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穿越重生>大宋广告商(穿越)>第160章 总该离乡

  张供奉见皇帝从琉璃塔下走出来,连忙迎上前:“官家……”

  灵空大师圆寂,皇帝差阁中学士写了祭文昭示天下,本说不去祭拜了。

  可谁知到了日子,皇帝却突发奇想,说想去大相国寺亲自送灵空大师一程。因是临时起意,怕寺僧惶恐,皇帝到寺中未曾摆开仪仗,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法事,身边更是只带了张供奉一个人。

  张供奉胆战心惊,生怕他出了什么差池,忍不住又劝了一次。

  谢天谢地,皇帝终于答应他不再乱跑了,这就启程回宫:“方才见了个有趣的少年人,你猜是谁。”

  张供奉想了想,跟在他身后答话:“莫不是那位罗小员外?”

  皇帝停住脚步:“不得了,这都能猜到。”

  “若说京中这段时日,哪位少年人做事最稀奇,叫官家都感到新鲜,就只有保康门桥的那位。”张供奉低头道。

  “新鲜?是新鲜。能言善辩的模样,和他儿时参加殿试时判若两人。长佑之前说他诚惶诚恐……我却是看不出。”皇帝语气不明,“反倒看出了兼济天下的野心。”

  皇帝这些年脾气仍旧是好,城府却愈发深沉,如今这话咂摸不出是褒是贬,张供奉惶恐,低身不语。

  他腰弯得这么低,叫皇帝只能俯视他脑瓜子。皇帝失笑:“我夸他呢,你怕些什么?”

  “他不知我身份,说话唐突了些却也不算大错。”皇帝叫他起来。

  “你可还记得,先帝早年曾将一只暹人进贡的玛瑙佛牌赐予了灵空?没想到如今灵空离去,这血玛瑙牌子竟挂在了罗家小员外的胸口。灵空此僧生前素来清贫,小器得很,能让他出手送出如此重礼的,想来大有佛缘,我更不会计较。”

  提及灵空,皇帝语气中颇有怀念:“今天是来送他,反倒阴差阳错见了个新人物……你说冥冥之中,可当真有神佛?”

  张供奉顺着他的意思:“兴许是法师的魂灵,仍旧在暗中帮官家引荐贤俊呢。”

  皇帝笑了一声:"少年人有野心,又愿为朝廷所用,是件好事,只是尚且缺些历练。”

  他往寺外溜达,语气闲适地很:“趁着酷暑未至,让他出去走走吧。”

  罗月止可没这份闲适,回界身巷关起门,将能想起来的话一字一句转述给赵宗楠听,继而盯住他:“大概顶撞到这种程度,他得怨我不?”

  赵宗楠无辜:“我怎么知道。我只知道他不会怨亲侄子。”

  罗月止面无表情看着他。直到把他看破了功,笑眯眯回答:“官家平日里听得顶撞多了。若喜欢因言治罪,光欧阳司谏一个人这些年在京城便待不住。但凡你能说出自己的一番道理,就算与他意见相左,也不会怎么样的。”

  罗月止仍不放心:“人家是红袍台谏官。”

  “你也是官啊,你是绿袍小闲官。”

  罗月止正郁闷呢,嫌他讨厌,抄起阿织娘子转身便走了。

  结果赵宗楠这人真是信不得。

  说好的官家不计较,可方才过了两日,岑先生便突然将罗月止叫去了国子监。待他迈进门槛,第一句话便听岑先生说:“恭喜小员外,这么快就升迁了。”

  罗月止一愣,险些转头跑路。

  岑先生受领皇命,自然是不会放他逃跑的。

  今日清晨,张供奉亲自到国子监传了官家圣旨——擢升罗月止为秘书省校书郎,提举国子监校勘公事。

  “秘书省校书郎”乃是官阶,并不是真的要他去秘书省任职,仅代表他现在乃是个从八品下的官员,官虽仍是芝麻大,却是短时间内连升两级,升官速度比起许多新科进士要快得多。

  而后面的“提举国子监校勘公事”就不得了了,竟是个结结实实的差遣。这便是很多排名靠后的新科进士都等不来的恩宠。

  宋时官员繁多,差遣各有名目,差遣名起得也不甚讲究。很多时候,是事情到了眼前,要找人赶紧处理,可之前又没有这样的差遣,便随口起一个差不多的,做事的时候有个名目便罢了。

  等事情办完,这差遣便没了用处,空空荡荡放在吏部积灰。

  “提举国子监校勘公事”,这拗口的差遣名便是官家临时想的。

  ……之前从未有过,估计以后也不会再有。

  可罗月止无功不受禄,实在是忐忑得很,忙问岑先生:“朝廷究竟是什么意思,不如直接划下道来吧。”

  岑介笑骂:“说得什么话,如今既得官身,怎么还有这绿林做派?”

  “官家特许你差遣,自然是要让你为国朝分忧。我之前不是就同你说过,如今刻印行当盛行于东南,朝廷见你这活字之法、白话之报皆有用处,便想着叫你南下去看看,将刻印新法广而告之。如今官家将差遣都发放下来,这就是叫你早做打算,近早启程的意思。”

  罗月止手心发汗:“出京……”

  “官员外出做事,大抵都可得三十日时间安排行装,你这几日提交一份行程上来,待国子监审批过后即可启程,此行资费尽有官府所出。”

  岑介笑着看他:“不必紧张,就当散散心,回去准备吧。”

  自京城南下至杭州近两千里,再到福州又一千三百里,按照当朝行船速度,不算靠岸补充物资的时间,单程航行最起码就要花费半个多月。

  “我两辈子都没在水上呆过这么久……”罗月止喃喃道。

  “什么?”赵宗楠没能听清,他正将最后几瓶药放在桌案上。

  自从听说罗月止领了差遣,不日便要南下巡游,赵宗楠便陷入了一种难以描述的状态,好几天不见人影,更不怎么同罗月止说话,只是快将延国公府中的药庐搬空了。

  如今瓶瓶罐罐的各式成药摆了一桌子,恨不得能将罗月止整个人淹没。

  今天都能算是同罗月止说话最多的一天。

  “最后两瓶,姜丸与龙脑香丸,含于舌下,乘舟可止晕动。”

  罗月止被吸引走注意,将那小瓷瓶拿进手里:“晕船药啊?”

  赵宗楠不看他:“这样叫也不算错。”

  罗月止好几日没跟他好好说话了,如今好不容易逮到人,便不叫他走,口中轻轻叫他的名字。

  “你要出京,我不能跟着。”赵宗楠抬头注视他,眼神很安静,“你就……”

  他之后的话没有说完,好像从未做过这样的事,也未曾对远游的人如此挂心,便词不达意,不知该如何嘱托。

  赵宗楠今天穿了一身很素净的圆襟窄袍,上锈金鱼纹,冠是小玉冠,衬得他整个人都跟玉石似的。

  他坐得端正,便又犹如一只金装玉裹的鸟雀,或某种不得自由的美丽的鹤。

  罗月止抿抿嘴,眼睛笑弯起来:“长佑这样的,宜室宜家,不知道谁有好运气能把你娶过门。”

  赵宗楠似笑非笑看着他,眼神颇有威慑之意。

  罗月止哈哈一笑,这才不再调戏他:“不必挂心,就算路途遥远,三四个月大抵也就回来了。正好寻摸寻摸该送你什么生辰礼物。药我都装着,你立的那些规矩我也记着,公爷在京中等着收礼物便好。”

  罗家的产业不多,做起来却颇为琐碎,罗月止临行之前,请父亲罗邦贤暂且出山,持书坊之舵,掌握大局,而广告坊交给卢定风,《妆品月刊》托付给蒲梦菱全权负责。

  唯独《开封日报》牵涉重大,罗月止不放心交给外人,赵宗楠亦不便插手。

  罗月止思来想去,便找到了李人俞。

  “各版面的‘记者’与各铺面的老板掌柜,会提前三至五日将稿件送至书坊,专门有编辑对稿件加以审核,保证语句通顺无白字,待表弟黄昏时拿到第二日的样刊,最后审核一遍即可。第二日报使登门来取货,亦有专人负责。要表弟操心的只有自家审核,与国子监不定期的督察反馈。”

  罗月止笑看他:“当然,亲兄弟明算账,月钱自然也是有的。愿不愿意帮表哥这个忙?”

  李人俞受他照顾良多,如今他有事相求自然点头:“表哥放心,《开封日报》我一直在看的,文风内容皆熟悉,表哥只管出门,家里生意我自当好生看顾。”

  罗月止拍拍他的肩膀:“表哥信你,只是报纸上刊登广告之事稍稍复杂一些,虽各版面广告栏各有定价,但仍要偶尔同掌柜们沟通,若有什么不懂的地方,便去找周德广告坊的周云逑周掌柜,他自然会帮你。”

  赵宗楠早些日子看中了周云逑,曾隐隐约约透露过身份,暗示罗月止的背后有人扶持,看他有何反应。

  周云逑确实是个聪明人。

  他曾亲眼见着八大王将黄遂愿一手扶持成京城当中数一数二的大商人,如今看这罗小员外,简直是第二个黄遂愿,曾经暗中相助的意思便直接摆到了台面上来。

  他不仅主动将手中的广告主资源同《开封日报》广告栏绑定,还凭借自己与诸位广告坊老板多年的交情,帮罗月止在行会中说了不少好话。

  如今除孟天庆和几个与他交好的老板仍旧固执,其他掌柜大都认可了罗月止行首的地位,那种明里暗里偷偷使绊子的小动作,已然少了一大半。

  往常他们那些登不上台面的小心思,虽对罗月止造不成什么实质威胁,但来多了也麻烦,能免自然是免了最好。

  罗月止如今与周云逑有合作,两家资源互通有无,已然是休戚与共的同船伙伴,让他在罗月止出门的日子里,偶尔给李人俞帮一把手,亦是情理之中。

  生意安排好了,不日便是离京的日子。

  罗月止专门嘱咐过,没让人来送,只带着阿虎安安静静地出港。

  朝廷确实可以给安排船只,但罗月止官阶不高,资费有限,能租用的舟楫紧凑狭窄,能带上船的行李也不多。

  罗月止觉得还好,钱员外却看不下去了。

  他手上攥着开封航运的两成江山,码头上怎少得了自家船只,一句话的功夫,便给罗月止安排了只最宽敞的客船,其中桌椅床铺一应俱全,采绘华焕,帘幕增饰,可比那朝廷给租的透风小舟儿强上一大截。

  船上另配有经验老成的船夫两名,随行仆使一名。

  罗月止抬眼看见人,嚯了一声,笑盈盈打招呼:“这不是阿厚么?好有段时日没见了。”

  “罗郎君……不对,现在得叫官人了!我正是听说官人要南下,才专门找东家讨来这桩差事。”阿厚嘿嘿一笑,“谁伺候不是伺候,官人可能带我出去也见见世面?”

  罗月止笑答:“自然使得。我同你还更聊得来呢。”

  说话间的功夫,船夫在客舱外高喊了一句“起锚”,船身摇晃片刻,便能看到窗外码头渐渐被推远。

  阿虎之前从没坐过船,晃得有些心慌,抓着手边的木柱不敢动,抬头看见罗月止起身:“少东家干啥去?”

  “吹吹风。”罗月止钻出客舱,站在船栏边往京中回看。

  也真是很有意思。

  换一个视角,往常那司空见惯的场景,就好像全不认识了一样。

  他静静站在船头,看岸上脚夫来来往往,匆匆忙忙,看松木掩映之下,隐现大相国寺的琉璃塔尖,直到汴河旁最高的那座酒楼也变成豆大的一个点,慢慢消失在视线之外。

  他自清醒过来,就一直生活在这嘈杂热闹的京城之中,偌大一座城池,仿佛庇佑着这颗不知所归的魂灵,让他欢欢喜喜地忘了恐惧,把自己的世界划出防线,在其中苟且偷安地生活。

  而京城明灯华彩之外的世界,他只听钱员外说、听周鸳鸳说、听王仲辅说、听何钉说……听他们说北有风沙关塞,南有千里水乡,听边关有将士驻防十年不归,灾州有生民失乡穷困潦倒。

  从前这些话收入耳中,只像个朦朦胧胧的故事。

  而如今他摇摇晃晃地离开了河岸。

  那个如同故事一样的“天下”,他就要亲眼去见见了。

  见了更多的故事,还有人等他回家之后来讲。

  赵宗楠收起了远眺河岸的视线,搁下掌中的银酒盏,同身边的倪四道:“回去吧。”

  倪四:“公爷……”

  赵宗楠:“我看得开。”

  “他有满身自由,何必要拘着。”延国公声音很轻。

  “看看外头的众生世界也好。”

  “既非池中之物,便总该离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