得占八十公分,左右邻家的滴水檐……往少了算,占二十公分吧,合起来也有三尺。”
所谓滴水檐, 指的是屋顶超出墙体向外延伸的部分。它看似不起眼,但是能有效防止雨水侵袭,保护砖墙。
在乡下, 如果盖房时没留够滴水檐, 那两座房子之间的窄缝就很容易积水, 进而滋生蛇虫鼠蚁, 甚至让屋子里面泛潮。
“七尺半刨掉三尺,剩四尺半, 这么点地方够干啥啊?”唐墨边说边伸胳膊比划, “就一个坐柜那么宽,把笑安放进去都迈不开腿儿。”
姜冬月:“……”
她当然知道唐墨说得对, 可是——“咱们夹在永富和援朝中间,要这次不盖,以后更盖不起来,这块宅基地就荒了。”
“到时候他们两家想种菜种菜, 想堆柴火堆柴火,就是想挖个茅房, 你都拉不下脸,多膈应啊。”
唐墨倒不这样想:“别的能行个方便,挖茅房我肯定不答应,太臭。”
说完发现姜冬月脸色不怎么好看,忙加急补救,“真的盖不了。你仔细想想啊冬月,咱们这一片的房子甭管大门朝哪儿开,都得有个北屋,坐北朝南,夏凉冬暖。你要盖个开口朝东的,天天晒不着日头,里面就特别潮,南北两厢又不能凿窗户。”
唐墨十分努力地摆事实讲道理,奈何姜冬月早打定了主意要盖,眼瞅着说不过他,索性把腰一叉:“不行,管它好不好呢,我就是想盖房子!”
姜冬月说得气壮,内里却颇有些发虚。毕竟日子就像平金河的水,一直在不停地哗哗流淌,今年不同于去年,今天不同于昨天。
她撞了大运后既不烧香磕头,也不求神拜佛,只卯足了劲儿一门心思过日子。现在家里过得挺好,和从前处处不同,她根本不敢拍着胸口保证石桥村将来一定会拆迁。
“我、我主要是气不过。”姜冬月眨眨眼,试图为自己描补一二,“都怪小贵子手太黑,过个年落得全村笑话,啥时候看见那块宅基地我心里都不舒坦。”
“老黑,你实在不想盖房咱们就起个矮棚子行不行?以后点几棵南瓜北瓜,至少占住地方。”
那可是有证的宅基地啊,随便荒着给别人用,她真是不甘心。
唐墨没吭声,反而伸手在她头顶乱摸。姜冬月气得要找扫炕炊帚揍他,又被牢牢钳住,“别动,我摸摸你的牛角长出来没有。”
姜冬月:“噗哈哈哈哈!”
她忍不住笑弯了腰,唐墨也跟着笑,好一会儿才打住,低声道:“你这么想盖,那咱们就盖吧,万一老了孩子不孝顺,还能多个窝,比去地里搭棒秸棚子强。”
姜冬月急忙连呸三声:“别瞎说,笑笑和笑安都是好孩子,咱俩老了肯定能享福。”
……
夫妻俩商量定了盖房,姜冬月就照常忙碌起来,出摊儿、开店、料理旧院的菜地,抽空还和姜秋红一起去了趟柿子沟。
唐墨则骑着电动车东奔西走,不是去这家,就是去那家,七天里有五天都在外面吃馆子。
一通忙活下来,居然成功说服了刘援朝和王永富,各自往旁边错二尺地。
姜冬月又惊又喜:“天呐,老黑你太厉害了吧!”
“害,这算什么,小意思。”唐墨矜持地挠挠头,“我在咱村多好的人缘啊,一张嘴他俩就同意了。”
姜冬月:“……”
可拉倒吧,她确实和王永富刘援朝非亲非故的没啥来往,然而只看量地时那一出,也知道这两家人难斗,估计背后得有点儿事。
唐墨爱吹牛就吹一次吧,反正她以后早晚能知道。
* * *
最重要的事情谈妥,加上王永富着急催,宅基地那边过了清明就开始动工,每天轰轰隆隆地好不热闹。
盖归盖,唐墨对这个房子真心没有任何指望,盯了几天看房工们打好地基,就联系长征驾校的教练,约着练车考科目二。
现在暖和了,天亮得早黑得晚,不怕耽误板厂拉锯的活儿。
教练很高兴:“来吧兄弟,最近练科二的学员少,你抓紧时间磨一磨车技,争取六月之前拿下驾照,再往后割麦子就热了。”
“嗯。”唐墨应了声,心里颇不以为然。他科目一考得慢是吃了没文化的亏,后面几科不用看书写字,说啥也耗不了俩月。 果然,唐墨重返驾校后上手飞快,什么起步挂挡安全行驶、拐弯鸣笛亮转向灯、跑S路不压线……半个多钟头就熟练了。
剩下有些难度的爬坡和倒车入库,练了三四天也摸到窍门,能顺利把车卡在白框线范围内。
“就这个状态!”教练挥舞着一截光滑的竹竿敲敲车头,“只要保持住,科二手到擒来!”
唐墨:“放心吧,我年轻那会儿干木匠,手稳得很。”
两人一个比一个有信心,很快预约了科二考试。这次唐墨学精了,考场那边的教练问“有没有人包圈”时,果断掏二百块钱包了五圈。
事实证明,这钱没白花。因为考场的车比驾校的新多了,相同操作带来的结果完全不同,稍不注意就会踩刹车太用力导致熄火,或者方向盘拐得太快不小心压线。
唐墨绷紧脑子里那根弦,小心翼翼地练了几遍模拟考,下车后继续听着广播比划,等后半晌轮到自己,成功地一把考过。
“还是满分!”傍晚回到家,唐墨喜滋滋地炫耀成绩单,“跟我一块儿考的有五个车,就我自己过了,嘿嘿。”
姜冬月捧场道:“太棒了,明天和面包饺子,给你庆祝一下。”
唐墨趁机提要求:“包杏茵菜配猪肉的吧,正好笑笑过星期天。”
杏茵菜是田间地头常见的一种野菜,这时节最鲜嫩繁茂,以前养鸡的时候姜冬月天天提着镰刀去割。现在不养鸡了,家家户户也不缺菜吃,但他们家人都好这一口,三五不时地会摘些叶子凉拌。
嫩叶焯水后剁碎,配猪肉、葱姜末、十三香等搅打成馅儿,煮出来的饺子比韭菜馅还有滋味。
姜冬月笑道:“行,再包一样三鲜馅儿的,把你科一那顿补上。”
说到做到,第二天早上姜冬月忙完手头的活儿,就拎着提篮去地里摘杏茵菜,顺便检查麦苗有没有生虫。
结果快走到第三道河时,隐约听见哎哟哎哟的声音,四下打量却没有人影。
糟糕,不会有小孩淘气掉河里了吧……姜冬月心里一慌,急忙噔噔噔地加速往前跑。
乡下地广人稀,孩子们活动范围大,相应的危险更多,碰着了自然要帮忙,而且过了桥不远处便是自家板厂,真有事还能喊一嗓子叫人。
姜冬月边想边跑,转眼就到了桥头,整个人立刻梗住了——
不是小孩,是东头的刘大娘掉河里了!
她应该是想浇菜,可是不知怎的被树桩卡住了,两条腿拧着劲儿陷在淤泥里,小红塑料桶也裂了,看起来又狼狈又好笑。
“大娘,你慢着点儿!”姜冬月凑过去,先在河半坡踩了踩,寻个结实的地方站稳,然后左手拽着杨树枝,右手用力拉刘大娘。
刘大娘喘着粗气:“哎哟,多亏碰见你了,我、我猫腰汲个水就摔了哎哟!”
前几天村里刚浇过地,河沟里还剩着些水,并不深,奈何刘大娘上了岁数,而且胖胖的很不灵活,等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爬出来,姜冬月脑门都冒汗了。
“人老了就是不中用,改年可不种菜啦。”刘大娘一屁股坐在草窝里,脱下布鞋和袜子拧泥水,又问姜冬月来地里干啥。
姜冬月指指桥头的提篮:“没事,我摘点儿杏茵菜吃。”
“哎哟,瞧你省俭的,老黑都开板厂当老板了,还叫媳妇出来薅野菜,回头看见老黑我可得笑话他。”刘大娘在石桥村出了名的话多爱串门,打趣两句又问姜冬月房子盖的咋样,有没有和刘援朝碰面。
“那小子脾气随妈,说话冲得要命,成天得罪人,其实心眼儿不赖,你们家有啥事找他窜忙都行。”
姜冬月后知后觉地想起对方是刘援朝姑姑——虽然和嫂子吵打不来往,但据说年轻时养过侄子几年,还差点过继——忙把宅基地的事儿搬出来夸了夸,压低声音道:“我们三家头并头盖房,援朝说错二尺就二尺,永富那边悄不吭声抹了一尺,谁实惠谁不实惠,乡亲心里都明白呢。”
“援朝打小就这脾性,不扯谎,答应啥就是啥。”刘大娘边说边把湿袜子扔进塑料桶,扶着树干站起来,“他帮老黑也是应当应分,他爹不在那一年,他妈病殃殃喝中药,家里穷得精光,薄皮老屋都买不起。”
“多亏老黑仗义,想办法从大队偷了一根榆木给他打棺。后来咱村有狗腿子告状,公社还把他俩抓走,拘了好几天嘞。”
姜冬月不自觉瞪大了眼睛:“真的假的?我都没听老黑提过。”
“哎哟,瞧我这破笊篱嘴!”刘大娘顿时有些尴尬,忙掰着手指头查数儿,“你可别怪老黑啊,算算年头,那时候他正跟你相看呢,咋敢多嘴吓跑媳妇,哈哈哈哈哈。”
姜冬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