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天亮得晚, 昨夜又下过一场雨,林间阴森湿冷,夹着晨间鸟兽嘶鸣声更显凄厉。

  茂密树林间已能听到渐渐水声传来, 壶嘴坝应该就在不远处。赵慎玉拨开树叶几步跨上高处远眺, 浑黄河流源头处,被冲毁的堤坝已被修得差不多, 几个出水口正滚滚向下喷涌出水柱。堤坝旁的栈道上, 十来个人正挑着刚清理出来的泥沙。

  “看来昨夜的雨没下多久。”沈灵语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身边,柱着手腕粗的树枝看着,“不然只怕又得溃堤一回。”

  “这样修也无济于事。”赵慎玉淡淡道, “若下游水迟迟不排,这处又能撑多久?”

  “倒也不必如此悲观。”沈灵语宽慰他, “泽谷下游已安排了人挖渠排水, 只需再撑过这几日, 最快后天梅洲就能开闸。”

  “这么快?”赵慎玉似有些惊讶,“前两日怎么听说梅洲开闸少说也要十天。”

  说起这事, 沈灵语又有些愤懑,凉凉道:“我家王爷军令如山,说是五天开闸,谁敢迟了?”

  赵慎玉转着手中折扇,悠悠道:“看来王爷倒是雷厉风行之人。”

  “哼。”

  不过是强权在手罢了。

  赵慎玉眼中噙着浅浅的笑,不动声色地看了看旁边的人。

  昨夜虽有火烤着,又裏了他的外袍, 可到底比不得王府的软榻, 加上夜间寒冷, 睡得实在不安稳。今早起来脖子也扭了,疼了许久才好些。早饭是用野果胡乱打发的, 吃完便匆匆赶路了。可山间路也不好走,露水繁重,没走多远,昨夜烘干的鞋子又跟在水里漟过似的。

  这会儿头发乱了、脸脏了、衣衫湿了、手上还有伤,柱着不知哪捡的棍子撑在石头上歪着脖子气呼呼地看着远处。

  真可怜。

  有风吹过来,冻得人缩了缩脖子,这一动又牵着被扭到的地方,痛得一张脸皱成一团。

  赵慎玉绷着嘴角,将一边树枝拨开,指着宽阔河面道:“姑娘看那边...寻常堤坝多是建在蓄水湖处,此河虽没有缓坡,这里却也不是最宽处,为何这壶嘴坝要横亘在此两山之间?”

  沈灵语顺着他手指看过去,河流从堤坝顺流而下,在山口处突兀地转了一个弯。转弯处水流冲击的泥沙已淤积了很高,有十来个人正井然有序地将其装在斗中运走。对面的的山已被暴雨冲刷了半月已久,山顶泥石倾泄直下,将原本的路堵死,积水成湖。

  他们此刻就站在那湖的正上方,这处湖泊也快满了,若不及时排水,一旦溃决,本就是汪洋的泽谷只怕连屋顶也要看不见。

  沈灵语看了半晌,隐隐有了个想法。

  赵慎玉将她带到斜对面的另一块巨石上落下,从这处看下去,那湖泊上方的岩石壁豁然显出断裂痕迹。先前一直被藤蔓覆盖,如今被泥沙带落,只留下光秃秃的断壁。

  她终于坚定心中所想:“这地下河果真是被人为截断的。”

  不然泽谷那边小河怎能承载如此体量洪水?

  不然那火药又是从何而来?

  不然那溶洞又是为何干涸?

  一股沉重感袭上心头,沈灵语看着水面低语:“为什么呢?”

  赵慎玉侧过头,看着她面色凝重没说话。

  沈灵语依旧自言自语:“若是泽谷灌溉不够,大可将原来的河引流过来,断没有非要将河道改了的道理。如此一来,每年雨季都要被淹一回,周村长不想让我看的便是这些?”

  她想不通,转过身问旁边的人:“为什么?村子里那条河并不宽,难以承载如此体量的洪水,他们给地下河断流时就没人想过吗?”

  石头湿滑,赵慎玉将她往里拉近些,才说:“姑娘别急,此事只怕还得回村子里去问问。”

  “怎么不急!”沈灵语有些激动,“你可知道每年光是拨给泽谷的赈灾银就要多少!每年汛期,村子里的房屋几乎要重建一大半,还有良田果园、牛羊牲畜的损失!这些都是要拿银子补的!”

  银库里已经没钱了!

  赵慎玉劝她:“灵语姑娘如此为百姓着想,实在令慎玉钦佩。只是如今事情已然发生了,姑娘应先冷静下来再找出真相,不必急于一时。”

  “对对对...”沈灵语忙点头,冷静下来,思忖一番,道:“我们这就回村子里去,看来这周村长问题有点大!”

  赵慎玉用扇子指着堤坝问:“都到此处了,怎地不下去看看?”

  “不去了。”沈灵语摆手,“昨日那些匪徒说不定正在某处盯着,就等我现身。”

  赵慎玉挑眉:“昨日姑娘不是还想主动去找那些人?”

  “可你说他们人多,害怕呀。”

  “。”

  最终两人还是去堤坝处看了。

  此处负责抢修的都是当地村民,竟都不会说汉话,唯一一个能说的工头也是含糊其辞,一问三不知,显然什么也问不出。

  而王府派来的官兵则是被指派到堰塞湖边清理淤泥去了,这活又累又苦。听说她是王城来的女官,便通知了少将过来汇报。

  那少将也是累得满头大汗,胡乱抹了把脸说:“此处泥沙重,听村里的人说每年都要来清三回,不然河水便要往那边的田里去。唉...此处山势险峻,又多是峭壁,我们刚来这边那两天,时不时还有落石坠下,实在惊心动魄。”

  赵慎玉问他:“那你们可有发现有什么异常?抑或是在山体中挖出什么来?”

  少将仔细将沈灵语旁边的男子上下打量一番,询问道:“这位是?”

  沈灵语一直认真听少将说话,这才发现赵慎玉脸上不知何时戴了面具,不由拿手指了指,小声问:“你戴这个作甚?”

  赵慎玉靠近些,贴在她耳边轻语:“他们人多,我害怕。”

  “......”沈灵语噎了下,才笑着跟少将解释:“这位是我的好友,此次与我同行而来。”

  “哦,原来如此。”少将点头,回想起来,“倒真有个东西怪得很。”他说着便大喊一声,招手对远处的两个士兵道:“你们把上回挖出来那个东西抬过来!”

  等不多时,两个士兵便担着个大缸过来,里面黑糊糊的一团,被水泡得似浆糊般。

  “这是什么?”沈灵语看了一眼,实在难以分辨是何物。

  少将拿出立在一旁的佩刀,拿刀刃往缸里扒了两下,露出底部未融的泥块道:“硫磺。”

  “怎么会有这么多?”

  “不知。”少将把弄脏的刀刃放进水里划干净,才指着堰塞湖方向说:“我们刚到第二,本来说是先将那湖水通了,可一时也不知那水要排向何处。有人提议说不如先将湖口再筑严实些,以防哪天突然溃了,只怕村庄得淹个干净。于是我们把那旁边的山体滚落的石头运过来时,便在地下挖出个大洞来,那洞甚广,能容下半个村子,这硫磺便是在洞中发现的。”

  沈灵语站在原地,和赵慎玉互看一眼,才说:“这样,麻烦大人将这一缸硫磺保管好,此事我已汇报给了王妃,相信过不了多久就会派人过来,届时还请大人将证物呈上。”

  少将朝她行礼:“是!”

  两人又在此处查看一遍才离开。

  离去途中,沈灵语却有意放慢脚步。赵慎玉觉出来,笑问她缘由。

  沈灵语停在昨日两人遇险的路上,解释道:“这会儿回村子里,只怕为时尚早,昨日的匪徒定然已回去跟村长交待过,那我这时回去,不是自投罗网?”

  赵慎玉站在她旁边,俯瞰着脚下滚滚水流:“看来姑娘已做好了准备?”

  沈灵语没隐瞒:“我来时便已和领头说过,若此行路上遇着险情,让他尽快脱险传书回王城搬救兵来。泽谷路远,从王城过来最快也要一天,所以我们这时回去,只怕我的救兵没到,那冰冷刀刃倒先架在了脖子上。”

  “灵语姑娘未雨绸缪,在下佩服!”赵慎玉眉目舒展,转着手中折扇,“那...我们现在要怎么办?”

  “唔...”沈灵语想了想,抬头看着头顶太阳,懒懒道:“今日天气甚好,此间景色怡人,难道有闲暇,不如赏赏山水罢,正好我也有些饿了,赵公子你呢?”

  “哦。”赵慎玉品了一番她的话,赞同道:“此处视野开阔,远山近壑尽收眼底,确是个赏景的好地方。”

  “呵呵呵...”

  我的重点是我饿了你没注意到吗?

  沈灵语朝他呵呵一笑,脚下动起来往前边走边说:“不知这山间有什么好东西吃,听说泽谷盛产水果,也不知如今都长熟了没。”

  赵慎玉依旧一副闲散模样,一路欣赏附近美景,也不接话。

  沈灵语看他毫无动作,只好作罢,抱着空腹继续往前走。

  走了一段路突然停下来。

  赵慎玉也跟着停下,顺着她目光往上看,路边有一颗老树,枝头上挂满了沉甸甸的柿子。个个金黄饱满,看得人口舌生津。

  他又瞧了瞧树下站着的人,只见着一双水灵杏眼灼灼盯着树梢,不由失笑走近:“这柿子倒是生得不错。”

  “对吧对吧!”沈灵语咽了口口水,“我方才只瞧见一点影子,拐过弯才发现竟生了这么多!”

  她说完便凑上去,踮着脚去够。没够着,又跳起去抓。

  赵慎玉看她蹦蹦跳跳的模样不禁发笑:“我帮你。”

  “哎,别!”沈灵语抬手制止他,“还是我自己来好了。”

  她换了个地方,从地上捡了根枯枝,压下一截树枝,那枝头的柿子便轻轻垂下来,刚好能摘到。

  将金黄果实放在手心闻了闻,果然香气扑鼻。轻轻咬一口,柔软多汁,回味甘甜。沈灵语忍不住感叹:“真好吃!”

  果然还得靠自己。

  她斜眼去看赵慎玉,只见那人正从树下走过来,外袍已兜了好几个金黄柿子,笑道:“方才那一处并未见着什么果树,地形也险,才与姑娘玩笑一番,莫要生气。”他拿了个柿子擦干净再递过去,“柿子虽美味,但不宜多食。待过了这一段路,前面有零星人家,我去问问能不能讨些粗粮给你。”

  沈灵语伸手接过来,轻飘飘地看他一眼,又看回手中吃一半的果子,有些委屈道:“我想吃兔子。”

  昨晚本来是想等着赵慎玉的烤兔子,但没等到便先睡着了。

  赵慎玉看了看她泛红的耳朵,轻笑一声,柔声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