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想, 该从哪里讲起呢？”
“不如，就从你叛逃军队开始吧。”
苏琪的目光落在大理石桌面上，语速缓慢。
“你带着所有资料逃出封锁区，上校被司令问责, 在高塔罚了三天三夜的禁闭。我夜里冒着很大风险去给他送饭。当时他一个人坐在屋里, 没有半点气恼或者怨怼的表情, 甚至看见我的时候还有些惊讶。”
“他问我为什么要冒着违背军令的风险去见他。我说, 我不忠于国家、也不忠于军队，我只忠于那个在我奄奄一息的时候把我从封锁区外救出来的那个人。上校沉默了很久, 然后对我说，选择忠于他的那条路会很难走，希望我想清楚。”
“我用了整整两年的时间向他证明了我的忠诚, 并且获得了他的信任，以及……加入他计划的机会。”
苏琪看向林语：“我答应他, 以一枚‘暗棋’的身份进入0号世界接近北乔和洛商安, 向他传递你们这一方的信息和线索。”
林语一直听得很安静, 直到这句话才点点头：“这个我知道，我们也一直在找他派过来的那名‘中尉’，后来才知道那个人是你。”
苏琪半眯起眼睛：“但这其实是假的。”
林语怔愣，好一会儿他才看向苏琪：“这是什么意思？”
“你不要忘了当时军队谁才是最高领导, 是洛司令，是他父亲。上校所做的每一件事, 起码是列在明面上的那些事, 都会被一五一十地反馈到司令那里去。军队里评价洛新古是司令最得意的儿子，甚至风头无量盖过了司令本人。但明事理的人都清楚，只要上校稍有不慎，司令就能把这个儿子拥有的一切权力都收回。”
苏琪略一停顿。
“所以, 就算装，上校他也得装得很听他父亲话的样子才行。”
林语呼吸一窒。一个隐隐的可能性在他心头冒生出来，是他从未想过，也没敢想过的方向。
“上校派给我的真正任务，是让我给你们在暗中铺垫消息，传递军方的动向。然后……在适当的时机，向你们‘倒戈’，引导你们反攻军队。”
苏琪抿住唇，脸上肌肉绷紧：“林语，你以为你为什么能叛逃军队？因为就连你的离开也在他的计划中！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让你一直待在那个血雨腥风的地狱里……他甚至比你，比洛商安，比北乔都要早，就站在军队的对立面了……”
苏琪抬起头，看着已经僵在座位上一动不动的林语。
“他亲手策划了自己的死亡，把自己钉在了受万人唾弃的十字架上。”苏琪的声音开始哽咽，“你不知道……最后你们攻克军队防线的时候，他是在笑着的。他开着通讯跟我说……他跟我说，苏琪，总要有人为这场战争负责，他的所作所为已经激起足够的民愤，是时候以一场绝对的‘失败’来熄灭怒火。”
“我当时已经察觉到他要自杀，但我不知道他人在哪儿，所以就算喊破了喉咙也没能拦住……”苏琪缓缓闭上了眼睛，没再开口。
后面的事情，他们两个就都知道了。
林语伸手抚上胸口的位置，攥紧手指。
就在昨天，他还在拿过去的那些事跟洛新古逗趣，说洛新古“背弃事业”。是啊，确实很奇怪，一向计划严谨的洛新古为什么最终一战输得那么彻底。他都觉得北乔赢得不可思议。
现在想来，那是他们一起创造的胜利，有洛新古百分之五十的努力融在里面。
怎么会不赢？
沉默在这片空间中蔓生，直到林语开口打破。
“抱歉，我还想问一个问题。”林语缓声说，“他有没有跟你说过，他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决意要在军队卧底的？”
“从他卖掉家里的那台钢琴，加入军队开始。”苏琪一字一句地说着，声音悲戚，“这场游戏，从开局，他就已经是了。”
……
“嘎吱——”
别墅的门打开，原本流利的琴音顿停。
洛新古的声音从客厅方向传来：“阿语，还顺利么？”
林语“嗯”了一声，踢掉鞋，也没脱大衣就那么往客厅的方向走。
他身上还带着冬雪残留的寒气，一路携着冷风，径直朝着洛新古走过去。然后，趁着洛新古低头翻琴谱的当儿，从身后搂着对方的脖子抱住了洛新古。
洛新古吃了一惊：“怎么了？你和苏琪吃饭不会还喝酒了吧？”
林语闷闷地说：“没有。”
“那先去换衣服。”洛新古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你这样抱着我，我都没法动。”
林语把头埋在洛新古的颈窝位置：“洛哥，我想听你弹琴。”
洛新古笑道：“你先放开我，我这样怎么弹琴。”
“那我要坐在你旁边。”
洛新古无奈，把琴凳让了点位置给林语。林语挪了两步坐下来，垂着眼眸。
“要听什么？”
“《冬风》。”林语说。
“你占了我半面凳子，还要让我弹《冬风》，是不是故意给我提高难度？”洛新古打趣。
“这点难度对你不算什么吧。”林语说，“你不是很早就练了这首？”
“嗯，十二岁那年练的。那时候确实肖邦的曲子弹得多一些。”洛新古随手在琴键上划了一串琶音。
“如果小时候家里不让你练琴，你是不是会挺难过的。”林语问。
“是啊。我跟我爸头一回闹矛盾就是因为这个嘛。他觉得我花太多心思在音乐上很不好。我爸有相当一段时间都想让我走他那条路，不过最后还是我抗争赢了。”洛新古手指有意无意地抚摸着琴键，“所以没有什么事能再阻止我学音乐。”
“是啊，没什么能再阻止你。”林语轻声道。
洛新古偏头看着林语，微微蹙眉：“阿语，你怎么了么？今天总感觉你……”
林语从琴凳上站起来：“我去换衣服，顺便洗个澡。”
“哦，好。”洛新古点点头。
林语走向楼梯，解了围巾脱了大衣，又把所有贴身衣物扔到了脏衣篮子里，然后迈进浴室打开花洒。
巨大的水流声掩住了浴室里的其他一切声音。
热水浇在他的后背上，林语一手扶墙，一手盖住眼睛，身体轻轻抖动。
他泣不成声。
往事的一幕幕，不堪回忆。
每翻阅一点，都是锤心刺骨，遍布荆棘。
那些无心时说的每一句话，仿佛都化作了利箭，穿透了皮肉刺在脊柱上，引得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在疼。
“哗啦”。
浴室门猝不及防地被拉开。
他听见洛新古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阿语，苏琪今天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那声音很平静，完全没了方才在楼下的亲切温柔。
林语就着热水抹了一把脸，略微缓了缓情绪，然后关掉花洒转过身。
“你觉得，她应该跟我说什么？”他看着洛新古。
洛新古看着他，半晌才开口：“我还以为苏琪不记得。”
林语将浴巾围在腰间，一步步朝洛新古走过去，直走到对方面前。
他凝视着洛新古的面庞，那张脸上早已没有了炮火中历练出的狠厉，取而代之的是岁月安好。林语想，自己决不能当着洛新古的面哭出来。
但他没忍住。
他能从咖啡厅一直忍到现在，已经非常不容易。
眼泪混合着脸颊上的水珠一起往下落，林语用力攥拳。
“我是不是还得谢谢你？你玩了好大一个局，把你亲弟弟送出去，把北乔送出去，最后把我也送出去。”林语咬了一下后槽牙，“你甚至没有跟我解释过一句，你那时候宁可伤了我，也不愿意跟我说你的计划。”
他的尾音颤了一下。
“我就那么不值得你信任？苏琪能做的我同样也可以做。你为什么就不肯让我帮你分担一点，如果你肯跟我说我是绝对不会走的。”
林语哭得双眼模糊不清：“更不会看着你从那栋楼上跳下去……长官。”
他被洛新古拉过去拦在怀中。
他的耳边传来洛新古压抑不住的呼吸：“别哭了，是我的错，都是我不好。阿语你不要再哭了。”
林语抿唇，整张脸都因为哭泣而抽搐：“你明明是那么温柔的人，却要举枪装成那么心狠手辣的样子……你其实一点都不喜欢对不对？你为什么要道歉，你救了那么多人，却被整个世界背叛。”
“都过去了，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了，不要放在心上。”洛新古轻轻拍着他的背，“我没事，我真的不在意。”
“骗人，你如果不在乎，当初就不会和我说那些话。你心里其实是在意的，却总是用所谓的‘公平’和‘等价交换’来麻痹自己，直到现在你还用那一套理论来束缚自己！”
林语加快语速句句发狠：“你敢说上一世把我关在那个房间的时候没有私心吗？你有！你已经是在寻死，你就是想带着我一起去死！”
洛新古猛地推开林语，往后退了两步。
“怎么，不敢提？”林语咬紧牙，“你就是要把救世主演到底是不是？很感人，是不是？压抑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已经成习惯了是吗？照顾别人的感受忽略自己已经成习惯了是吗！”
“别说了！”洛新古蓦地喊了一声。
“我偏要说。我也好，洛商安也好，你以为你用牺牲自己保护我们的方法，我们就会开心吗？你这样和把自己的意志强加在别人身上有什么不同！别自以为是了洛新古！”
声音回荡在浴室和走廊的门间。
林语的胸膛上下起伏，因为情绪高涨而浑身泛红。
他慢慢地朝沉默不语的洛新古走过去，抬手圈住对方的脖子。
“想哭的时候就哭，想笑的时候就开怀大笑，不要再瞻前顾后。”林语放缓了声音，看着那人的眼睛，“为你自己活一次。”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羽落的营养液，谢谢支持。
前面还有一章，今天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