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清晨。

  宿醉之后,姜溯宁有些头疼,太阳穴那一抽一抽的, 而且眼前也是一片老旧电视机的雪花屏, 他眨了好半晌才恢复过来。

  身上盖着的被子分外柔软,带着洗涤剂香气的同时也带了些玫瑰和杉木的味道,将自己整个人好好地包裹在里面,舒服地几乎不想动。

  姜溯宁还有点昏昏沉沉的, 翻了个身, 右手顺着放了下去, 从被子里伸了出来。

  下一刻, 热乎乎又潮湿的气息喷了上来,似乎是什么生物的舌头舔了自己一下。

  “……!”

  姜溯宁彻底醒了。

  他猛地坐起来,一脸懵地往手的方向看了过去,发现刚刚舔自己的东西不是旁的, 是一只眼睛亮晶晶、带着“笑容”的柴犬。

  这只小“舔|狗”中气十足地“汪”了一下, 又凑过来想舔姜溯宁, 像是只软糯的大汤圆似的,可爱疯了。

  姜溯宁也情不自禁地伸出手仍由它动作。

  伸到一半,他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等、等一下。

  哪里来的狗?

  再等一下,他这是在谁的床上???

  姜溯宁难得爆了一声粗口,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左手来揉揉眉心。

  他这才发现手背上的绷带不知什么时候已然换过了,而且火辣辣的伤口处敷了温凉的药膏, 缓缓地安抚着。

  姜溯宁的眸有些呆滞地落在手上。

  他抬起头来环视四周。

  这张床很大, 铺着柔软的黑色床单, 自己的左边有微微人睡过的痕迹, 但不明显;整个房间内的装修都是低调奢华的风格, 智能家居检测到他坐起来了,自动将最外层的窗帘拉开,薄薄的纱帘不遮光,金黄色的阳光撒下来,如梦似幻。

  这完全不是他订好的酒店。

  反而,反而有点像是燕亦泽家里的主卧……

  姜溯宁的记忆有点支离破碎,但是在他尽力回忆之后,还是拼凑出来了一点昨天晚上的事情。

  最先出现在脑海之中的,当然是那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结局。

  “燕亦泽”,姜溯宁五年前的游戏老公,居然跟“皆是你”这个支持他直播事业的老板是同一个人。

  姜溯宁一直放在心里好好藏着的初恋,跟渐渐动心的“新欢”,是一个人。

  那种负罪感和愧疚感极大地减少了。

  而且,在知道这件事情之后,姜溯宁没有什么缓冲的时间,就直接被燕亦泽给带回了家。

  对,没错,就是之前他来过的玄庭。

  昨天晚上具体的细节、发生的琐碎的事情,姜溯宁记得倒不是很清楚了。

  他只依稀记得自己似乎也哭泣着说过自己对不起燕亦泽,无论燕亦泽怎么报复自己,自己都可以接受。

  但……燕亦泽似乎,没有要这么做的意图。

  燕亦泽不想报复自己。

  燕亦泽居然还……喜欢自己。

  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被子,姜溯宁的头疼似乎更加严重了。

  燕亦泽人很好,这是姜溯宁这么多年来认定的事实。

  可是,就算人再好,泥人也有三分火气呢,被自己辜负了这么多年,燕亦泽怎么能够毫无芥蒂地接受自己呢?

  自己也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感情固然珍贵,固然重要,但是,感情是无法逃脱柴米油盐的束缚、家庭的步步紧逼。

  自己原本的家庭就是一滩烂泥,自己当然可以一走了之,大不了就是撕破脸皮闹得鲜血淋漓。

  但是,燕亦泽可以吗?

  姜溯宁依稀记得燕亦泽的母亲对他很好,他知道燕亦泽是不可能脱离他的家庭的。

  姜溯宁想到这里,微微垂下了头。

  他的心里乱糟糟的,知道燕亦泽喜欢自己,他当然很高兴,有一瞬间他想不顾一切地冲出去跟燕亦泽说,自己也喜欢他。

  可是。

  姜溯宁想,可是,生活不是童话,不是小说,不是影视剧,他有活生生的几个问题摆在他面前。

  第一,燕亦泽是否真的不生气,是否真的喜欢他?

  第二,如何确定燕亦泽的母亲,燕亦泽的家庭可以接受他?他们即使真的开始谈恋爱了,不会在被知道之后,立刻被要求分开吗?

  第三,也是姜溯宁觉得最重要的一点。

  哪怕前面的两点都解决了,这一点,姜溯宁也不确定自己能否解决。

  姜溯宁的心态很差。

  他依旧觉得自己,配不上燕亦泽。

  如果……让燕亦泽,让燕亦泽的母亲知道了自己从前家庭的腌臜事情,让他们知道自己的“悲惨事迹”……

  从小丧母,七八岁就被家里当苦力使唤,被欺辱殴打,长大以后被赶出家门,装女孩子代肝,之后还被垃圾的父母强行掐断了跟对象恋爱的可能。

  真是极品,真是奇葩。

  说出来,跟推锅卖惨一样。

  越想,姜溯宁的脸色就越苍白,整个人的额头上都是冷汗。

  等到燕亦泽端着早饭进来的时候,姜溯宁几乎是受惊一样抬起头,整个人白的透明、摇摇欲坠,窝在黑色的被子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醒了?”燕亦泽按了门口的一个开关,让空气循环,声音温和又淡淡的,“不用动,吃早饭。”

  姜溯宁忘了昨天晚上这人低头帮自己脱鞋的记忆了,只记得燕亦泽有洁癖,断然无法容忍别人在他的地盘上撒野,更别提在他的床上吃饭了。

  “我、我下床,”姜溯宁舔了一下唇,有些着急似的,“对不起,麻烦你了。”

  他没来得及起身,就被托盘拦住了下床的动作。

  “就在这里吃,”燕亦泽的话不容置喙,“不要动,你还头晕。”

  ……确实。

  但是以前哪里有他躺在床上,等别人给他端早饭上床的?

  要是他不把早饭做好,就等着挨打吧。

  自己的面前被放上了托盘,右手拿着一柄轻巧的勺,眼前的瓷碗里则是一个个胖嘟嘟、圆溜溜的饺子。

  皮很薄,几乎透出来底下碧绿的荠菜馅心的颜色。

  姜溯宁眨了一下眼,甚至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尝尝,”燕亦泽的袖子不知什么时候被捋了上去,小臂光洁,微微用力端着托盘,“可能不好吃。”

  他们谁都没来得及提有关于昨天晚上的事情。

  姜溯宁忙摇头道:“好吃。”

  一声短促的气音,姜溯宁抬头望过去的时候,却发现燕亦泽挑眉,唇角微微勾了一点,道:“哦?”

  他还没尝,就脱口而出了夸赞。

  “叮”一声,勺子与碗壁相撞,带着热气的饺子被姜溯宁咬了一半,他侧脸都塞得鼓鼓的,慢慢地嚼下去。

  “很好吃。”

  整个咽下去之后,姜溯宁才抬起头来,小狗似的望着燕亦泽,真诚万分。

  燕亦泽不置可否,只是指着剩下来的饺子。

  跟熬夜难舍难分、从来都是一天两顿的姜溯宁本想辩驳,张了张唇又闭上了,乖乖巧巧地吃完十个饺子,才被允许下床洗漱。

  牙膏,是挤好了的。

  杯子,是倒满了水的。

  毛巾,是拧好了的。

  姜溯宁感觉自己整个耳朵都要烧起来了。

  燕亦泽面面俱到,什么都给他弄得好好的,完全没让他一个伤员有任何不方便的地方。

  而且从洗手间出去,姜溯宁发现燕亦泽已经将床铺好了,没换床单。

  果然……

  这就是燕亦泽的房间。

  燕亦泽昨天肯定也是睡在这的。

  虽然什么都没干,盖着棉被连天都没聊,自己睡得跟小猪一样沉……

  但姜溯宁连脖颈都彻底红透。

  房间收拾好了,他吃完的碗筷也被洗干净了,根本没有他能干的事情。

  姜溯宁游魂似的,还没来得及晃荡,就被燕亦泽抓住了。

  “在转什么?”燕亦泽一把将人捞住,看着姜溯宁的耳根通红,眼巴巴地望过来。

  人在自己怀里,心情就是前所未有的好。尽管脸上还没什么表情,但从语气中可以听出他的温柔:“我还在等你给我答案。”

  “……”

  顶着燕亦泽的目光,姜溯宁有些讷讷。

  片刻之后他鼓起勇气似的,将手机拿了出来。

  “银行卡号是6217****0068,密码是你的生日,我,我之前给你的号码陆陆续续转过八万,这是剩下来的五万,”姜溯宁的唇色苍白,“我存了好几年了,但是你的号码不用了……我找不到你。”

  “这个钱,我必须还给你。”

  空气一时间安静了,几乎有些吓人的死寂。

  空气的循环系统开着,外面甚至偶尔能听到两声鸟雀的叫声,但是燕亦泽手动也没动,与姜溯宁只有一臂之遥。

  姜溯宁的心几乎是慢慢地沉了下去。

  他不是傻子,知道自己一上来就说这件并不愉快的事情,像是个大傻子似的。

  没人愿意将那尘封多年的伤口扒开来,让鲜血淋漓的伤疤赤裸裸地展现在众人的面前。

  但如果有必要,姜溯宁宁愿这么疼。

  燕亦泽片刻之后,才略微抬头,道:“为什么?”

  姜溯宁心口一凉,艰涩道:“因为……当时欠了,就必须要还。”

  “但,当时这笔钱,不是你跟我拿的,不是吗?”燕亦泽反问。

  “……”

  姜溯宁呆在原地。

  燕亦泽,他知道?

  “你怎么……”你怎么知道?

  姜溯宁更加艰难地开口,几乎有点结巴:“我、我当时说了那么难听的话。而且我,我再也不联系你,你……”

  “我从来没怀疑过是你,”燕亦泽坦然地说,“现在就更确定了。”

  尽管当时姜溯宁说要分手真的让他眼眶通红、痛苦地无法思考。

  但是他从来没怀疑过姜溯宁。

  姜溯宁不是那样的人,他一直都清楚。

  那个时候的燕亦泽才大一,忙着出国,忙着学习,手头根本没有实权,他们家做的也是正经的生意,燕鸿星对他很放松,却向来不允许他做什么不君子的事情。

  所以,燕亦泽没有能够用什么手段查到确切的消息。

  但他猜想,或许是什么人用手段窃取了姜溯宁的信息,然后跟自己要了这笔钱。

  或许姜溯宁后来发现了,但是被家里人发现谈恋爱,所以强行切断了他跟自己的联系。

  当然,也不排除姜溯宁不喜欢自己了的可能性。

  但不管怎么说,燕亦泽永远相信姜溯宁。

  他真诚又热切,就像是永远忠诚的乖小狗,是最好最好的人,永远不会两面三刀。

  “我一直在找你,这五年来一直在通过各种途径。”

  燕亦泽毕竟在国外,“天高皇帝远”,在偌大的绫广城捞一个躲藏起来的人太难了,而且他今年才回来接手鸿鹄。

  姜溯宁那时候跟小姨一起上班,几乎不暴露自己的个人信息,为了躲避那父母,真的是“躲躲藏藏”,燕亦泽找不到是正常的。

  “但,等我真的能找到你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很久,我不知道你确切是因为外力原因跟我分手,还是因为你不喜欢我了。”

  “所以在找到你的时候,我决定慢慢来,”燕亦泽道,“即使你不喜欢燕亦泽了,我想让你喜欢上皆是你。”

  呼吸灼热,两人之间的距离本来就很近,燕亦泽又往前靠了一步,两人几乎贴靠在一起。

  “另外……我一直都知道你不是女孩子。”

  燕亦泽低声说。

  这两声话宛如惊天大雷一样劈下来,几乎要将姜溯宁劈傻了呆站在原地。

  燕亦泽知道钱不是他要的。

  他,还选择相信自己?

  他知道自己是男生。

  一直都知道?

  “我……”

  刚刚姜溯宁纠结的第一个点已经解决了。

  燕亦泽很喜欢他。

  他也很喜欢燕亦泽。

  分明两人是两情相悦。

  他红着眼,微微低下了头。

  “……对不起。”

  两人靠在一块,几乎下一秒,姜溯宁就感觉自己眼前一花,身体也失去了平衡,猛地往身旁男人的身上靠。

  燕亦泽握住了姜溯宁的腰,让他无法将接下来的话说出来。

  “你现在心里肯定很乱,也在胡思乱想,”燕亦泽低声道,“我不着急。你现在不告诉我也可以,但是我在等你的答案。”

  “我等的那个答案,你知道是什么。”

  燕亦泽的语气如同警告,步步紧逼,像是老道的猎人,凶猛的野兽,只等自己期盼已久的猎物上钩。

  “我……”

  姜溯宁单薄纤细的身体一颤,猝然抓紧了衣角。

  “除了那个答案,我什么都不要。”

  燕亦泽的声音轻轻的:“姜溯宁,我跟五年前不一样了……门上锁了,除了我谁都打不开,你想跑也跑不掉。”

  如果是旁人,这个时候可能已经要破口大骂了。

  这是什么人?变|态吗?

  明明嘴上说的好听,说要给你时间思考,不着急等你的答案。

  但是实际上已经将门关上,死死地锁好,你必须要给那个他喜欢的答案,你根本就逃不掉。

  分明是个彻彻底底的强迫症、偏执狂。

  在牢笼之中,逼迫无辜可怜的小兽自愿向他走过来。

  但是,姜溯宁完全没有生气。

  被这样偏执地选择,他几乎是生出了某种隐秘、奇异的喜悦。

  而且,或许是自己将燕亦泽逼成这样的。

  但,但。

  真的要给出那个答案吗?

  姜溯宁的唇有些颤,有些失神地望着面前。

  他几乎能够感觉到身后微颤的胸膛,鼓噪的心跳声不知道是从他身上还是燕亦泽的身上传出来的。

  “我以前的昵称一直都是yz,没改过,”燕亦泽说,“但是你离开之后,我看身边所有的痕迹都是你。”

  所有的痕迹都是姜溯宁,所有的痕迹皆是你。

  所以,请不要贬低自己了,不要再说抱歉,不要再担心。

  更不要再想什么配不配。

  姜溯宁就是燕亦泽的原则。

  是标准,是唯一。

  “另外,我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昨天晚上我说的话,但是我不介意再复述一次。”

  燕亦泽淡声道。

  姜溯宁几乎是眼眶红着,他内心的褶皱和痛苦被燕亦泽无声地抚慰和温暖,让他一时间说不出话。

  然而,昨天晚上的事情他因为醉酒确实记不清楚了,有些茫然地转头,鼻尖抵上了燕亦泽的唇瓣。

  燕亦泽轻吻了一下姜溯宁的鼻尖,旋即不等他反应过来就拉开了一点距离,一字一顿温声宣告。

  “等我们确认关系之后,你要是再说对不起,再说任何贬低自己的话,我就……”

  最后几个字融化,凝成了低低的呢喃。

  温热的唇瓣擦过耳畔,低低的耳语犹如电流,下流的警告几乎撩拨。

  姜溯宁呆在原地,脸彻底红透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亲嘴

  到底是为什么让你们裤子都脱了只能看一个贴贴呢……去年某一天,一章被锁了十八次……

  从那天起,我就是钮祜禄迟宵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