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是东厂和锦衣卫这两处的设立, 便叫朝廷百官、邺城民众们睡不踏实觉了。

  冷不丁又添了个西厂,反对之人、咒骂之人比比皆是。

  尤其西厂提督人选定的是谢资安,且不说他的年纪阅历够不够,就谈他的身份。

  谢家挪用军饷, 害戍边丢了城池, 又赔了上万军士的命!这是何等的罪大恶极、十恶不赦的千古罪人啊, 留他条贱命,已是皇恩浩荡, 如何敢叫他进朝堂、做三品大员?!

  众人都说太后老糊涂了,可没想的是更糊涂的事还在后头, 西厂的指挥权不归皇上太后,却归了萧玉麒。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萧玉麒, 她算个什么东西?!

  说得好听点, 太后名正言顺的养女。说得难听点,长公主的私生女,连亲爹是谁都不知道是谁。

  朝廷的反对声愈来愈多, 洪庆帝天天都能收到关于西厂的折子。

  但这事摆明了皇上不急太监急, 洪庆帝压根没放心上,太后疼惜萧玉麒,为得是她百年后萧玉麒好有个出路。

  可这西厂设得跟小孩耍酒般不经心, 萧玉麒才多大就把西厂交给她一个人打理, 还找了个谢资安做这厂督。

  洪庆帝着实没精力为这么件小事磨工夫。

  文武百官再怎么反对也没用, 毕竟连皇帝都懒得管, 所以西厂还是在一片骂声中建立起来了。

  前些日子, 宫里着人送来了腰牌、行头、名册还有西厂的钥匙, 西厂的选址在公主府过去两条街后的徐井胡同天云坊内, 是个七进的大宅子。

  不论是地理位置还是面积大小,都能看出太后的出手相当阔绰。

  谢资安拿了钥匙,先行来看看宅子。

  走到公主府前,他左右想了想,还是从公主府后门的小巷子绕过去,免得讨了个没脸没皮。

  这会儿他虽说有太后撑腰了,可在邺城已然树敌无数。倘若走到街上,他的脸上刻着谢资安三个大字,绝对是要被唾沫星子淹死。

  做事能低调还是要低调。

  走到公主府后门的窄巷子前,眼瞅着那匹小门向外扔出一个人,“嘭!”,砸在墙上,听声音砸得还不清。

  谢资安刚想再换条路走,却听得里面的叱骂声带着自己的名字。

  “吃里扒外的东西,也不睁开眼看清谁才是你的真主子。”

  “谢资安飞上枝头,他还没怎么地,你倒是先急不可耐了,我看是公主府庙太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你与他不是情谊匪浅吗?去找他啊!”

  随后而来是合门的一声巨响。

  谢资安顿住脚步,远远地望了眼蜷缩在墙边哭的人影,怎么看怎么眼熟。

  他隐约听到对方哽咽地在喊哥。

  谢资安愣了下,忽然想起来这个孩子是之前在公主府照顾他的阿南。

  谢资安朝阿南走去,阿南贴着墙,身上落满鞋印子,还有许许多多清晰的鞭痕,衣服被抽破了,里面红肿的肉条直接暴露了出来。

  阿南把脸埋在手掌间,哭得喘不上气来,唇瓣颤抖地重复着,“哥......哥......哥......”

  听方才女子骂人的话,阿南落到这般田地还与他有关系。

  谢资安心上说不出什么滋味,他蹲下来,轻轻拿开阿南的手,道:“哥在呢。”

  阿南被眼泪糊住的眼睛猛然睁开,又惊又喜地叫道:“哥!”

  谢资安问道:“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一提到家人,阿南的眼泪就变得凶猛异常,他委屈巴巴的哭道:“全.......全死了,哥,公主府也不要我了,我没地方去了。”

  “我没家了,哥。”

  最后一句话狠狠地戳到了谢资安的心房,他曾经无数次幻象过他的童年如果拥有一个完整幸福的家庭,那么他的性格以及人生会不会截然不同?

  童年是最没有能力去承担痛苦的以及对痛苦最为敏感深刻一个时期。

  或许正是如此,才会有人说幸福的人一生都在被童年治愈,不幸的人一生都在治愈童年。

  而他,偏偏就是不幸之一。

  谢资安摸摸阿南的头,仿佛看见了童年时期孤独而绝望的自己。

  他轻声询问道:“你是犯了什么错吗?”

  阿南:“公主府的人都说哥是白眼狼,不念公主府的恩情,我不相信,所以和他们吵了起来,春雪姑娘听闻了这件事,便叫人把我打了出来。”

  “哥,你不是白眼狼,对吗?”

  他眨着一双天真无邪的眼睛,小心翼翼的询问谢资安。

  谢资安沉默了两秒钟,他松开了握着阿南的手,实话实说道:“他们没说错。”

  阿南望着那抽离的手,喃喃道:“哥。”

  “我是白眼狼,我靠着白眼狼的本事,有了自己的家。”谢资安向阿南伸出手掌,等待着他自己心甘情愿的握上来,“如果你愿意,那里也能成为你的家。”

  阿南害怕又犹豫的把手放到谢资安的手中,指尖触碰到手掌时,停了下来,不放心的问道:“哥,你会不要我吗?”

  “我不怕做坏人,我只是怕被人抛弃。”

  谢资安认真道:“只要你不背叛我,我便不会抛弃你。”

  阿南这次终于完全的握住了谢资安的手掌。

  谢资安背起阿南。

  两个人的身影渐渐缩小直至淡出这条窄巷,公主府的朱红小门倏忽被推开,走出两个女子。

  朱月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问春雪:“阿南能永远听你话吗?”

  这一点,春雪也拿不准,阿南行事乖张,毫无章法,这会儿他高兴了认她是个主子,但指不定何时他不高兴了,谁也不认。

  “不能。”春雪道,“但公主放心,我会在他脱离控制前,把他处理掉。”

  阿南于她是互承对方的恩,顶多算友。

  但公主于她,既有恩又有情,其他,她不敢妄自揣测,陪在公主身边做一辈子的丫鬟守卫她心满意足。

  所以不论是谁,都不能成为威胁公主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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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轰隆隆——”

  雷雨来得猝不及防,李寒池三人刚好行到深山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好半天儿,才找到一家客店。

  齐奇这段时日,被李寒池训得差不多,已经能控制得了马了。

  他利索跳下马,牵着缰绳,隔着雨幕,冲李寒池喊道:“把总,我去敲门!”

  李寒池回道:“行!”

  一旁的莫大问忽然道:“把总,深山老林里开店,什么妖魔鬼怪都有,这又不是驿站,咱们还是别住了,去前面再找找驿站。”

  齐奇闻言,也有点害怕,等着李寒池发话。

  李寒池跳下马来,亮出刀,道:“有什么好怕的,今儿老子偏在这里过夜了,哪路妖魔来了都得给我让道!”

  他错过齐奇,径直去敲门,跟个凶神似的在外面喊道:“有喘气的没?!有的话出来开个门!”

  敲了一会,始终没人开门,李寒池刚准备踹门,那门自个儿就开了,里面走出了一个其貌不扬的伙计。

  “雨大,没听见,让您久等了。”伙计哈着腰笑道,他看见李寒池手里的刀,往后退了下,“怎么还亮着家伙,客官是来住店的还是打砸的?”

  李寒池睨了眼他,收起刀:“住店,外面三匹马,要上等草料。”

  他一边说着,一边往里走。

  那伙计笑着说是,走路时路滑没走稳,差点撞到李寒池。

  李寒池提溜起他的领子,扔到一旁:“长点眼。”

  他扭头看到另外两个人迟迟不进来,语气不善道:“你俩是准备在外面过夜?”

  齐奇把缰绳扔给伙计,担心雨天打滑,扶着莫大问下来,小声道:“把总本事高强,咱吃不了亏,何况把总是李家的二公子,他若出事了,这座山干脆也甭要了。”

  莫大问没说话。

  三人进到店里,大堂里转了一圈,发现一个人影也没有。

  李寒池大马金刀的坐在长椅子上,吃着摆在桌子上的花生米,估摸着这小店该不会只有外面的伙计一人吧?

  他等了好一会,那伙计还没有进来。

  他不发话,他手下的两位兵也跟遇水的炮仗似的——哑了。

  “齐奇,你出去看看那伙计怎么不还进来?”李寒池等得不耐烦了。

  齐奇得令,一溜烟的跑出去了。

  莫大问屈指敲着桌面,同那雨声一起一伏,嘴里哼哼着小曲。

  李寒池不知道他哼着什么,但哼得他十分烦躁,他一脚踹到旁边的空桌子。

  “你想说什么说出来?!”

  莫大问不语,只见齐奇惊慌的跑回来:“大事不好了,把总!马,马不见了,人也不见了!”

  莫大问不敲桌子了,道:“还有你俩的钱袋子。”

  李寒池和齐奇同时摸向腰间,果然空空如也。

  “混账!”

  李寒池活这么大,头一次被人骗,怒火窜上心头,只想宰人,拔刀就要出去找人算账。

  莫大问坐在靠门处,从椅子上跳起,挡在门前:“把总买的马都是好马,靠两条腿可是追不上的,况且这些个人只是谋财没有害命,已是给足了把总面子。”

  李寒池总觉得这老头是存心看自己的笑话,他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莫大问用下巴指了指李寒池腰间的腰牌,道:“你们李家的牌子,就算是那些人不认得李氏,也能看出来把总出身不凡,他们谋财害命有个前提,就是不给自己惹麻烦。”

  “不出意外,这是家黑吃黑的店,真正的黑店主死了,所以那个伙计才会连店也不要了,去搜搜吧,估计会搜到尸体。”

  李寒池没动脚,齐奇倒是把店跑了个遍,果然在柴房找到三具新鲜的尸体。

  “莫大伯料事如神啊!你怎么不早点提醒我们?”

  莫大问不再堵门,意有所指的道:“提醒?怎么没提醒,进店前我就说了,奈何有人不听,我就是磨破了嘴皮子又能有什么用?”

  李寒池坐回椅子上,闷不吭声。

  莫大问又道:“算了算了,吃点亏权当买个教训了,把总不必放在心上。”

  齐奇凑上前来,抱怨道:“大伯,我听你的话呀,你怎么能眼睁睁看着我的钱袋子也被偷呢,咱们三的钱袋子都被偷了,马也没了,总不能走着去南疆吧?”

  莫大问屈指敲了他一脑瓜子:“蠢货,我要提醒了你,人家不害命也得害命了,他一准还是有同伙的,只是没露面的。”

  "谁说我的钱袋子就被偷了,我的钱袋子从来不别在腰上。"莫大问颇为得意道。

  齐奇纳闷道:“那您钱袋子别哪里呀?”

  就连闷着脑袋的李寒池也忍不住竖起耳朵去听莫大问的钱袋子的藏身之处。

  莫大问:“裆。”

  “啊?!”齐奇惊诧道,“不沉啊?”

  莫大问又敲了他一个脑瓜子:“兑成银票当然不沉了!”

  他扭头冲李寒池嘿嘿笑道:“这还得感谢咱们把总出手阔绰,要不就我老莫自己那点钱也不至于兑成银票这般宝贝着。”

  李寒池转头,不想看到莫老头得意洋洋的脸。

  他这回彻底变成穷光蛋了,没了钱,也没了先前不可一世的嚣张气焰,风水轮流转,他成哑炮了。

  翌日。

  莫大问骑着骡子走在前边,李寒池和齐奇一人骑了头毛驴走在后头。

  莫大问扭头大声道:“把总您就别不高兴了,这地方偏,有毛驴骑就不错了,我一大把年纪了,又是我掏的钱,您总不能让我骑毛驴吧,多不合适,您瞧小齐,骑那毛驴可比骑马顺手多了,是吧,小齐!”

  齐奇缺心眼的应和道:“把总,我觉得它虽然慢了点,但真的比马好骑,而且长得十分可爱。”

  末了,又自认为十分大方的添了句:“您要不会骑,我可以教您。”

  “用不着。”

  李寒池黑着脸,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昨夜若不是他不听劝的逞能,也不能沦落但这步田地。

  他只盼望着赶快到一处有府衙的地方,好拿身份换点钱找回跌出去的面子来。

  但目前他还得骑着毛驴,受这头倔驴的臭脾气。

  “你到底走不走?!”李寒池真想抽死它,倔驴脾气上来了,竖起耳朵,一甩尾巴,瞪着两个眼珠子,颇有种看谁熬死谁的态度,“我看你就是欠抽!”

  齐奇闻言,急忙大声叫道:“把总,万万不可,驴脾气上来以后,是越打越倔。”

  李寒池:“你说怎么办?”

  齐奇道:“您得像我这样,拿点吃得哄着它,还得对它笑,温柔的叫着它,小驴呀小驴呀,听哥哥的话,我们乖乖走路,好不好?”

  齐奇的驴居然真的颠颠的驮着它去追赶莫大问的骡子了。

  李寒池对着两个冒热气的鼻孔,怎么也说不出那般肉麻的话。

  他绷着脸,用尽浑身的尊严说道:“驴,驴,吃得没有,我不宰你就是了,快走。”

  驴伸着舌头,两个鼻孔对着天,可能是不知李寒池所云,也有可能是不想鸟他,总而言之没动弹。

  李寒池握紧拳头,忍无可忍在脸上憋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小驴,乖乖走路,好不好?”

  闻声,驴大爷气终于消了一点,尽管脸上还是很不爽,但开始慢慢悠悠地往前走了。

  李寒池大气也不敢用力喘下,生怕再把这驴祖宗得罪了,又给他撂蹄子。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