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今天上午卖了两车木方, 价格都还不错,结果喜滋滋揣着钱回家时,手机响了, 接起来一听,竟然是唐霞。
“大哥,你快来人民医院吧。”透过听筒,唐霞声音有些失真,低低地带着哭腔,“咱妈脑血栓了,医生说可能会瘫痪, 你快过来一下吧。”
唐墨:“?!”
自从那年没给李建军帮上忙,他和唐霞的关系就彻底散了,平常不走动, 过年不来往。他又不爱赶集, 粗粗一算, 兄妹俩至少三四年没碰过面了。
但脑血栓是正经大病, 谁听了谁怕,唐墨也顾不得多问, 急匆匆带着钱往医院赶, 连手机都忘了拿。
到医院一看,马秀兰确实住院了, 穿着病号服躺在床上输液,基本情况和唐霞说的差不多,但现在还不算严重,只有左半边身子活动不灵便, 自己吃饭上厕所都没问题。
问题是,他妈并非突然难受住院, 而是要出院了!
算上今天,他妈已经在医院待了整整十天了!
“嗨呀,妈身体没事儿,不用问。”马秀兰看唐墨黑着脸要去医生办公室,忙把人拦住,“妈就是心疼你干活儿太忙,不愿意劳动你,咋还不高兴了呀。”
“高兴,搁哪个儿子头上他也得高兴呀。”唐贵在旁边阴阳怪气,“大哥你不知道,小霞可长本事了,她和建军开车领咱妈旅游,上那什么西山水库钓鱼、烤鱼。钓了几条鱼不好说,医院的输液瓶子没少吊。”
唐霞眼睛红通通的:“二哥,你别生气。咱妈一开始就是受凉感冒了,建军想着来医院输输液好得快,不怕花钱,谁想到一检查栓住了呢?”
边说边给唐墨使眼色,想让他帮忙打圆场,“早发现早治疗,幸亏给咱妈体检了,再晚两年发展成瘫痪,多受罪呀。”
唐墨:“……” 好家伙,合着他妈住院这事儿他是全家最后知道的呗?
既然一个两个的这么能,还给他打电话干什么!
唐墨满肚子火气,那边唐霞和唐贵已经开吵了,一个说“你把咱妈弄出去差点瘫了,肚里没安好心,”一个说“咱妈真瘫了我也管,不像有些人满嘴空话假孝顺”,越吵嗓门越高。
“别吵了!在医院嚷嚷个啥?叫别人听见了看笑话!”马秀兰连喊带斥地和稀泥,唐贵和唐霞各自哼了哼勉强住嘴,脸色都不怎么好看。
恰在此时,李建军从外面回来,手里拎着一箱纯牛奶和一袋香蕉、葡萄,打了声招呼说道:“医生让咱妈多喝奶,多吃水果蔬菜,促进消化。”
唐贵和唐墨都没搭理李建军,他也不恼,默默地搬凳子坐下,削了个苹果递给马秀兰:“妈,口渴了吧?吃块苹果润润嗓子。”那架势,那神情,简直比两个亲儿子更亲。
唐贵心中警铃大作,马秀兰却觉得非常熨帖,忙道:“不吃不吃,赶紧出院吧,省得护士多要钱。”
出院之前必须清账,一核算还缺七千四百多。因为马秀兰住院时唐霞交过两千,又主动提出平分,所以她碰了一千,唐贵碰了三千。
唐墨怀里揣着卖木方的钱,搁往常绝不会让外嫁的妹妹给娘家妈掏医药费,但他今天实在太憋屈,抿着嘴什么也没说,只碰了剩下的三千四百多块,然后把马秀兰送上车,直接自己回来了。
“再多待一会儿,我就该活活憋死了!”唐墨越说越气,咕噜噜灌了半碗温水,“别说上赶着送钱了,去乡亲家借钱都没人这样,忒可恶了!”
他十几岁进城当学徒,没日没夜地在木匠厂干活儿,自从手里有点余钱,就没亏待过他妈。后来两家闹掰了,也没叫他妈为了打针吃药掏过一分钱。
怎么现在防他跟防贼似的,连句实话都不敢说?有本事住院了瞒他一辈子啊! 姜冬月劝道:“别生气了老黑,你想想看,这次你妈住院,小贵子出了三千,小霞出了三千,可比以前那铁公鸡模样强多啦。”
唐墨打鼻孔哼了两声:“拉倒吧,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他俩那鬼鬼祟祟的,铁定打什么坏主意呢。”
姜冬月:“你管他啥主意,舍得出钱就算进步了,起码你妈不吃亏,还有人抢着管。”
夫妻多年,姜冬月当然明白唐墨为什么生气,顺毛撸了一会儿,看他脸色缓过来了,就把木勺递过去,“靠南墙的几排鹦鹉还没喂,你管他们吧,我赶紧做饭。”
说着拍拍唐墨的肚子,“饿坏了吧?都听见叫唤声了。”
唐墨:“……”
这会儿已经快两点了,炖肉肯定来不及,姜冬月就开火煮了五包方便面,卧四个荷包蛋。
北屋墙根有俩圆肚收口的坛子,分别腌着酸豆角和辣萝卜,她各捞一勺,混着倒进瓷盘里,再滴几滴香油,很快便摆开板凳吃饭。
方便面是种很神奇的食物,连续吃谁也顶不住,但偶尔吃一顿就觉得特别香。唐墨狼吞虎咽地吃了满满两大海碗,整个人都舒坦了:“好吃~”
姜冬月:“厨房有苹果,你洗几个吃吧,去去油腻。”
“行。”唐墨应了声,很快拎着苹果和菜刀一起过来,“捏着有点儿发软,得抓紧吃了。”
他边说边削皮,削完给姜冬月一个,自己啃一个。刚嚼吧两口,突然想到李建军在医院附近买的苹果,不自觉皱紧了眉头——
这个妹夫比小贵子更精,河边的石头都想榨二两油,冷不丁地为什么会给丈母娘献殷勤?
挺贵的红富士、超市的纯牛奶、紫嘟嘟的水灵葡萄……哦对了,还有那辆小轿车,李建军说是新买的,落地就带小霞和他妈去水库玩了。
“糟糕!”唐墨越想越不对劲,猛地一拍大腿,“打鸽子下豆,小霞和建军不会又想骗我妈钱吧?他们那年搞的那套叫啥银行来着?”
姜冬月:“……百商银行。”
唐墨:“对,就是这个!我记得那年也是套笼我妈,还给买了个金镯子,最后把我妈坑惨了。”
眼看唐墨突突突地直钻牛角尖,姜冬月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少操点儿闲心吧,就算小霞他们真想骗钱,你妈手里有钱吗?”
唐墨顿时梗住了:“……也是啊,那他俩上蹿下跳地图个啥?”
“图拆迁的好处呗,”姜冬月简直想撬开唐墨的脑袋看看里面装了啥,“咱村眼下就这一件大事,偏你死活想不到,真是的。”
“不可能!”唐墨脱口而出,“我爹不在那年就分家了,说好小贵子继承家当,小贵子养老。我妈那人你也知道,特别重男轻女,哪有放着亲儿子不用,把好处给女婿的道理?”
姜冬月:“可是小霞有两亩地呀,一亩八万,两亩就是十六万,她肯定不愿意把自己的钱给小贵子。”
唐墨:“!&¥#…*???”
倒不是疏漏了没想起来,实打实地说,他就从没往这方面想过!
在他看来,谁的东西就是谁的,根本没必要吵吵,将来石桥村征地拆迁,唐贵就会把征地钱给唐霞。毕竟他一个人承了全部家当,足够沾光了,外嫁的姊妹也得喝口汤。
看这阵势,唐贵是不打算给,难怪在医院和唐霞打对台,你一句我一句地朝死里掐。
不行,这事儿还得找他妈出面,否则指不定闹腾成啥模样……唐墨到底不放心,后半晌卸了瓷砖,拾掇了板厂的木条,然后等天擦黑时去小卖铺称了十斤鸡蛋,想着和他妈好生坐坐说会儿话。
奈何天不随人愿,他进门时唐霞两口子还没走,除了去丈人家接媳妇的唐旭阳,其他人全围着马秀兰转悠,场面那叫个母慈子孝,差点闪瞎人眼。
唐墨坚持了几分钟,立刻起身走人,一边走一边掉鸡皮疙瘩。
NND,他以为小贵子够膈应人了,没想到李建军更厉害,活脱脱像一对熊瞎子捻绣花针。
冬月说的对,他就不该操这份闲心,回家该干啥干啥吧,哎!
* * *
挥挥手送走大儿子,马秀兰继续躺床上被儿子儿媳和闺女女婿抢着伺候,整个人得意极了。
姜是老的辣,酒是陈的香,她活到这把年纪了还能看不透年轻人啥想法吗?她心里面门儿清!
当年唐老四走后,她专门把土地证改成了自己名字,想着老了以防万一。谁知道老天爷开眼,石桥村赶上拆迁,可不就轮到她晚年风光了?
等将来分了楼房,她自己住一套,给儿子一套,大孙子小孙子各一套。至于刘小娥,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多好!
马秀兰越想越快活,吃过晚饭睡觉,梦里都是儿孙们给她拜寿。晃眼又变成过年,她要和城里的秧歌队一起出门扭秧歌,半路发现没栓红绸带,急匆匆往回走。
走着走着,突然肚子憋闷难受,满地找厕所,马秀兰立刻惊醒,缓了一会儿才费力地坐起身,摸索着拉灯绳,想下床解手。
灯光亮起,马秀兰四处一看,屋地上空荡荡的啥也没有,她睡前专门拿进来的尿盆不见了。
“嗨呀,人老了就是记性不好……”马秀兰一边嘀咕,一边沙哑着嗓子喊人过来帮忙。
自己身体自己明白,她这次病得不算厉害,但从头到脚都笨重了,不如以前轻巧。现如今西北风呼呼刮,又是大晚上的,她可不敢下台阶去院里上茅房,万一摔了咋整。
“小娥,小娥呀!”马秀兰思路清晰,不停地呼唤刘小娥,喊了几声没人,又费力地伸长胳膊敲窗户。
玻璃都快敲碎了,北屋愣是没人吱声,马秀兰愈发生气,想起医生的嘱咐,急忙默念“莫生气,气出病来无人替”,然后继续用力敲。
天杀的,她还没瘫呢就敢这样对她,等她治好了,饶不了那只扑棱蛾子!
窗玻璃哐啷啷地响了好一会儿,唐贵终于来了,打着哈欠问道:“妈,啥事儿呀?”
马秀兰没好气地道:“妈要解手,你快叫小娥过来,那个榆木疙瘩,睡死得了。”
唐贵:“小娥正穿衣服哩,我先扶你去茅房。”
“起开!”马秀兰挥开唐贵的手,脸色黑沉,“妈在这儿等着,快去喊小娥扶我。”
唐贵闷头走了,约莫过了十来分钟,刘小娥终于姗姗来迟,态度倒挺好:“妈,看你脸皮薄的,小贵子扶你一下咋了?反正你自己能上厕所。”
边说边指挥唐贵搭把手,慢悠悠搀着马秀兰下台阶。
呸!就会一张嘴花言巧语!
马秀兰十分想唾儿媳妇两口,奈何一左一右被人架着,肚里又憋得难受,只好含恨闭上嘴,慢吞吞走到茅房放水。
折腾一通重新回到屋里,看看表已经快十二点了,唐贵和刘小娥关紧门离开,马秀兰自个儿窸窸窣窣地爬进被窝躺好,感觉一颗心比凉掉的热水袋更冷。
老天爷呀,她还没瘫痪走不动就落到这种地步,真瘫了可怎么办呀?
马秀兰辗转反侧,大半夜都没睡着,第二天醒来脸色浮肿,反倒显得满脸皱纹变浅了。
“妈,旭阳刚打电话,他媳妇有身子了。”刘小娥喜气洋洋地往三蹦子斗里搬东西,正是昨天李建军送的牛奶香蕉等,“我和小贵子过去看看,早点给你把孙媳妇接回来。”
唐贵附和道:“妈,你在家歇着吧,多喝水。”
说完坐到三蹦子前座,径直载着刘小娥走了。
扶着墙摸到厨房,发现冷锅冷灶的马秀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