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穿越重生>大宋广告商(穿越)>第132章 云亭之隙

  罗月止与蒲梦菱读过文章,对视一眼,都觉得云中君——或者现在要直接说成郑甘云郑七姑娘了,文笔当真是风趣辛辣。

  诸如什么:卖弄才情过甚,欲比卫玠风流,实如以油敷面,仰天可照日,视作己光,沾沾而喜,哗众不自知也。

  这篇文章叫郑甘云写出来,格局绝不局限于数落几个公子哥招蜂引蝶的举止,反倒上升到君子立世之道。

  正如《尚书》所云:满招损,谦受益,要时时反省,自为鉴照。若面前糊上一层油,朦朦胧胧的,再也看不清自己,也就失去了自查自省的机会,又该如何去领悟天下正道呢。

  这格局实在是大,看得罗月止都汗颜起来,忍不住开始反思自己有没有卖弄炫耀,“仰天照日,视作己光”的时候。

  这篇文章只发布在《妆品月刊》上实在是可惜。

  如今世道,文人相轻,都自恃才华瞧不上他人。

  罗月止目睹过太多学子们的清谈聚会,那些吵得昏天黑地的书生,大都是好面子卖弄才学,全不是真的想要论出个天下正理来,吵到后面恼羞成怒,反倒开始互相人身攻击。

  不正是把自己看得太重,泡在油壶里侃侃而谈,才一点火就着么?

  就该有这么篇文章来杀杀读书人身上的“油气”,若他们能自查自省,未来进入官场,也能叫高堂之上那潭浑水显出些透亮来。

  罗月止沉思多日,对蒲梦菱道:“我有个主意,想做一款新的刊物,便叫作《杂文时报》,网罗这些立意辛辣的文章,不重文风骈丽,只看论道的高低,这次不再面对闺阁女儿,而是面向天下人。”

  蒲梦菱愣了愣:“郎君说的是京城人,还是天下人?”

  罗月止回答:“自然是天下人。如此文章,如何要局限于一城?《进士学报》这几日便能尽数刊印完成,国子监能将学报广发天下,其中自有我能效仿学习的地方,只要打通了通道,远播天下并非难事。”

  蒲梦菱呼吸一滞,突然想到了自己曾经悬挂于闺房中的那张舆图,千里江山铺展在眼前。

  她自知这一生怕是没有了游历千山的机会,可若罗月止所言之事能成,岂不也算是托意于笔墨漫游天下,达成此生夙愿。

  她心跳如擂鼓:“郎君若当真,新刊主编的位置,能不能也叫我来坐?”

  蒲梦菱眼中有野心。这是一个做事的人该有的眼神。

  罗月止注视着眼前这位年轻娘子,心中竟生出种欣慰之感来:“当仁不让,蒲娘子风度如此,我自然愿意托付……但这件事还要多加筹划,照我的意思,应先在汴京试行一段时日,若反响颇佳,再商议未来的发展之道。”

  蒲梦菱发觉自己焦急过头,赧然称是。

  ……

  多日之后,郑迟风盘膝饮酒,身边坐着两位容貌甚丽的官妓娘子。

  他身负官职,自然不能出现在诸如小甜水巷之类的妓馆青楼之中,但京中七十二家正店酒楼,皆有官妓娘子盛装打扮,唱曲陪酒,这却是不禁官身的。

  正店听曲赏美人,便成为了京中有官人最常见的消遣。

  这是朝廷榷酒制度中的一环,通过限制酒曲的销售,将酒水酿造权控制在正店之中,再差遣官妓于正店陪客宴饮,招揽生意,促进贩酒盈利,充盈国库。

  这些“公务在身”的官妓娘子是受到一定保护的,她们的工作乃是舞乐助兴,设法卖酒,并没有侍奉枕席的义务。

  若在正店中有人对官妓娘子图谋不轨动手动脚,惹得娘子们惊惧,自会有伙计上来阻拦。

  若有普通官员拦都拦不住,在正店借酒醉蓄意闹事,翌日流传出去,政敌和谏院都不是吃素的,定然闻风上劄子弹劾,闹事者免不得下放贬谪,打包扔出汴京去。

  但尽管这样,官妓娘子卖酒的工作也不好做,被人在言语和举止上为难乃是常事,来客看起来都人模狗样,却很少见真正表里如一的好客人。

  郑迟风就算得上难得的一个。

  他是名满京城的美貌官人,嘴甜油滑,爱哄人爱逗人,却从不与娘子们为难,来得次数多了,名声传扬出去,谁都愿意来伺候。

  油嘴滑舌,总比那高傲粗鲁、举止唐突的狂生好得多。

  郑迟风听身边人聊起京中新奇之事,饮尽了酒,若有所思:“杂文时报?”

  官妓娘子爱慕他,争先同他解释起来,说那是罗氏书坊的新刊,最近几日刚在京中流传,好些读书人,尤其是新科的进士都看过,说里头的文章别出心裁,瞧着新鲜得厉害。

  听好几位官人说,其中的文章辛辣生动,就算看完之后心里跟遭针刺了、挨了巴掌似的,也停不下来,意犹未尽。

  “新科的进士都看过,怎得我却没看过。”郑迟风挑着眉毛笑,一双凤眼含情脉脉,“岂不是欺负人么。”

  官妓娘子被这眼波瞅得心软软,便柔声哄他:“近两年那罗氏书坊好大的名气,就坐落在保康门附近,好找得很,官人好奇,差人登门买上一本便是。”

  郑迟风上了心,在心里默记四个字。

  罗氏书坊。

  罗月止却并不知被郑迟风惦记上,他方从钱员外的宴席上离开,借着月色溜达回界身巷。

  有了之前的经验,第一期《杂文时报》通过罗月止积攒下的人脉征稿,除云中君那篇文章外,刊登的大都是新科进士们压箱底的旧作。

  这些旧作实乃直抒胸臆之作,散漫自在,立意犀利,用典与韵脚都不甚讲究,多有些措辞激烈之处,大都不符合《进士学报》典丽端庄的调性,但与《杂文时报》却是天作之合。

  新刊的广告招商自然也走在了前头,刊物外面的书封、里头夹带的仿单、副刊的三张广告页,皆提前商量好了登报的广告东主,其中尤以钱员外的松风画店最为积极,斥巨资占据了最大的篇幅,用以宣传今年的宜春竞画赛事。

  《杂文时报》上市第三日,累计卖出了千余份,京中四处可闻其名声,连带着报名宜春竞画的学子比去年高出三成之多。

  钱员外大喜,今日在家中设宴款待罗月止,竟然还把自家未出阁的闺女带到前堂来给罗月止认识。

  罗月止大抵明白了他的用意,慌忙婉拒,解下随身佩戴的玉佩送给钱家娘子,愿认她做自家妹子,以后就以亲兄妹的礼节相待。

  钱员外本欲与他拉近关系,姻亲不成,认个兄妹也是一样的,叹了口气,并未再逼迫。

  只是在罗月止临走前,老钱忍不住唠叨了几句:“侄儿今年也二十有二了,知道你工作繁忙,也该先成家再立业,你家那措大老爹当真靠不住,都不知道帮你筹划筹划么?”

  罗月止自然不能说实话,只道还未到时候。

  时维四月。

  《进士学报》经过多次修改后通过了国子监的审核,转印千余份,各自交到了新科进士们的手中。

  第一批授官的进士即将出京了。

  王介甫排名极高,自然身处其列,授将作监丞,淮南节度判官,赴任扬州。

  他离京的那天,罗月止有幸与诸学子一同于城西相送。

  曾子固等人本说离京前再与罗月止喝一顿酒,结果谁都没寻出空闲来,只能在官道旁提着酒壶,一人干了一大杯。落索了些,但都饮得真诚。

  王介甫拜别诸友,临行前同罗月止说了几句话。

  “我原本以为商人攫利轻义,与君相识后乃知此前偏颇,如今商道鼎盛,是为国家财收基本,郎君称以商助国,所言甚善。《壬午进士学报》与《杂文时报》更为奇作,我此行南下,定会睹书而思郎君高义。”

  罗月止每每听他这样说,都自惭形秽,以酒代言,沉默着又敬了他一杯。

  他知道王介甫此去,便是一生宦海浮沉,如今这个穿戴朴素,眼神静冷,不怎么爱讲话的年轻人,未来将入主两府,位极人臣,成长为身着紫袍,名垂青史的政治改革家。

  而这传奇的开端竟如此悄然无息。

  不过是几个年轻人,几丛春草,几杯城墙边的酒。

  罗月止在旁观这一切的时候,不由自主感受到难以言喻的恍惚。

  他前生闲来无事看过几本穿越小说,主角洞悉后世的超然通常会被定义为某种金手指,随着故事的展开大杀四方——这没错,罗月止自己也凭借未来记忆做了不少事。

  但归根结底,那种并不彻底属于这个时代的剥离感,在某些时候其实格外难熬。

  罗月止凝视着王介甫的马车随着官道远去,逐渐成为天幕之下的一颗细小的墨点,晕进地平线消失不见,仿佛感到这个时代无声息的风穿透自己的身体,将思绪吹得支离,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身边的王仲辅扯扯他,问他怎么了。

  罗月止便笑起来:“多情自古伤离别,我与介甫不过几面之缘,他离京赴任的时候心里都这样难受,等到你走的那天,我非得抱着你大腿嚎啕痛哭不可。”

  王仲辅拧他脸蛋子,没接话。

  罗月止心情不好,回城后罕见地推掉了工作,独自一个人回了界身巷。

  赵宗楠正站在书房中写字,难得看他这个时辰出现,将笔安放在玉雕笔搁上,抬头笑问他今日怎么回来这么早。

  罗月止没说话,一头扎进他怀里。

  赵宗楠搂住他:“你这有钱赚就生龙活虎的主,还有心情欠佳的时候呢?”

  罗月止许久后才出声:“你能看见我吗?”

  赵宗楠摸到他腰侧,手臂用力,将他整个人托到桌子上坐着,笑道:“不仅能看到,还能碰到呢。”

  罗月止唉声叹气,觉得赶来找他也是白来,知己难求,人生真特么孤独。

  赵宗楠观察他一会儿,偷偷去挠这伤春悲秋的小郎君的痒痒肉。伤春悲秋的小郎君破防了,拦着他手,笑得很生气:“官人该好好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还说我总不正经,你就正经了?”

  “我儿时住在禁省之中,不谙世事,时常被东宫责骂,就喜欢到处找地方去藏。那时候身材瘦小,最喜欢躲去云归亭旁的山石底下,仿佛整个人世间就剩我孤零零一个人。”

  罗月止安静下来。

  赵宗楠声音很平静,他其实很少说起儿时在宫中生活的往事。

  “安静太久了,又没人来找,天黑下来便胡思乱想,是不是根本没人发现我不在了?从山石下面出去,这世间再没人能看得见,也没人记得,飘飘乎乎的,成了一只在那偌大宫城中游荡的小鬼孤魂。”

  “后来呢?”

  “甚么后来。”赵宗楠微微低着头,指腹轻轻摩挲他毛茸茸的眉尾。

  “日子照常要过。宫闱之中不许人愁眉苦脸,怕大娘娘看了不喜欢。若日子熬不下去了,就想办法逗自己开心,逗着逗着,就顺顺当当长大了。”

  罗月止沉默了,也伸手去够他痒痒肉。

  赵宗楠不怕痒,笑眯眯任他折腾:“月止能看见我吗?”

  罗月止就不闹了,回抱住他:“不仅能看到,还能碰到呢。”

  赵宗楠声音从很近的地方传来:“以后若不高兴了,就把我这儿当成云归亭旁的山石缝,来同我一起躲着,若是两个人,总归能看见对方的。”

  罗月止闷闷“嗯”了一声,心腹之间热热的,心道有这话不早说。

  比挠痒痒肉管用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