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尊者同行不是头一次,但这是灵曜头一次这么提心吊胆,因为那句“山君结发”。
尊者心境动荡他是知道的,可平日很少显露,只有灵池那次他见过,方才他又看到了——尊者对他这桩莫须有的姻缘积怨甚众。
犹豫很久,终于是犹犹豫豫开口,说:“尊上,其实小仙和山君也不熟,是当日,山君要我助她飞升,权宜之计。”
“呵,权宜之计”
气压似乎更低,灵曜觉得解释了倒还不如不解释,这么说好似他是个人尽可妻的随便之人,讪讪闭嘴,却听尊者问:“只要是个人,要你成婚才能相助,你都会答应吗?”
自然不是。
答应山君自然是因为她是山君。
听涯渊是山君的功绩,无论是为了那模糊的灾劫还是为了蹭一蹭功德,山君飞升对他有益无害,再说,小狐狸说了,将来他就是山君遗孀,天命会庇佑,他做的事情惊世骇俗,功德和人情自然是越多越好。
此间种种却不能解释,说了就是不打自招。可沉默却更显得随便。灵曜打落牙齿和血吞,有苦难言,那半截姻缘线越看越觉得害人不浅——早知今日,还不如不要惦记这点功德。
罡风越发凛冽,到了山崖下,灵曜没来过这里,打量着周遭,想到了一个地方:“东海之东,再东行,世外之洲,尊上,山君怎么会在这里?”
传闻世外之洲有一种善于织梦的蛾,世间不可求均可以在这里一场黄粱美梦。不是说去听涯渊渊底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尊者见灵曜不动声色站的往前了一些挡着山谷中的风刃,神色微动,却没说什么,只是说:“数日前,听涯渊底下出现厉害妖魔,能驱使天地法则,玄门折损甚众,求到了赤鹿山。”
“本来此番黄杨道场,本座是不会来的。”
原是如此重逢的。
尊者信步往前,灵曜迅速跟上,听他简略开口:“本座下去探查,未见什么能够驱使天地法则的妖魔,渊底干干净净,只有邪祟互相吞噬的残骸,有人先本座一步带走了那妖祟。”
说到这儿灵曜还没明白,只是奇怪能驱使天地法则的怎么会是妖魔,紧接着,尊者说:“后来听说,玄门的青霜长老循着山君去了,已然失踪多日。”
这些是有关联的吗?
“小仙倒是有几分猜测,青霜长老兴许在人间做了山君师父,二人间有些牵连。”话没说完,可尊者脸上的神情越来越古怪,灵曜声音渐渐小下去,说到后面不知所谓,尊者忽地嘲弄轻笑:“说起来,本座看山君,便好像看本座的将来。”
灵曜呼吸一滞:“尊上……何出此言?”
尊者垂眼自嘲:“山君有业障,本座若是同情,是不是很奇怪?”
他和山君都是一样的。
“要我说,山君的今日就是本座的来日。”尊者讥诮浮动唇角:“灵曜,若不能讨个公道,来日听涯渊下的残骸,也有本座一具。”
“怎么会?”灵曜艰难一笑,“尊者寿与天齐。”
“寿与天齐……呵”谷中传来桃花香,丝竹闲适,山谷外却是另一种境地,灵曜不可置信掏了掏耳朵,心中天翻地覆。
尊者问他:“与天齐之寿,分你五五之数,要你也助本座飞升,你愿意吗?”
“这……”灵曜脑子一片空白,好半天才挤出来一句话,也是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尊上……小仙怎么能染指……”
尊者是什么意思?分他五五之数,是说同他成亲吗?
尊者还是讥诮,果然如此的模样:“原来也不是谁都可以。”
灵曜心里一空,脚下漂浮,挣扎着不知道怎样开口,门忽然打开了,里面一张俊秀人脸,带着笑意:“啊?有客人!”
草屋窗口探出一张稚嫩面孔,幼年小狐狸转着滚圆的狐狸眼看过来,清脆如银铃的声音响起:“什么客人?”
话音未落,在看到他们二人的瞬间阴沉下脸。
不知何时,他们已经从山崖下的谷口站在了一个小院外。
还没来得及跟尊者解释,门口的凡人也没反应过来,原本灵动天真的小女孩转瞬成了成年小狐狸,灵曜在荒山遇见她时候的模样,她赤红着双眼,门口的凡人紧接着变成一把散沙,纷纷扬扬落了一地。
“几日清闲也不给我……怎么做几天好梦也要来打断?你们这些人……该死!”
风云聚变,院子里的桃花扑簌簌落了一地,梦境被打碎,泰山威严压下来灵曜才发觉不对。
“山君不是没能飞升吗?”
桃花草屋都成了泡沫,这一方世外桃源转瞬成了挂满织梦娘的洞穴,最当中倒悬一个人,裹在虫茧中只露出一张脸,是失踪多时的宴山亭。
灵曜心想大约就是如此了——此处须弥是山君心魔,山君心魔是她凡间的师尊。
总不会是烂俗的痴男怨女吧?宴山亭那样,并不像是困顿与儿女私情,那么困顿于私情的是山君?
他看向山君,现出本相灵狐的清沅挡着昏迷的宴山亭呲牙,“不许我强求的,我偏要强求,你们强加给我的,我偏不要!”
老实说,灵曜是很欣赏她这一番话的。
可她走错路了。
“小仙不才,也喜欢强求一些不可得。”他隔空抓到问心,朝着灵狐出手:“不过人只能强求自己,不该强求他人!”
问心刺进四散碎开的织梦娘,他滑进了织梦娘的梦境,听到清沅说:“不就是你情我愿吗?”
“全了我的心愿,也是他答应的!”
“是他答应了我的!”
灵曜回身一抓,抓到了尊者的手,犹豫着要不要松开,尊者却顺着他的力道一起进来了。
这下坏了。
灵曜心想:要被发现了。
同一个梦,会是自己的还是尊者的?应当会是自己的吧?
不行,他不能见人的事情太多,无论是当年窃知天命还是盗走莲心,亦或是今日欺瞒,一点都不能被看到,正想着怎样挣扎一番不要被尊者发现,却看到四野荒凉,草木同悲。
尊者走在荒凉山野,天幕赤红,怨气未消,折断的天柱下,夫诸长啸。
他端着本该在数年前消失在明光殿后殿的莲花,莲花上面挂着一条祈愿,问倾慕之人。
批复说不详。
他问,他答,当日见到这张祈愿,并不知晓这是他自己的将来,也未曾惋惜世事无常。看多了因果,从不知短短几字,能叫人痛彻心扉,不自量力至此。也未曾想过造化弄人这句话,也有用在自己头上这天。
灵曜心里发空,侧目看到身边这位尊者,他如同悲悯每一个生灵一样,悲悯素衣散发走在山间的尊者,看他跪倒在泥泞中焚香,泣问四方神明,他早殇的结发。
他可怜他自己,可怜他的来日,可怜他被人愚弄到此般地步。
“灵曜,你应当知晓的,这是本座的来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