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都市异能>弥蓝渡>第55章 上苍也要对得起我

  新洲八年,欢喜佛下的命契无风自燃,写着生死来世,一切运道的命契烧尽的灰烬中出现了一片莲华碎片。

  静默数年的邪佛开口:“有一个人,吃了他,死而复生。”

  修了数年无定禅,清定睁眼:“谁能复生?”

  邪佛说:“谁都能复生,你想要谁活,谁就能活。”

  “什么人,会比人间帝王还要有用?”

  邪佛答:“一位大圣,三界尊神。”

  “我已经不是伥鬼了。”

  “你想,就能是。”

  清定这才看清,燃烧的命契并不是他的,落款之处写着梁元两个字,笔迹稚嫩,可以看出签下命契的人年纪尚小,笔力不足,然而血迹却始终不褪色。

  隔世经年,五十七再次碰到了墙壁对面温热的指节,阿元温软的指尖落在他掌心。

  “梁元,我叫梁元,这是我的名字,元。”“一元复始,天地之初。”

  他的阿元。

  这么多年,他以为阿元丧生、实际上一个在祭司台一个在螽斯馆那十年,启阳城外重逢后痛不欲生靠近的半年,那之后,寒山寺中不知年岁的数年,阿元的命契消失了,阿元要去往生了吗?

  命契上的今生一笔勾销,来世呢?阿元还会被牵绊吗?

  “他求了什么?”

  “他要报仇,还要一个人得偿所愿。”

  “谁?”是谁,得到了阿元这样深刻的牵挂?

  “他说:是一个朋友,本来要带他回家,可是世事弄人,他回不去了。”

  阿元至死还在担心他,怕他没有家。兄长也宽宥他,要他好好活着。

  清定想起来许多,他想起阿元,明明眼泪都没擦干,却握着他的手:“容安,其实你是个很好的人,我不怪你,你也……也不要怪容宣哥哥,其实他对你也很好的。”

  他知道,他当然知道。

  有许多人同容宣说他如何不好,说他实际上是怎样叫人不齿的身份,又要容宣警惕,可容宣却始终想要将他带到所谓的正路上,即便他是怎样阴毒刻薄的人,即便他从不肯解释一句,可到最后,容宣还愿意挡在他前面,说“王兄会救你的”。

  阿元要他好好活,容宣也要他好好活,可他们何尝明白他怎样才能好活?他此生,最喜欢的两个人,最不能割舍的,都死在了他面前。

  阿元苦撑十年,在松雪台换他,容宣用保护苍生的剑保护他,他哪里就值得他们这样拯救?鄙薄一生,未曾偿还他们的恩情丁点,反而总在怨恨,他不配好好活着。

  一位大圣……

  灵曜摁着快要裂开的太阳穴,勉强在混乱的记忆中剥离不属于自己的部分,然而剩下的却更加诡异。

  仙门一场庄严的法会,比试之后他敷衍过师兄,轻车熟路往某处灵池而去,走过雾霭山他才记起来这是何处,是往年黄杨道场盛会,众仙门暂居的地方。

  往年黄杨道场的法会,雾霭山下的灵池只有一个人会住:赤鹿山尊者。到的时候尊者在树下乘凉,侍候尊者的小沙弥不在,尊者眯着眼不知道是在冥想还是在打盹儿,金冠礼衣都拆掉了,披着瀑布一样的青丝闭目养神,他来了也没反应。

  “尊上,方才命小仙来私会,怎的见了面又不搭理小仙?”他轻佻开口,极不庄重。

  树下的人要睁眼了,灵曜雀跃起来,然而还没看到普渡众生的眼睛看向自己,印契灼烧的热度叫他头疼,铺陈在雾霭山下的莲塘瞬间化作腥风血雨,赤水滔天淹没,他吓得后退,一眨眼对上阴沉的慈悲目,朱砂痣凉薄悲戚:“看到什么了?”

  他身后一只恶鬼张开血盆大口,灵曜下意识扑过去:“尊上小心!”

  然而扑过去扑了个空,他虚虚穿过明月仪的身躯,径直滚向那只巨口,明月仪反手去捉,一只金铃落在掌心,青衣小鬼消失在迷雾中,明月仪起身跟出去,寒山寺中,佛像七零八落倒在地上,清定跪在蒲团上七窍流血。

  镇山河驱邪,当初用它镇压清定是要拔除他身上的妖气,将他从妖邪一道拖回来,可现在,清定快要彻底沦陷了镇山河未能度化,便要绞杀他。

  “欢喜佛已破,怎么他还会入魔?”话音未落,灵曜看到躺在废墟中的少年:散乱的短发,眉心的朱砂,长生辫尾端的红线上缺了一只金铃。

  记忆渐渐复苏,他记起来自己帮时序挡住怨鬼虫潮,也记起来自己藏起来是为了躲谁,偏偏要躲的人没躲过,他还在里面大言不惭,说:“您那结发约莫就是玩弄感情”。他猛地意识到什么,于是连转身的动作都变得僵硬,偏偏身后那人隐忍着怒气,笑里藏刀:“仙君怎么不说话了?”

  这下一肚子不着调的玩笑没一个字说得出口,灵曜想要拔腿跑,听到他的问候却连如何抬脚都忘了。

  隔世经年,又听他一句问候,尽管饱含怒火。

  往哪里逃呢?插翅难逃啊,灵曜。

  他发尾掉了金铃的红线孤零零荡在风力,身上的伪装迅速退却,头发变长束在青玉簪上,衣服也从不伦不类的青色道袍变成了他一贯的装束,腰摆处挂剑和折扇的地方空荡荡,同他一样无措着。

  须弥日日常新,便是虚幻红尘也不尽相同,千百尘世,赤水决堤不知道多少次,总也找不到眉眼与他有一分相似的人,就连幻影也捉摸不到。

  没敢想他们居然还有再见的一眼。明月仪猜想灵曜大概想起来黄杨道场中的荒唐,语气沉沉,然而到底不是清算的时候。

  灵曜嗓子发干,当初阵法即成,听说赤鹿山山门不曾打开,明光尊者闭门修道未曾出山,本来都以为是诀别了,当时他极为可恨,只言片语未敢留下匆忙赴死,生怕引来他挂念,又怕他太快释然,大义凛然也怀揣着私心。

  今日重逢,想问赤鹿山可还好,檀奴如何?记起他说,天柱倾塌,檀奴替了不周山。

  他也被困在了赤水。

  他还是被困在了赤水。

  何为弥天大错?

  岂不正是今朝,他没死干净,听闻尊者后来:为他落泪三两滴?为他困守数千年?为他挂怀痛不欲生?

  疼,疼得要死。

  金钟大概还在撞,莲塘也依然,只是物是人非——到底道行不足,未能天衣无缝地修饰因果。

  本想开口喊一声尊上,话到嗓子眼儿,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回头的动作也顿在一半儿,灵曜脑子里乱糟糟,只有一些不知所措的疑问。

  这可怎么是好?

  骗了他那么多次,害得人家沦落到如此境地。

  灵曜你罪无可恕!

  “灵曜仙君?”明月仪轻笑着:“黄杨道场一别,又是数年未见,怎么,是露水情缘太多,本座不够令仙君挂怀,所以认不得了吗?”

  这话颇有些怪异,灵曜如梦方醒,记起来自己作孽不止一次,随后恍然:哦,这是以为我没记起来赤鹿山的事情,单以为我只记得黄杨道场那番了。

  还好。

  还好。

  “什么还好?”,明月仪捻着金铃,又听到了这句,灵曜心里苦涩,回头却是不羁一副表情:“确然,多年未见,方才又是大言不惭冒犯尊上,不过小仙没大没小惯了,尊上见谅也不是一两次了,这回必定也能海涵。”

  灵曜松了一口气,又记起来自己在幻境中将自己卖了的事情——宴松野拿什么糊弄人不好,非要用喜相逢?

  可恨松雪当年教自己窃命,他得意忘形非要回礼,就教了这门咒术,松雪和宴松野不分彼此,必定是告诉他了。

  现在好了,因果轮回,全报应回来了。

  骗人也是一门修行,且修无止境,开了第一句口,之后便要成千上百句地弥补,稍有不慎就要被前言出卖。

  这下好了,他一时嘴快卖了自己遭了报应,当年那几分私心全都露出来了,始乱终弃之后又有欺瞒,罪加一等。

  所以更不能叫他知道什么都知道了。灵曜定了定神,控制着虚晃打飘的神魂,打算闭嘴——千万不能叫他知晓,否则此间事还怎么还清?他再多十条命也不够尊者发落。

  “这一路多亏尊上相助,小仙想起来自己寄居何处了,天寒地冻,先不与尊上多言了,小仙那个……尊上!诶!尊上!”

  他被提着后脖颈回来,明月仪哼笑:“怎么一见面就要走?寒暄也顾不得?”

  灵曜本来就心虚,这下眼神躲闪更是不敢直面明月仪,“小仙……”

  “说来惭愧,听说仙君殉道,本座去的晚了,没能赶得上送你一程,还以为再没有相见叙旧的机会了,谁料居然会在这里相逢呢?”

  灵曜舌根发麻,想到明月仪神情淡薄的“本座在守丧,给本座那早死的结发”,更不敢追问尊者因何华发,因何有了那一点悲戚的痣。他心脏抽了抽,道:“是,小仙也没想过,尊上居然会在这里,尊上不是避世不出了吗?”

  想来好笑,他死前某个须臾,想:莫说沧海桑田,以尊者智慧,三五年大概足以参破红尘因果,我这样用心地爱慕他,也只值得三五年挂怀,未免太不值得。

  这样说着,却还是慨然赴死。

  如今看来,到底是他私心更重,无法无天,不计后果做了大不韪的事情。若可以,他倒宁愿尊者从不曾参悟红尘。

  “劫难哪里是躲着就能躲过的呢?”明月仪道:“机关算尽到最后,还不是自作聪明?该遇上的人,该有的劫难,一样都不会少。”

  这话就差指着他鼻子了,说他自作聪明,说他机关算尽。

  灵曜讪讪:“是,尊上说的是。”可他心里在说:不应该的。

  机关算尽到最后,不应该的。上苍也要对得起我的尽力,上苍也要怜惜我这样的用心,我挣扎至此,苍天怎敢戏弄我?

  清定身上鬼气弥漫,隐隐又有爆发的迹象,灵曜偏头,心虚躲开明月仪的打量,心想要不好人做到底吧,那小儿昏迷不醒且还缺心眼,尊上如今又是个黑心肠,少不得算计,要是他心智不坚定真遂了尊上的意愿,向无常皈依了,陪他守着赤水固然消解寂寞,可到底,他们都不是应该困在这里的。

  凡人一世,生死两道,他一片残魂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湮灭,那少年神魂残缺,修不成仙身,大约也不会有来世。

  数十年太短了,配不上为他守丧三千凡尘的人,还不如装个糊涂,就这样不明不白耍赖过去。

  至于尊上,既然尊者称自己为他结发,那么从了他的姓氏就是他的人了,他得要有个为人夫的样子,总要帮他修圆满的。

  灵曜想到尊者说自己“姓氏明月”的样子,心里居然有些发苦的余甘——尊者这样爱重自己。

  他侧眼看了一眼,心想回灵山的路,他必要找到,没有路也要凿出来一条,赤水下那些脏东西也配叫尊者来守?

  作者有话说:

  本周任务达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