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灵语在椅子上呆了许久, 直到宾客散得差不多,刚亮起来没多久的灯光再次转暗才晃回神。

  那人和谁吃酒用饭,与她有什么干系。

  她收拾好情绪, 才离开位子回楼上。

  走到一半, 却看见个眼熟的人,那身影似乎也瞧见她, 扭着步子往她走来。

  “王——”

  “嘘!”沈灵语赶在她出声前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小步跑过去,小声道:“不许叫我王妃!”

  清蓉愣了下,随即反应过来, 改口道:“沈小姐,清蓉刚刚还以为看错人了, 没想到真是你。”

  “别装了。”沈灵语不跟她绕圈子, “府中谁不知道我天天在这边, 对了,你怎么在这儿?”她不是应该在府中唱歌跳舞吗。

  清蓉脸上挂着明媚的笑, 说:“府中无趣得很,清蓉一个人度日如年,便想着出府来玩玩儿。正好这边歌舞升平,而且...清蓉的姐妹莺莺也在这,就顺道来看看她。”

  “莺莺?”沈灵语回想了下,“这名字有些耳熟...”

  “额...”清蓉有些尴尬,“就是上回您在府中让她跳了一下午舞的那个女子。”

  “哦, 想起来了。”她一说沈灵语才想起来, 可时, “那女子似乎并不在酒楼中。”

  不然她这么多天早打过照面了。

  “没在?”清蓉有些惊讶,却又立即恢复表情, 讪笑道:“那想必是我记错了,她应该是去了别的花楼罢。”

  沈灵语狐疑地看着她:“你来找人,却连人在哪里都没打听清楚?”

  “呵呵呵...”清蓉勉强笑两声,“沈姑娘不知道,清蓉在府中向来深居简出消息闭塞,日日为我家夫君念经祈福,从不与外界往来,不像沈姑娘你天天在外日理万机,难免没弄清地方...”

  “呵呵。”沈灵语似没听出她的阴阳怪气,盯着她轻轻笑了下,又不想与她过多纠缠,万一有人过来了,有这草包在难保不会掉马,便敷衍道:“那你快去寻你的莺莺罢?”

  “也好。”清蓉朝她鞠了礼,起身道:“那清蓉便先去了,沈姑娘保重。”

  沈灵语与她寒暄一阵,笑着将人亲眼送出了酒楼才放下心来,长呼口气继续上楼。

  楼上已摆好了酒菜,其他人都入了席,热热闹闹地坐了一圈。

  惊枝见她兴致不高,揶揄道:“怎么?醋喝多了没胃口?”

  “没胃口?”杜嫣关心地看过来,“灵语姑娘身子不舒服吗?”

  沈灵语朝她笑笑:“哪里的事,别听她瞎说。”说着坐了下来拿起筷子,瞥惊枝一眼:“我胃口好得很,正好饿了,今夜能吃两碗饭。”

  惊枝夺过她手中筷子轻轻拍了下:“还没净手呢就吃,快去洗了过来。”

  “...”沈灵语无奈轻叹一声,只得站起来去洗手。

  他们平日里吃饭娱乐都在楼上这间雅室里,这边光线好,宽敞,一眼便能看到对面的房间。沈灵语一路忍不住望向对面,没见着那边屋子里有人,连酒菜也没摆。

  洗完手再入席,杜嫣从身后柜子上拿出一个碧绿通透的酒瓶出来摆在矮桌上,道:“下午听大家说起伊人泪,嫣儿刚刚便向杜叔叔买了一瓶上来,请各位尝尝。”

  此言一出,众人皆望向她。惊枝眼中一亮:“我说怎么这么香,原来是伊人泪。”

  宋砚书更是瞪大了眼睛:“你怎么不说一声就去买了。”他拿起那酒瓶,“你又不能吃酒,买它作甚?”

  杜嫣一张脸红扑扑的说:“就是看大家好奇,便买来请各位吃一回。嫣儿虽不能吃酒,各位只管将瓶子腾空了给我拿回去闻闻香味。”

  那酒瓶十分小巧,通体碧绿莹润,瓶身雕刻栩栩如生。沈灵语从宋砚书手中接过来,还未靠近瓶口,便闻到股奇香。这酒她倒是知道,当时同杜掌柜一同订购过,却因价贵量也少,便未拿来试过,这会儿闻到这香气,心中好过一点,说:“嫣妹妹花了多少银子?”

  杜嫣有些羞涩道:“不多,杜叔叔只收了我八十两。”

  “八十两!”宋砚书惊道,“这还不多?八十两够我买十坛女儿红了!何况这酒瓶这么小,只怕咱们一人只能尝两杯就没了。”

  “若...若是不够,嫣儿可再去求杜叔叔——”

  “别!”惊枝打断她,冲宋砚书道:“有酒给你尝两口便要知足,哪里还能嫌少?”

  “我不是嫌少!”宋砚书辩解道:“我是替杜姑娘不值,八十两能买多少酒了,却只——”

  “唉!”

  宋砚书说到一半,见她叹气,不禁停下,问:“惊枝姐姐为何叹气,砚书说错了?”

  惊枝连连摆头,长叹一声,道:“真不愧是跟着你大哥混的,两兄弟怎么都一个样子?”

  “我大哥又怎么了?”宋砚书更懵了,“对哦,我大哥呢?怎么没见他人?”

  杜嫣解释说:“赵公子不是拿了慕晴姑娘的粉头吗?这会儿应该去吃庆功宴了罢?”

  宋砚书忽然大声道:“他敢去吃庆功宴?”

  “啊?怎么了?”杜嫣被他吓一跳,“不、不能吃吗?”

  “抱歉!”宋砚书收了声,小心地看沈灵语一眼,说:“我只是随口说说,我大哥肯定...应该不会去吃那庆功宴才对!”

  沈灵语不想听他说这些,只打开瓶塞抢过话头:“这酒果真香得很,我快等不急想尝尝了!”

  惊枝默默地看她一眼,将自己的杯子举起来:“先给我来一杯!”

  “我也要我也要!”宋砚书也无心再说别的,也拿起自己的杯子凑过去。

  沈灵语看着面前几个杯子,轻轻笑了笑,拿起瓶子往杯中依次倒满。

  屋内顿时散满香气,那香味中夹着淡淡桃香,迷人又不上头,若用心去嗅,反倒寡淡,可在无意间吸入鼻腔,却只想沉醉其中。

  “果然是好酒!”宋砚书捧着杯子轻轻嗅了嗅,“太香了。”说完又想起什么,看着杜嫣说:“你要不要试一试,只用筷子沾一点儿尝尝味儿便好!”

  杜嫣被他说得有些心动,便拿起筷子沾湿,送到嘴里抿了下,随后眼睛亮起来,点头赞道:“味道醇厚绵软,还甜甜的,一点也不辣口,像果汁一般,嗯~好香!”

  沈灵语也轻轻抿了口:“果然很甜,余香浓厚,盈在喉音久不散去。这要是经常饮,岂不是人也会变香?”

  “哪里能经常饮?”惊枝将酒杯放下,“这酒稀有不说,只怕你饮几回便不敢再多饮。”

  “什么意思?”沈灵语看着杯中清澈液体道,“这酒对身子不好?”

  惊枝拿起筷子夹了口菜放在她碗中:“这酒窖藏年份够长,虽说味道尝起来甜软,却也算烈酒,你若不信,先吃两杯过会看看头晕不晕。”

  沈灵语对酒的了解程度与杜嫣不相上下,听她这么说便深信不疑,端起碗将碗中豆子夹回给她,嘟囔道:“我不吃豆子!”

  惊枝苦笑一声,将豆子捡起来吃了,说:“我哪里知道你爱吃什么?我又不是某人。”

  “你最近怎么老爱说些有的没的。”沈灵语不耐烦,瞪她一眼,给她碗中塞了一块大肥肉,“快把你的嘴堵上!”

  “喂!我也不吃肥肉!”

  ...

  四个人在席间吃得十分热闹,借着酒席畅谈。主要是宋砚书和惊枝在说,沈灵语偶尔也回一两句,杜嫣只在别人问她时才会回话,一桌人倒也和和睦睦的。

  杜嫣买的伊人泪果然只够一人两杯就没了,便让伙计去拿了平时饮的酒过来。

  结果等了许久,那伙计却没上来,沈灵语离门口最近,便起身去问怎么回事。

  刚一开门,就见着赵慎玉站在门边,手中还握着个酒壶。

  “你...”沈灵语话就要脱出,生生忍住,改口道:“怎么是你把酒送来了?”

  赵慎玉轻轻笑着,说:“方才和杜掌柜一起吃饭,他们生意场上的事我全不懂,只好借口遁逃,刚出来就见着伙计拿酒上来,料想是你们叫的,便顺手带上来。”

  沈灵语动了动唇,停了下,说:“多谢。”

  赵慎玉往里面看了一眼,道:“你们吃完了?”

  沈灵语才想起来让开:“没有。”

  赵慎玉这才侧身进屋,和里面的人打招呼。

  沈灵语却还站在门口。

  杜掌柜今晚应该是请张员外吃酒才是,怎么赵慎玉也在。那慕晴...

  直到有人叫,她才回席间坐着,默默端着杯子喝酒。

  赵慎玉坐在侧边,将壶中酒放在温酒器中暖着,叹气说:“我老早便闻见这伊人泪的香气,却还是来迟一步,唉,可惜!”

  宋砚书笑道:“大哥你若想吃,自己去找掌柜买,不过他可不会像杜小姐一样只收你八十两!”

  “这样的佳酿也不给我留一口。”赵慎玉白他一眼,“你好意思叫我大哥。”

  宋砚书只坐在原处嘿嘿地笑。

  惊枝撑着下巴问他:“你去哪里了?今夜该和慕晴姑娘共度良宵才是。”

  赵慎玉手上端着暖好的酒,给沈灵语的空杯添满,笑道:“杜掌柜早和慕晴姑娘说过此事,哪里来的良宵可度?”

  “那可真是遗憾啊。”惊枝抬眸扫了身边的人一眼,“还以为今夜有好戏看。”

  “什么好戏?”宋砚书问:“你们在说什么?”

  “我们在说...”惊枝停了停,忽然改口道:“哎,你刚刚不是还在说你大哥的往事?怎地不继续了?”

  宋砚书胆战心惊:“他人都来了,我哪敢继续说,只怕待会儿又要将我扔下楼去。”

  赵慎玉挑眉看着他:“你又背着编排我什么了?”

  “什么编排。”宋砚书急忙辩解,“我方才说的可没说人一句歹话,不信你问灵语姐姐!”

  “是吗?”赵慎玉突然回头盯着身边的人,抬手虚挡在她要端杯子的手上,“你酒量浅,不要多饮。”

  沈灵语盯着挡在面前的手,看了半晌,只觉他一只手分成两只,又愣愣地抬头盯着他的脸。

  他双瞳漆黑明亮,深邃的眼神中隐着丝淡淡的关切。沈灵语不禁看得有些呆,怎么会有人生得这么好看,可惜与自己无缘。

  她虽然知道自己是有夫之妇,可也许是因为赵景行从未回来过的原因,心底始终没怎么当一回事,还暗存了一丝侥幸。直到饭前忽地见着了清蓉,才真正意识到自己身份,明白与眼前这人将永远没有结果,那股酸胀才彻底消散。

  到现在,不管这人好坏如何,他日与什么人相亲相伴,都与她没关系,就当是做了个浮华的梦罢了。

  想到此处,她还是忍不住眼眶发酸,在心底痛骂自己一声,随后淡淡道:“多谢慎玉关心,只是有些口渴,我有分寸。”

  赵慎玉目光在她脸上停了会儿,才放开手,说:“你等下有没有空?我有事想和你说。”

  沈灵语讪讪笑道:“我等会儿还要跟杜掌柜对账,只怕没有时间,改日罢。”

  “......”赵慎玉垂下眸子,默默收回手。

  两人皆静默地坐在位置上,其余三人似乎在聊什么,沈灵语却一字都没听进去。

  直到惊枝推了她一下,才惊觉回神:“怎、怎么了?”

  “你今夜怎么回事?”惊枝夺过她手中杯子,小声道:“人不是都在这儿了吗?”

  “你在说、说什么啊?”沈灵语眼中噙着笑,去拿回自己的杯子,却抓到碗中的勺子。

  “啧!怎么醉了!”惊枝放下杯子抓住她的手放回去,冲着赵慎玉嗔道:“你就让她这样喝?”

  赵慎玉眸中闪着意味不明的光,笑着说:“没事,偶尔纵性一回也好。”

  惊枝无力地翻了个白眼,对沈灵语说:“该你了。”

  沈灵语一字未听,只好偏过头看着她,好一会儿才将两张模糊的脸合成一个,笑着问:“什么该我了?”

  惊枝耐着性子道:“我们方才在说婚嫁之事,该你说了,要什么时候嫁人?”

  沈灵语笑意更深:“怎么说起这个?你、你们也忒无聊了些!在、在坐的哪位是有婚嫁之人?”

  屋内热,她这会儿酒又喝多了,脸上酡红一片,显出几分娇羞来。她一双眼本就生得灵动,含着笑时更加流光溢彩,似有星辰流淌。

  赵慎玉溺在她那双眼中,柔声道:“我有。”

  他这话一出,全场哗然。

  杜嫣低呼:“赵公子竟已娶妻?”

  宋砚书差点没拿稳杯子:“大哥你不装啦?”

  连惊枝也愣了下,说:“我上回问你时不是还说没有心上人?”

  赵慎玉则半低着头,往自己杯中倒满了酒才抬头,说:“上回你只问我有没有心上人,可没问我有没有娶亲。”

  沈灵语也吓得不轻,原来什么惊枝慕晴怜风之类的,不过是她空想罢了。可她现下已头昏脑胀,思维也有些跟不上,来不及多虑,只问:“慎玉这般风流,尊夫人想必定也个美人罢?”

  赵慎玉眼中带着笑,将杯中酒饮尽,才说:“诸位若想听,慎玉也不隐瞒。我自幼家规严厉,母亲在年轻时便为我许过一门亲事,是隔壁村的姑娘...”

  沈灵语想起自己,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这种包办婚姻,最、最...可恨!”

  “没错。”赵慎玉点点头,“我自小便活得潇洒,如此过了十几年,却没想到突然有一天让我也娶一位从未见过的女子。”

  沈灵语忙附和道:“对对对!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能和另外一个从未见过的人就草率地的成亲了,未免也太不把儿女放在眼中了!”

  “可父母之命实在难违,唉...”赵慎玉轻叹一声,道:“所以我在大婚前日,离家出走了。”

  “赵公子竟有这般勇气!”杜嫣十分惊讶,“嫣儿佩服!”

  “走得好!我可太理解你了!”沈灵语愤愤不平:“若换作我,我也要跑,嗝...”她打了个酒嗝,喃喃道:“可惜我没地方可跑,跑了系、系统就要把我送、送回去!”

  众人只当她喝多了说胡话,也听多了她嘴里常冒出的奇怪词语,也就没多问。

  赵慎玉接着说:“听说我那夫人在他们村子里的名声不太好,为人古怪乖张,又泼辣刁钻,长到二十岁也没嫁出去,一问村子里的年轻人,全说已定了亲事,生怕娶回家少不了受罪。”

  惊枝笑了起来:“所以你就跑了?”

  赵慎玉有些尴尬:“我那时有许多要务缠身,哪里来的空去应付这些。想劝母亲让将亲事退了,结果却受了母亲一通骂,说年轻时定下的约定,怎能轻易食言。”

  “他们不能食言就让做子女的受罪是不是!”沈灵语将杯子重重拍到桌上,“若、若是和自己不喜欢的人在一起,那、那人生不是完蛋了!”

  “我也是这样想的。”赵慎玉将她手中杯子拿过来,换了清茶倒上,“后来我就没再回过家。”

  “那你夫人呢?”杜嫣忍不住关心,“那女子嫁到你们家来,至今也未见过自家夫君一面?”

  赵慎玉淡淡笑了笑,并未回答。

  沈灵语端着酒杯喝了,感觉杯中酒味道有些怪,盯着看了会儿也没觉出哪里怪,便垂着头闷声道:“那姑娘也是可怜人。”

  杜嫣也忍不住叹气:“是啊,她也是因父母一句话,就要嫁给个从未见过面的男子,也不知那人是圆是扁,是美是丑,若是个心善的,二人倒也相敬如宾好过一生,若是个暴怒无常的,只怕要遭不少罪。”

  她这话听得沈灵语越想越委屈,眼眶愈发通红,愤愤道:“可不是嘛!好好的姑娘,一辈子就这么被人安排了,连喜欢谁都不能自己做决定!”

  该死的封建社会!

  “不过那姑娘倒也不必担忧。”杜嫣又笑起来,“赵公子翩翩君子,才貌双全不说,又待人可亲,料想你家夫人若见了你,定不会失望。”

  赵慎玉不着痕迹地瞥了身边人一眼,浅笑道:“但愿如此。”

  “对啊。”沈灵语抬起头,一双红通通的杏眼盯着赵慎玉,“慎玉这么优秀,你家夫人嫁给你绝对不亏。不像我...我只能嫁给...嫁给...哎,那人叫什么来着...”

  她头有些痛,突然想不起来自己嫁的人是谁。不由得拿手捶头,却仍想不起来那人名字,最终只好放弃,愤愤道:“嫁给一个死人!”

  呯——

  杜嫣拿茶碗的手一抖,宋砚书急急给她扶住才险些没烫到手。

  惊枝吃东的手停住,缓缓转过头来,疑道:“死人?”

  沈灵语掩住口鼻,将酒嗝闷下后才笑着说:“我告诉你们一个秘密。”

  她眼中闪着促狭的光,扫视了一遍现场的人,小声道:“其实我是一个寡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