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柔是孙旭在六年前的一个冬夜捡来的。
捡回客栈的时候, 阿柔一身伤。
孙旭没有多问,只是默许她在客栈住下。
阿柔住在二楼第一间房间。
听镇上其他人说,这间房原本是孙旭早年去世的女儿住过的。
阿柔感激孙旭救回她一条命, 跟孙旭说想留在客栈做个帮工,孙旭见她也是个可怜人,便同意了。
阿柔在客栈住下,不久后进入雨季,镇上开始接连不断的下雨。
那段时间, 沉默寡言的阿柔入夜后像是变了个人,她开始主动关心孙旭,性子也活泼不少, 还主动同孙旭说自己想学写字。
孙旭自己就能写一手好字,因这个长处,客栈的账本被他记得干净工整,一目了然。
他替阿柔写了几本字帖, 阿柔高兴地捧着字帖说会好好学,但之后从来没在孙旭面前写过字。
在孙旭的记忆里,那是他所经历过的最长的雨季。雨季快要结束时, 他听到外面像春天野餐一样疯长的闲言, 说阿柔和刘家那个小子经常成双成对。
那是孙旭第一次找阿柔谈话, 他无意干涉阿柔的感情,但刘家小子并非良人。
阿柔也是态度坚决, 和孙旭的谈话不欢而散,没几天便搬出了客栈,嫁进了刘家。
孙旭知道木已成舟,他和刘家积怨已深,既然阿柔与刘家小子结为夫妻, 他便也无意再与这家人有什么瓜葛。
阿柔与刘家小子成亲那天,他托人带去大红包,算是给这段时间结下的缘分最后画上结局。
当晚,他梦到了自己的女儿。
他的芫芫,自从那场意外后面目全非,连纤细的十指也遍布疮痍,再难提笔。
她的面容还停留在入井时的模样,只是浑身湿漉,脚下还滴答了一滩水迹。
她趴在书桌前,像珠子似的眼泪浸透了孙旭睡前写下的账本。她实在委屈极了,呜咽着向孙旭哭诉自己好疼。
孙旭一梦醒来,枕边湿透。
他现在只有一个残破的躯壳,灵魂在就在眼睁睁看见孙芫跳井却挽救无果时,一起沉进了寒井深处。
孙旭告诉耿真:“阿柔就是刘栋顺的媳妇。”
“只是我实在是想不通,芫芫为什么会与阿柔落款在一副字上。”孙旭脸上的沟壑更深,在昏暗的光下老态尽显。
“我的芫芫二十多年前跳进了前院那口井里,我这两天腿也是那个时候坏的。”
耿真面色凝重:“她……为什么会想不开呢?”
孙旭沉默半晌,大概是夜深情绪低落,大概是这件事压在他心头太多年,今天终于有了一个突破口,既然刚刚他已经同耿真说了许多,便也没有隐瞒其他细节。
“你现在住的客房,曾经走水过,当时芫芫在里面,救出来的时候,身体的大部分皮肤已经被烧毁了。”
孙旭面容阴沉,“那几天我不在家,芫芫在此之后拒绝再去回忆大火前的往事,之后后来,我偶然听到有人说,那天有人在客栈外多次见到刘栋顺。”
具体的细节孙旭也不清楚,但芥蒂已生,打那之后,他再也无法用平静的态度去面对刘家的人。
拎着锤子和钳子从孙旭的房间出来,耿真的脑子里还是孙芫的往事。
沿着原路摸到楼梯扶手,踏上一个台阶,耿真忽然想起房间里或许还有那个在找他的怪物……不,应该是孙芫。
盯着手里的锤子和钳子看了许久,耿真也没想到有什么机会能让他和变成怪物的孙芫平和沟通。
耿真叹气,嘴里喃喃出声。
回到客房,身后的房门刚合上,大开的窗口便扔进来一团黑色的东西。
被当成一团垃圾扔进来的孙芫:“……”
她回头很恨看向随后翻窗进来的宁忘,嘴唇抖了几抖。
耿真背靠房门,试探性地叫了一声:“小旺?”
宁忘闻声抬头,一只短腿狗欢快地叫了一声:“汪汪!”
“好狗狗。”耿真弯腰将柯基抱在怀里,捏了捏它的前爪,还和它碰了鼻子,“谢谢你。”
宁忘脚步一顿,表情复杂地看着逗狗的耿真。
【狗都比你强,你跳楼吧。】
提示音贱兮兮地嘲讽他。
宁忘没吭声,提示音便继续道:
【你刚才是不是以为他在叫你的名字啊?】
【你太自信了,在他心里,你不过是个有几面之缘的陌生人,怎么会叫你小忘呢。】
宁忘:“别说了。”
【怎么,被我戳中痛处了?】
“你的话里在冒酸气,我不喜欢。”宁忘淡淡道。
【……】
事到如今,耿真全是确认宁忘就在自己身边了。
他每次进游戏都能遇上大学舍友,这种小概率事件耿真不会认为只是碰巧。
次次出现在他身边,态度奇怪却默默向他提供帮助的宁忘,也绝对不是巧合。
耿真蹲在孙芫面前,笑得温和可欺:“可以和我聊聊吗?”
孙芫趴在地上,装出一副我听不懂人话的样子。
“你还放不下阿柔吧。”耿真语气中带着诱哄,“或许我能帮你。”
孙芫没想到这个男人竟然如此心机,一眼便洞悉她这些年的执念,还借此来诱惑她。
孙芫思量片刻,刚张开嘴,又记起如今自己的相貌实在可憎,便重新把自己藏进头发里。
“你想要聊什么?”她的嗓子被大火烧坏,要很努力才能说出能让人听懂的一句话。
“你认识阿柔的丈夫吗?”
孙芫最终发出憎恨地嘶嘶声:“我当然认识!他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骗子?
耿真还以为孙芫对刘栋顺的评价会是杀人犯。
“他骗过你?”
“我清楚他性格的卑劣,怎么可能会被他欺骗,他欺骗了阿柔!”孙芫情绪激动,“她把阿柔从我身边夺走了!”
耿真问:“夺走?”
孙芫烧毁的五指扒着地板不断舒握,被夺走阿柔的怨恨像一张淬了剧毒的网,让她对刘栋顺的恨意经久不灭。
刘栋顺用一场大火夺走了她原本正常的人生,又用曾经说出无数污言秽语的口舌以花言巧语夺走了阿柔。
她一直想不通,为什么刘栋顺这样的渣滓还能苟活在这个世上,而她却要用最惨烈的方式永远留在冰冷的水井。
孙芫讲的是孙旭一直不知道的那些往事。
三十四年前。
孙旭带着襁褓中的孙芫来到小镇。
自从父女俩定居后,便总有人对这个能轻易开张一家客栈的异乡人指指点点。
孙芫从小在排挤中长大。孩子间的龃龉在大人看来绝对算不上非要对方去死才罢休的恨。
偏偏刘栋顺被刘家夫妻养得又坏又蠢,不顺他心意的孙芫不仅在学校里要忍受他的欺负和排挤,放学后也要面临他的骚扰。
放一把火对没什么是非观念的刘栋顺来说不过是一个玩笑。
所以放火之后,他就像往常一样,踩着饭点回家,接受了刘父刘母的嘘寒问暖,早就把他放的那把火忘得一干二净。
刘家和客栈隔着一条河,那天起了风,大火燃烧时的黑烟被阻隔在河对岸。
刘家其乐融融时,孙芫正在不灭的火舌中煎熬求生。
毁掉的面容让孙芫难以面对众人异样的目光,火灾后没多久,她便跳进了寒冬冰冷的井水里。
她原以为这就是解脱,却没想到每到雨季,井水漫涨,她便会以现在这种怪物的形态复活。
耿真直觉她并没有说出全部真相,但天色渐明,孙芫必须在天亮之前回到井里。
早饭时间,玩家们睡眼蒙眬来到一楼,提示音的响起成功让所有人丧失胃口。
【今天是玩家们来到小镇的第三天,玩家们真是太聪明,竟然全部拿回了属于自己的钱财!】
这话配上提示音抑扬顿的腔调,实在像是对玩家们的嘲讽。
耿真撑着下巴,他一夜没睡,看见桌上的粥菜也没什么胃口。
严书意一边听着,一边凑到他耳边,问他:“小真,你有没有觉得这个游戏很奇怪啊?”
耿真偏头看向他:“什么?”
“有种熟悉感。”严书意一脸纠结,“这个游戏很多时候都让我觉得自己好像见过。”
“你在游戏里见过其他熟人吗?”耿真问他。
“有一些看着面熟,但我不确定是不是我脸盲。”严书意说:“很多人都让我觉得可能曾经在大街上路过时互相看过一眼,但没有很深的印象。”
耿真告诉他:“我在游戏里见过李戚、左立远还有裘乐。”
严书意愣住,半晌自言自语道:“那这可真是太巧了。”
严书意坐在位置上陷入沉思,耿真没去打扰他,继续听游戏提示音叨叨。
【以为一切即将结束的玩家们拿着钱很开心】
小高一愣,问老高:“这比东西是不是在内涵我们啊?”
老高叹气:“你都说它是比东西了,为什么不顺从它呢?”
秦霓深沉道:“高叔说的对。”
提示音安静片刻,才继续道:
【在小镇上的两天里,有一位玩家发现了刘家和客栈更多的秘密。
他手里那副题字似乎隐藏了过去的秘密,原本打算离开的玩家们惊讶地发现,自己回到了刘栋顺死亡的那一天。】
【根据玩家表现进行分组。
玩家耿真,同阵营六人,敌方阵营零人。
阵营任务:完成孙芫的心愿。】
分组情况一出,游戏又是长久的沉默。
与之对比鲜明,玩家们集体欢呼起来。
欢呼过后,小高茫然挠头:“他说的这个孙芫……是谁啊?”
背着众人搞事的耿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