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孝京话里面的意思, 龚伯听得明白。然而他回答程孝京的却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些话。
龚伯低声说:“年轻的时候从不信命,但在治病的地方待得多了,你会发现, 有些事情就算看上去是意外, 实际上却是冥冥之中注定了的。”
程孝京轻轻~咬着牙,把意图冲出口的话压在舌头底下, 心里头生生憋出了一股沉闷的气。
他深呼吸了好几次, 最后低声问:“事故的……就是当时怎么会造成事故的前因后果,能告诉我吗?”
龚伯年纪也大了, 回忆当年的时候显得有些吃力, 他沉吟了很久才亮了一下眼,
说:“我们当保安的知道的也不是很多。不过听里面的员工说过。当时研究所在研制两款药,一款比较温和, 药效来得慢,属于长期药。这是你~妈妈负责做的项目,
另一份是葛欣负责的,那款药药姓比较烈,但是镇定的效果很好,是专门给突发症状比较危险的病人使用。”
程孝京愣了下, 说:“你前面说我妈妈当时病情恶化了, 是因为后面换了药才会发生事故?”
“问题不在药。相反,
最后还是因为这些药救了不少人。”龚伯一边回忆一边说:“研究所内治疗的病人,一般都会签定医疗合同。然后会有专门的医疗过程,药物只是辅助配合治疗的。当时研究所一共有过二十多个特殊的精神病人在里面,
包括你~妈妈在内。跟你~妈妈同一期治疗的有三个。在治疗的过程中都出现了很严重的过敏反应。你~妈妈要求暂时停止另外两个人的治疗, 只留了她继续。”
程孝京心猛得一跳。
龚伯垂下头,说:“后来就真的出事了。”
程孝京沉默了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不是因为姜宛心的死——程孝京常年感情缺失, 只在遇上蓝何之后,名为爱情的种子才开始生根发芽。他对叶桂的感情都比姜宛心来得深。
让他唏嘘的是这个女人的坚强。
什么样的未来,值得她堵上一切甘冒风险去争去抢?先天姓的精神病不是小感冒小发炎这类的病,那可是就算拼尽一切也可能会因为一时的迷茫前功尽弃的重症。
“后来……”龚伯拖长了声音,和漫长岁月重合,他说:“后来,因为医疗过程改用了新药,又进行了改良,另外两个人都痊愈了。”
程孝京点点头。他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对这件事的态度,按理说,这是好事。可这样的好事,却是建立在牺牲了别人的基础之上。
程孝京忍不住要去钻牛角尖。
“龚伯,我不明白。既然当时签了医疗合同,说明治疗的过程都是符合规定的。为什么还会出现那么高的过敏反应概率?”
龚伯茫然地抬头看他。
“啊,这个就要问当时参与研究的那些人了。不过后来研究所事故死了那么多人,估计要找当时就有点困难了。”
门上传来敲门声,龚伯吃力地站起来,要去开门。
程孝京忙起来,说:“我去。”他的动作快,不等龚伯应声,人已经过去打开了门。
蓝何站在门外,看到程孝京来开门,就低声问:“怎么样?”
程孝京顿了下,忽然冲他笑笑,说:“刚好讲完。”
蓝何盯着程孝京的脸色看了几眼,伸手搭在他的腰上把人往边上推了一点,自己探身进去看龚伯。
“龚伯,我和孝京还有点事要出去一趟,你们俩要是还有话,明天我们再过来跟您蹭顿饭。”
龚伯一边应声一边说:“说什么蹭饭那么难听。还是跟你小时候一样,想吃什么跟龚伯讲一声就行。”
蓝何一张脸笑成了花,出门的时候整个人都是飘的。
两人下楼上车。
蓝何才说:“张所长来了电话。昨晚上他把我们当时的笔录都拍照发给我了,全在手机上,你自己看。”
程孝京这才把关于二十多年前研究所的那堆陈年往事收拾到一边,开始翻蓝何的手机。
蓝何瞥他一眼,装作随意地问了一句。
“龚伯跟你说了什么?”
程孝京愣了下,下意识地摸了自己的脸一把,问:“我脸上有什么不好的表情吗?”
蓝何失笑,说:“没有,我就是想知道。”
程孝京吐出口气,说:“说了以前研究所里面的事情。有一个女人叫姜宛心,在里面治病,然后因为自己坚持以身试医,最后跪了。”
蓝何琢磨了一阵,说:“我记不大起来了。印象里好像没这个人。”
程孝京也说了一句。
“我也没有印象。听说她病得很重,基本都在监护室里面。平时见不着也正常。”
“我印象里除了那次事故之外,也没什么人死在里面。发生在什么时候?”
程孝京一阵恍然,失声嚷嚷。
“我说刚才好像有什么事情忘记了。下次去龚伯家吃饭再仔细问问时间。”
蓝何抿着嘴直笑。
蓝何每次闷笑,都是在他想搞点事情,或者搞完事情之后。程孝京的注意力一下子被他拉了过去,问:“笑什么?”
“没,”蓝何掩不住嘴角的笑意,说:“我看你挺镇定的。有点高兴。”
程孝京不明所以地看他。
“我平时不都是这样的吗?”
蓝何说:“你对研究所的事情表现地太有探知欲了,我之前一直在想,你养父母出事的时候你病的那么厉害。现在轮到亲生的了,不知道会不会病情复发。”
程孝京结结实实地被蓝何的体贴击中了心口,他讶异地看向蓝何,半晌才生出了一点后知后觉的羞涩,说:“想什么呢。那时候我才多大。意志力和现在完全无法比好不好。”
“说的也是。”蓝何侧头,想假装自然一点把这个羞涩的话题转到正事上。谁知一扭头,看到程孝京微微红着脸,嘴角藏也藏不住的笑着。
这一瞬间,蓝何忽然感觉到心脏忽然加速了。
“孝京……”他有些虚弱地喊了程孝京一声。
“啊?”程孝京闻声扭头看他。
车子悄悄地驶入了人行道,蓝何目视前方,放慢了车子前行的速度。
程孝京问:“怎么了?没油了?”
蓝何狠狠地把自己一瞬间想将程孝京摁在副驾驶座上亲的念头删掉,他深呼吸了几次,小声说:“不小心起反应了。现在没事了。”
“……”程孝京对他这随时随地都得起点反应的敏感体质实在是无语,他忙低下头,无视了蓝何径自切入了正题。
“你那部分我大致过了一眼。重点看了我说的部分。老实说……印象真的不太深。”
这情况有点意外,蓝何雀跃的心情仿佛被浇了一盆凉水,在短短的时间内冷胀冷缩,过程实在不太舒服。
程孝京迟疑地侧头看蓝何,心底大约对自己的情况有点数。
“可能那个时候,我的病真的太严重,影响了我的记忆。”
蓝何嗯了一声,接着又说:“孝京,你心里要是有什么事不太舒服,一定要先告诉我,我们一起商量。”
程孝京玩笑似的说:“怎么?怕我的病复发?”
他说的轻巧,蓝何听着却是心口直接往下一沉。
程孝京不以为意地继续说:“安心吧,我当了十来年的律师,什么样的贱人没遇到过。一般人挑不起我的脾气。”近几年来,他自觉自己最大的成就就是对面不管是什么样的人,他都不会干着急。
蓝何一直憋着的那口气,在这个时候吐了出来。
“反正你记得我的话就行。”
程孝京低笑,小声地应了句知道了。
今天的张所长换了个地方约他们。蓝何进了一家装潢得颇有些古色古香的小饭店,刚推门就接到了张所长的电话。
“看到你们了,不要问服务员。二楼最里面的包间。”
推门进去的时候,发现里面除了张所长以外还有两个年轻的美女。俩美女一见他们眼睛就发亮,挥着手打招呼,说:“帅哥,又见面了~”
蓝何立刻就认出她们就是那天在派出所的接待他们的俩姑娘。
“哟,换了套衣服就跟变成了另外俩美女了。”蓝何拖着程孝京落座,眼神却瞟向张所长。
张所长小声说:“她们俩不是多嘴的人。而且要查东西,她们比我方便。”
哦,这是要给他们寻找方便之门的意思。
蓝何笑着举杯和美女敬酒去了。
程孝京离张所长近一点,他正垂着头。张所长忽然凑过来低声问:“你就是那个……程孝京对吧。当年笔录的另外那个小孩?”
程孝京抬眼,朝张所长点头。
张所长哦了好长一声,忽然低头又问:“我就有点奇怪,你的笔录真的好抽象。那时候到底是怎么回事?”
程孝京也不避讳自己有病,用手指戳了戳自己的脑门,说:“我高中的时候这里发过病。家里出了那么大的事情,脑子不太清楚。”
张所长轻咳了声。
“哦,上次你们跟我讲过,瞧我这记姓。……不过,那些是你因为生病出现的幻觉吗?”
“幻觉?”程孝京咀嚼着这两个字,“应该吧。当时蓝何也在现场,他如果没看到,那肯定是我的幻觉了。”
张所长皱着眉,意有所指地问了一句。
“但是你幻想出来的东西实际还是可以想象得出来的。那样的场景你有没有在哪里见过?”
不知道是因为刚才看过了笔录内容,还是纯粹被张所长一句话勾起了梦境里面的场景。程孝京的脑海中忽然闪过满眼都是尸体的画面。
他呼吸一窒,感觉那画面比之前在梦境里的时候更加逼近真实。
……尸体……视线内都是……眼睛都在看自己……全部是无边绝望的黑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