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穿越重生>大清第一卷王>第七十八章

  施世纶接到齐佑的帖子, 一刻都不敢耽搁,马上赶了来。

  到了半晌午时,就算是北地,暮春的太阳还是晒得人不住冒汗。

  到了齐佑的院子前下马, 施世纶早已口干舌燥, 抹了把汗, 小厮上前接过缰绳, 拴在了下马石上。

  施世纶正在打量着朴素到寒酸的院落,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得高迎出来见礼, 客气问道:“可是施大人?”

  施世纶说是,掏出帖子递了过去,“两地离得远,没能提前打招呼,不知七阿哥可在家?”

  得高侧身将施世纶往院子里迎, 笑道:“七阿哥在呢, 施大人请进。”

  施世纶忙道了谢,跟着得高进了院子。不大的庭院中间, 挨挨挤挤种着各色的花,姹紫嫣红, 煞是好看。

  进了正屋,桂和提了热水上来伺候施世纶洗漱,得高上了热茶, 说道:“施大人请稍等,七阿哥过阵子就来。”

  施世纶洗漱之后, 吃着茶坐在椅子里等。

  这一等, 就等到了午饭时辰。齐佑睡眼惺忪现了身, 施世纶忙起身请安。

  齐佑摆摆手,接着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含糊不清说道:“施大人请坐,昨儿夜里多吃了几口酒,起得晚了些。”

  施世纶愣了下,暗自上下打量着齐佑,见他满脸倦色,衣衫松松垮垮穿在身上。浑身跟没骨头般,半靠在椅子里,捧着茶碗喝了一口,像是嫌弃,皱了皱眉头,又放下了。

  船坞那边事情繁忙,施世纶是放下正事来见齐佑,一来就坐冷板凳苦等着。

  若齐佑有正事耽搁也就罢了,偏生他是吃多了酒,睡到现在才起。

  施世纶心里就不那么舒服了,脸上不免也带了几分情绪出来。

  念着齐佑到底是阿哥,施世纶不敢多言,勉强挤出一丝笑,说道:“七阿哥辛苦了。”

  齐佑乱摇着手,满不在乎说道:“不辛苦,哪能辛苦,有吃有喝的,就住的地儿差了点,比不得京城。”

  施世纶赔笑,转头打量着屋子,附和着说道:“也是,这边的地儿实在是偏僻了些,住的地方无法与宫里比。”

  齐佑笑了,转头看向自鸣钟,说道:“哎呀,还说请施大人来赏花,如今已到午饭时辰了。施大人,你来的时候,可见过了院子里的花草?”

  施世纶呆了呆,答道:“已经见过。”

  “那感情好,见过就算赏了吧。”齐佑吩咐得高上菜,转头又对目瞪口呆的施世纶笑道:“先吃饭吧,请了施大人上门,总不能让客人饿着。”

  施世纶眼瞧着齐佑的做派,心里的那股子不舒服,越来越浓。

  齐佑的声名在外,施世纶早就久仰大名,那般高调做事,他不想知道也不行。

  当时施世纶并未当做一回事,阿哥自小身后就有一大堆人伺候。齐佑年纪轻轻,凭着他自己哪做得到,不过是身后谋士的手笔罢了。

  如今亲眼得以一见,施世纶肯定了先前的想法。本来就稍嫌严肃端方的脸,更加肃然了几分。

  尤其是得高提着酒壶上来,给齐佑倒了一杯,正要给施世纶添酒时,他忙拦住了,板着脸说道:“七阿哥,对不住,喝酒误事,我向来滴酒不沾。”

  齐佑端起杯子吃了口,也没多劝,说道:“得高,施大人既然不吃酒,就不用给他倒了。我昨儿吃了些,酒还未醒,得再透一透。来来来,施大人你吃菜,没什么好招待你的,你别见外。”

  桌上有肉有菜,还有一条鲜鱼。对于阿哥来说,这些饭菜在宫里算不得什么,可这里是荒无人烟的北地!

  施世纶强撑着道了谢,拿起筷子夹了块鱼肉吃。鱼肉鲜美细腻,他哪怕长在海边,如此鲜美的鱼,也极少吃到。

  齐佑说道:“这是山上湖里生长的红尾鱼,平时我就好这一口,隔上一天就得吃,不然饭都吃不香。”

  施世纶知道这边的山上多湖泊,只是上山的路艰难,加之冬日严寒,要上山给齐佑抓鱼,比起百姓服徭役还要辛苦。

  先前还觉着美味的鱼肉,在嘴里顿时变得没滋没味。施世纶低头闷声吃饭,齐佑慢吞吞吃着杯子里的酒。

  施世纶用完饭很久,齐佑方吃完了酒。得高桂和上青盐水,伺候他漱完口,又打了个呵欠,说道:“哎哟,吃完又困了。得高,领施大人下去歇一歇。”

  施世纶再也忍不下去了,蹭一下站起身,沉声说道:“七阿哥,我就不歇息了。船坞那边还有很多事情,若是七阿哥没正事,我这就告辞。”

  齐佑似乎愣了下,上下打量着施世纶,好奇问道:“船坞那边,施大人有什么事情要忙啊?”

  施世纶按住肚皮里的火气,义正言辞说道:“七阿哥,船坞的事情多得很。承蒙皇上厚爱,将我调任到水师之中,我得对得起皇上的看重。小到一根钉子,大到里面的造船师傅,都得我亲眼盯着。以前他们成日不上心,吃酒享乐,我若不在,他们还不得更加糊弄了去。水师乃是大清镇守边关,替大清上阵杀敌的兵,岂能当做儿戏看待!”

  齐佑哦了声,接着笑了起来,挥手招呼着施世纶坐,“听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是有点儿迷糊了。施大人是以什么身份,去管这群师傅呢?他们既不是朝廷的兵,又没拿朝廷的俸禄。他们是民,施大人又不是地方官,这管得是不是太宽了点儿?”

  施世纶神色一僵,他并不笨,这时总算反应了过来。齐佑之所以叫他前来,肯定是萨布素告了状!

  想起莽夫萨布素,施世纶就一肚皮怨气,他简直乱打王八拳,一点都不讲理。

  他管着师傅不许吃酒,可他们那些酒,都是萨布素所送。

  既然如此,施世纶就更要与齐佑说道说道了,在椅子上重新坐下,愤愤说道:“七阿哥可听过一句话,牵一发而动全身。船造不好,一打就得散了架,或者沉了。钱财还好,数不清的将士却会因此而殒命!造船的师傅们不当做回事,若是要走,就走吧,再找会造船的来就是!”

  齐佑叹了声,问道:“瞧施大人这句话说得!他们走了,施大人去找人来造船,让谁付造船的银子?哦,不对,我还没问,施大人可会造船,懂得造船?”

  朝廷没有银子,才想方设法以出海准许,换了商户免费给朝廷造船。

  施世纶在萨布素处也听到过让他出钱请人的说法,当时他不当做一回事,此时依然不当做一回事。

  “为了大清出钱出力,这是他们应当做的事情。若是这几人不行,就让商户换别的师傅来!”

  施世纶慷慨激昂答了,看了齐佑眼,说道:“不敢吹嘘,我不会造船。但这么多年来,如何治理兵营,如何治理地方,倒勉强有一二心得,承蒙过皇上多次夸赞!”

  齐佑长长咦了声,不紧不慢说道:“我以为施大人会说,若是师傅回去了,没人做事,施大人会出银子,请师傅来继续造船呢。照着施大人的说法,都是为了大清,施大人同样是大清的子民,商户能出钱出力,施大人同样可以啊。原来,施大人不过是慷他人之慨罢了。”

  施世纶愣住,脸一阵红一阵白,说道:“我为官清廉,囊中羞涩,实在是拿不出银子来。若是我能拿得出,绝无二话。”

  齐佑闲闲道:“施大人用着小厮,骑着骏马,说为官清廉我尚可相信,囊中羞涩,这是我万万不会信的。当年令尊给施大人留下的家产,足够施大人做清官了。”

  打仗的武官向来富裕,施琅曾为前明的官员,哪怕为人再刚正,家中也不会缺银子。

  施世纶靠着父萌出仕,一开始就做了知州。就算是知州,每年俸禄不过八十两银左右。这些俸禄要养家,养师爷随从,无论如何都不够用。

  靠着施琅留下来的家财,施世纶能做到问心无愧的清官。

  施世纶嘴里泛起阵阵苦涩,迟疑了下,说道:“我都是一心为了大清好,七阿哥哪能明白我的一片苦心。”

  齐佑坐直了身子,脸色严肃了几分,将茶碗放在案几上,发出沉闷砰地一声响。

  施世纶怔怔望着齐佑突然变了个人般,气势凛然,心竟然莫名跟着发紧。

  齐佑不再客气,直言道:“好心人办坏事的多了去。施大人,不瞒你说,是我建议汗阿玛将你调到了水师。一来,正因为你本性不坏,二来,是因为令尊大人,三来,是希望你能将一股子力气用对地方。你的严厉与苛刻,拿去治军还行,却不适合拿去判案,治理地方。”

  施世纶瞠目结舌望着齐佑,没想到来到这个鬼地方是因为他,顿时怒从胆边生,厉声道:“敢问七阿哥,我有什么地方做错了,您要如此对我?再说,您没主政过一方,更没有治理军营的经验,您凭什么来评判我?”

  齐佑手用力拍在案桌上,厉声道:“大胆!居然敢质疑本阿哥!”

  施世纶吓了一跳,齐佑年纪再轻,再荒唐,他都是阿哥皇子。

  王子犯法,庶民同罪。施世纶再刚正不阿,也不敢去真当回事,赶紧慌乱地起身赔不是:“七阿哥息怒,七阿哥息怒,都是我一时嘴快,冒犯七阿哥之处,还请七阿哥见谅。”

  齐佑盯着施世纶,神色稍缓,“你既然认错,我大人有大量,就不与你计较了,坐吧。”

  施世纶长长舒了口气,谢恩后回到椅子里坐下。

  齐佑斜睨着施世纶,说道:“我知道你心中还不服气,因为我是七阿哥,你不得不低头。施大人,你其实与我有何不同,因着令尊你才一步登天,直接出任知州吗?我作为阿哥,难道还不够资格评价你,将你弄到北地来?”

  施世纶那股子气,一下泄了大半。

  在此之前,他没有任何治理一方的经验。如果不是施琅,他哪能一下就做了一州的父母官。

  齐佑继续说道:“既然你还想知道,你何处错了,我就好心告诉你吧。首先,你无论判案还是治理扬州,都是枉顾律法,完全照着你的喜好在做事。究其根本,同样是因为你的身份,你是官,让一切看上去,似乎合情合理。其实,你与鱼肉乡里的恶霸,行径并无甚区别。”

  施世纶被齐佑批评得一文不值,除了沮丧之外,更多的是不服气,忍不住为自己辩解道:“我都是为了穷苦百姓出头罢了!”

  齐佑笑了笑,说道:“施大人,律法呢,你将大清律放在了何处?你先回答我这个问题,再谈你的一心为民。”

  有大清律在,当然是按照律法做事。他无论做的哪一种,都与律法有违背。

  施世纶嘴张了张,面红耳赤说不出话来。

  齐佑脸色淡了几分,说道:“你不饮酒,先前看到我饮酒,心里颇有微词。但是,我是阿哥,你就算不满也得忍着,并不敢出言阻止。而造船的师傅是平民百姓,你可以仗着自己的官家身份,强令他们遵守莫须有的规矩。施大人,道德是拿来约束自己,而不是约束他人。施大人却不同,看人下碟不说,还侵犯到百姓的权利而不自知!”

  施世纶像是被一头棒喝,脑子里嗡嗡响,起初涨红的脸,变得惨白。

  从来没人对他说过这些话,他向来尊崇修身,齐家,治天下。在扬州时,他不许百姓玩乐,肃清了扬州风气。

  在齐佑看来,他的种种做法,却是大错特错,昏庸至极。可齐佑的话,说得句句在理,加上他的举止言行,压根没脸反驳。

  生在南方海边的施世纶,这辈子第一次来到北地。起初尚好,一过张家口,周围的景象就开始有了变化。

  他从未见过如此辽阔,却又如此寂寥的天地。说是寂寥,其实就是荒凉。

  荒凉向来伴随着贫瘠,等到了黑龙江河边的船坞,施世纶从最初的震惊,到了后来的麻木。

  远离中枢,施世纶摸不清康熙的想法,起初接到调任旨意时,他除了惊讶与忐忑,余下的便是沮丧。

  同仁们兴高采烈道贺,施世纶当然能看出他们的言不由衷与幸灾乐祸。

  从江南最为富裕之地,一下被调任到极寒的北地,哪怕是封疆大吏也没人愿意去。

  离开扬州时,不知从何处响起了鞭炮声,接着,鞭炮齐鸣。

  走了很远,施世纶耳朵里尤为回荡着那些鞭炮声。午夜梦回,他有时候做噩梦,好像梦到那些鞭炮,在身边炸响,吓得他惊坐起,冷汗淋漓。

  心里坚持多年的东西,此刻轰然全部崩塌,施世纶眼眶泛红,茫然喃喃自语道:“我竟然如此昏聩,如此不堪呐!”

  齐佑望着施世纶空洞的眼神,起身说道:“施大人既然要走,我也就不多留了。正好我要去田里看看,与施大人同路,一起走吧。”

  施世纶魂不守舍站起身,与齐佑一起出了门。

  午后灿烂明媚的太阳,造照在地里的庄稼上,禾苗与秧苗绿得似碧玉,随着微风轻晃。

  施世纶被风一吹,脑子清明不少,随意抬眼望去,霎时怔住了。

  来的时候赶得急,没能仔细看过周围景致。

  如今举目远眺,远处村郭依山傍水,茅草屋顶飘散着袅袅炊烟,童子赶着牛羊在放牧,地里的百姓在躬身除草。

  与以前见到的荒凉不同,他好似闯进了桃花源,安宁祥和。

  施世纶心蓦地一凉,头皮跟着发紧。此时他方真正回过神,禁不住汗如雨下。

  从齐佑先前不留情面、句句如风霜刀剑紧逼而来的训斥,再联系到他的名声,眼前所见的村庄田地。

  施世纶清楚得知了一件事,齐佑并非浪得虚名,他是真正有本事。

  施世纶神色灰败,嘴皮蠕动着,呐呐问道:“七阿哥,这片苦寒之地,您是如何做,才让其变成今日这般模样?”

  齐佑眼神从施世纶身上扫过,说道:“空谈空想误国,少说废话,多做实事。”

  施世纶似懂非懂,陷入了沉思之中。

  齐佑转过头,不咸不淡说道:“施大人,回去吧,管好你该管的兵,而不是管到无关的百姓身上去。船要下水验收,到时候好不好,自然一清二楚。”

  施世纶抹去额头细密的汗珠,恭敬应了是:“七阿哥,我知道了,那些师傅们,只要他们做好自己的事情,我定不会再多管。”

  齐佑唔了声,未置可否,严厉地道:“你要记得,真正保护百姓,是让他们在安稳的环境中,将日子过得更好。父母官不是真父母,他们在自己的家宅中,如何过日子,那是他们的事情。只要不违法,你就不要硬闯进去,按照你的喜好,去教他们如何做。”

  施世纶神色羞愧,忙应了是,施礼告退。

  齐佑只看了他离去的背影一眼,便转身去找林大牛了,地里的庄稼重要。

  从施世纶进村子时,齐佑就知道了。当时他在忙着与林大牛他们种番薯与洋芋,便交待了得高几句,继续留在地头,故意给施世伦一种他是无所事事的纨绔错觉。

  齐佑当然不喝酒,酒不过是空酒壶里加了白水,取个气味罢了。知道施世纶不喝酒,所以不怕他发现。

  做这一切,齐佑是为了让施世纶更加清楚自己的荒谬与言行不一。

  施世纶懂不懂,能不能改,齐佑觉着有点难。他毕竟几十岁的人了,哪能凭着几句话就改变自己的个性。

  齐佑也不在意这些,只要以后他管着自己的兵,不乱伸手就行。

  其实施世纶官做得好好的,齐佑把他弄来,完全是在给自己添麻烦。

  不过施世纶与别人不同,齐佑不知道也就罢了,知道了绝对不会容忍。

  施世纶将制下的百姓,教化成千篇一律的面孔,毫无个性,只知道听话顺从。

  齐佑看过以前的老照片,那一张张麻木的脸,他迄今都无法忘记。

  这就是大清禁锢思想多年,所教出来顺民的模样。实在太可怕,堪比另外一种方式的“文字狱”。

  为了后人不做列强口中的“东亚病夫”,齐佑哪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