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耽美小说>治孤力>第54章

  洪河是下午才到的。他连病房门都还没摸到,大老远就听见门里头传来一阵说话声。

  住院部里多半是需要静养的病号,即使是有人来访,基本也都是轻轻的,这就衬得这厢的说话声略显扎耳。他搁那儿一听,眉头就皱起来了,捋起右臂袖口,大步流星地走到病房门口,贴脸往里一看,但见三个男孩子都在病床边上,右边站着个个头最高的,赫然是沈一朗。

  一朗原本抱着双臂看打牌,抬眼看见他进来,眉眼一开:

  “洪河!”

  “嗯?洪河?”时光正忙着码牌,耳边感觉好像依稀听到了洪河的声音,旋即顶着一脑门的”纸条从牌堆里探出头来,往门口一瞧,发现果真是洪河,他糊着满脑袋纸条喊道:“哎哟,洪少侠!”

  “少你个头。”洪河一看他这样儿就气上心头,抬手把水果篮给他扥桌台上,继续道:“你那伤好没好?没好给我呆着去。”他说着,转头又去数落沈一朗:“沈一朗你怎么回事,就这么看着他浪?”

  “上午阿姨来查过,说是没什么大碍了。”沈一朗脸上带着笑说,“正好时光队里人来看他,陪他解解闷儿。”

  他一提到“队里的”,洪河的神情中出现了一刻让人难以察觉的停顿。他转头看向时光床边站着的那个男孩子,好像刚刚才想起时光现在是国家队的人。

  长时间没听到回话,沈一朗抬眼瞅了瞅他,发现他在对着那男孩子发呆。他心思转得快,随即假意咳了咳,把洪河给唤回神。

  “哎,洪少侠,您今儿怎么有空来看我?沈舵主还说你有大生意,等着发财呢。”时光从牌堆上扭头问他。

  “哎唷,我再怎么发财,也不敢忘了您时长老啊。”洪河拣了旁边一张凳子坐下,嬉笑的表”情没过几秒又恢复了严肃,“来时长老,放下你的牌,咱们来唠唠。”

  “唠啥啊,一对儿尖。”时光甩了一对Ace牌出手,“能有啥可唠的?”

  “你说……”洪河朝他上下打量了好几转,笑得直摇头,“下个围棋,就这么给你硬生生整成了高危运动,可把你能的。沈舵主打电话跟我说你出车祸了,我在厂里给你吓得一激灵。”他朝沈一朗望了望,回头继续说:“我还在想啊,你就是下个棋,怎么还能给整马路上了。”

  “哈哈哈哈。”听到他的话,时光还没回答,却被坐在他对面的男孩给抢白了,“这小子上午那半场给俞亮下蒙了,正巧昨天下暴雨,他在那马路上神游呢,死活听不见喇叭,这就把自己横马路上了呗。”那男孩转过脸对洪河说。

  洪河只觉得这男孩长得雪白,看上去怪斯文的,跟沈一朗的气质倒有些相似,他半倾过上身,朝对方伸手:

  “这位小兄弟没见过啊,来,咱们认识一下,洪河。”

  那男孩也不忸怩,顶着一鼻子纸条跟他握手:

  “邓柯平,他们喊我美邓。”

  他俩在那儿握手,沈一朗对时光说:“时光,玩一会也该收起来了。我跟洪河都有别的事儿,待会就得走了,你要听阿姨的话,养好身体,早点归队。”

  “遵命遵命。”时光笑着对他连连拱手,他把散在床上的牌收好,拢在床头,转过身舒口气。他揉了揉眼睛,感觉经过了一个上午,自己的头已经不太疼了,倒是肩膀和腰背有些隐隐的酸痛。他握拳敲敲自己的肩头,冷不丁地抬眼,发现病床前的三个人都在盯着自己望。他一怔,问道:

  “你们仨看着我干啥?”

  “没啥啊。”邓柯平最先开口,“就是看你老人家还有没有什么别的需求。”

  “别别别,真的别,这里还是医院呢,太闹腾我妈要骂我的。”时光最怕麻烦别人,他连连摆手,“我也没出什么大事,真的,你们来瞧我,我特别高兴,瞧完了忙活自己事去吧,不用为我太操心。”

  三个人听完他的话,互相之间看了看,洪河开口说:

  “你想不要别人操心你,首先你得是个不用操心的人才行。”

  “玄呐。”邓柯平这就开始卖惨了,他把自己的袖子捋起来给洪河看,“瞅瞅,哥们那天在马路上拉他的时候给刮的,这小子啊,起码欠我一顿火锅。”

  洪河扭脖子一看,眼睛瞪直了:

  “这火锅哪能够啊,时长老,回头记得请你这小兄弟一顿海鲜自助,这可是救命之恩。”

  “嘿嘿嘿,这个当然。”时光点头。说到邓柯平臂上那条长口子,他心里到现在还有些歉疚,不要说一顿火锅,就是让他掏出自己在围甲队一个月的工资去方圆大酒店开一局他都乐意。

  快便要起身告辞。临走前,时光在床头抓了抓头发,他看着沈一朗的背影,出声喊道:“阿朗!”

  沈一朗转过头,他有点诧异:“还有什么事?”

  “……呃,也没啥,就是——”时光正想着该怎么问这件事,沈一朗已经了然地接道:“俞亮今天一大早就去队里了。”

  几滴昨夜积在雨棚顶上的雨水“哗啦”一声,不知从上边的那一层漏了下来,滴滴哒哒打在这间病房的窗外。

  时光的眼睛先是睁大了片刻,而后他在床上慢慢地、缓缓地坐直。在旁人看来,就像一个把自己半蜷起来的啮齿类动物。昨天才下完雨,今天也没有放晴,从早上到现在,天色都是一副欲雨的模样。他在床上坐了一会,目光懒散地落在青色的窗外,下意识抬手挠自己的脸颊。

  他脸上的伤口并不深,据说,那只是一块创面稍微大了一些的擦伤。他到现在都没打量过那块伤口的形状,现下里只觉得它痒痒的。他很想用指甲尖儿去挠挠那块痒肉,结果隔着层纱布,他挠不着。

  于是他还是撂下手,挠不着的失落使他感到莫名的粘着。

  “他去那里,是训练吗?”时光调整了一下半弯在被子底下的腿,把落到腰间的褥子往上扯了扯。

  “嗯。”沈一朗点着头,“他的时间很紧。历年来新人王棋战决出胜负后,冠军就要准备奔赴韩国,参加中韩新人王棋战。俞亮的话,他……更麻烦一些。”他蹙起了眉头,“围达的常规赛,他是主将,训练不可以落下;中韩新人王棋战是下星期六举行,那之前他还得把那盘没下完的棋结束。”

  “没下完的棋?”时光被他说得一愣,“他的吗?”

  “对。”沈一朗说,“他之前天元战那盘棋,那会儿他不是抱病了么?他还没有跟方绪九段决出结果。”

  “哎,那他们那盘时间定了吗?”邓柯平也转过身好奇地问道。

  “就是因为定了,所以他才走那么快的吧。”沈一朗说着,往时光身上看了看,“明天下。”“啊?”邓柯平惊了,“明天?这么快?”

  “是要这么快的。”时光倏然在边上出声道,邓柯平转头看他,瞧见他半低着眼睛,若有所思似的说,“往年天元挑战赛的比赛时间跟中韩新人王棋战差不多,两者可能也是一前一后靠着的。俞亮天元战的那盘棋,再不下就来不及了。”

  他讲完,嘴角轻轻地抿了一下。邓柯平听见他低低地接道:“他要累死啊。”

  沈一朗推了推眼镜。见时光好像陷入了沉思,他转头朝邓柯平轻轻颔首,权当告辞。邓柯平就朝他说:“再见!”

  病房的门被轻轻地阖上,这里又恢复了固有的那种安静。

  邓柯平托着下巴,趴在时光的床边想了又想,说道:

  “人和人可真是不一样。”

  时光在床上坐着,人有点出神,被他这句话唤回了点注意力。“你说什么?”他问。

  “我说,人和人真是不一样。”邓柯平趴在床边,鼓腮帮的样子像只青蛙,“哎,时光,你知道吗,我之前看了本儿书,说这个,伟人呢,之所以跟咱们不一样,嗯,是因为,那个,他们……睡得少。啧,不用睡很多,就能很有精神,这样的话呢,他们……就能省出很多时间,做他们要做的事情。这样积少成多以后呢,他们就比一般人更有成就了。”

  他笑了笑,在床边趴得更深,“其实……我最近,还是挺能理解小范的。”“小范他怎么了吗?”时光问。

  “还不是那事儿,为了三星杯的名额,最近他算是拼命在练棋,可是——”邓柯平讲到这里,把目光转向他,“今年他本来应该有希望作为种子选手直接获得进入本赛资格的,但”是,我觉得,老俞不一定会推荐他。”

  他顿了良久,才接道:“因为有你了。”

  时光浑身一震。他的手在被面上揪了一把,“我吗?我……”他咬了咬后槽牙,“我的等级分排名,应该没有小范高。”

  不止是等级分的问题,在队里已经有几年资历的范筚蓝在大赛经验上也绝对是更加出色,如果再综合这位棋手历来的成绩情况,时光并不认为俞晓旸会把那个种子名额给自己。

  毕竟,他的大赛履历还是零,至于北斗杯这样的比赛,不论在规格上还是历史积累上,都与三星杯这样的赛事没有可比性。当今棋坛上能与后者一比的大概只有乐天杯、LG杯、富士通杯这样的赛事,而范筚蓝正是前两年在富士通杯小有成绩的年轻棋手。

  今年的中国只允许推荐四个棋手直接进入本赛,而棋院目前在册的棋手大约在四百名左右。四百名棋手中选四个,被选中的人完全能称得上是百里挑一;可如果算上历年定段赛竞争的惨烈程度,说这四个人是千里挑一也不过分。在这样的比例面前,时光确实没法有那么充分的自信。在这方面,他真的很羡慕俞亮。不管在什么时候,俞亮都是那个“舍我其谁”的一。哪怕全中国只有一个名额,俞亮都会相信那个名额必然要属于他自己。他可以连轴转地下棋,还可以在上盘告负的情况下不受任何影响地翻盘,时光无法想象这个世上有什么能让俞亮感到畏惧,因为这已经是他所认识的最坚强的人,坚强得宛若一尊图腾。

  他也很明白:自己可能并不足以成为这样的人。

  不是指下棋的方面。时光也不能很透彻地把这件事弄明白,他只知道自己和俞亮在很多地方是很不一样的。若要论起为人,他对自己当然没有什么自卑感,但仍会单纯地认为是俞亮更好些。

  然后,这样的俞亮,一定可以获得直接进入本赛的资格。

  方圆棋院的名额一共有两个,一个必然属于俞亮,那么有争议的就是另一个。时光攥在被面上的拳头捏得更紧了。

  他想起了自己当年定段的时候,那个在比赛途中发生的小小插曲,以及那一年最后与定段失之交臂的沈一朗。他不明白,为什么总是要发生这样的事情,上一次是在自己和沈一朗之间,这一次轮到了范筚蓝。他不太想回忆那样的事,因为他真的不知道,假如那样的事再发生一次,他还会不会再次被难以自制的负罪感所淹没。

  他是很想去比赛,他是很想往前走,他是很想走到更远的地方去,就像北斗杯时自己对俞亮说的那样,看一看这个刚刚在他面前展开来的世界;但他真的不想踩着自己的朋友往上走,只有这个不行,他无法接受。

  “是这样,可是,现在整个棋院里的人都在议论,不少人都觉得,老俞会把那个推荐名额给你。”邓柯平托着腮说,“我觉得这事儿,呃……一半一半吧。总之,你肯定是小范现在最有力的竞争者。但要是说最后给你吧……”他晃了晃脑袋,“拍板的肯定不止老俞一个。你刚刚说的那些,的确是事实。倘若老俞把名额给了你,估计他也会引发非议吧,压力还是有的,看他想不想爱惜自己的羽毛了。”

  “就不能——”时光缄默良久,说道,“就不能再加一个名额吗……”

  这样的话听上去更像是抱怨。邓柯平无奈地笑了,他在大腿上拍了一下:“我说,你怎么老想些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儿啊?”

  “我知道。”时光摩挲着手指,他缓缓地低下头,“我就是,不想跟小范抢这个名额。

  “小范也一直在努力,老没有个结果,那也太难过了。”他吐了口气,“美邓,跟你说了吧,要是真的有人非要跟小范抢这个名额不可,我希望那个人不是我。

  “去三星杯,也不是非得成为种子选手才行。通过预选赛也一样可以参加,只不过要多花些时间……那种事,我也做得到。只要……只要不用跟小范抢就行。”

  他望着病房前边白花花的墙壁,邓柯平看着他,脸上有几分惊讶。

  “时光。”邓柯平说,“你知道,为什么小范这么想要这个名额吗?”

  时光扭过头。他看着邓柯平,滞涩地说:“我、我不知道。”

  “其实。”邓柯平捏了捏拳头,看起来,他好像负担了一些心理压力,“其实,他就是怕输。”“……怕输?”

  “对。他跟你想的,完全不一样。”邓柯平说,“虽然他现在每天都在努力练棋,但是他练棋的原因是为了表现得更好,以期望老俞会把种子选手的推荐给他。这样的话,他就不用参加预选赛了。

  “每年都有四五十名左右的棋手参加预选赛,而且这四五十名棋手,还是事先已经筛选过了的。最后,从这些里再决出一定数额的人出来。到那个时候,各地棋院都会有优秀的棋手参与进来,大家都是职业棋手,你是没有办法保证自己一定可以赢的。”他瘪起了嘴,“所以,小范他……他是怕啊。

  “他怕自己过不了这关。在预选赛输掉,那就是连三星杯的门槛都没有摸到。也许他以前是有那样的勇气和魄力,但现在……现在他可能没有了。他已经累了,我能感觉得出来。他——他跟你,真的不一样。”邓柯平说。

  他抬头,观望着时光的脸色,没发觉什么异常,才又说了下去:

  “之前,我在棋院……也看到过,同寝室的人,为了名额,把关系搞得很紧张……”他微微地苦笑了一下,“其实,那也不一定是因为他们为了个名额就不做朋友了,而是……大家应该,真的很想去比赛吧。

  “阿先临走的时候不是说过,他会自费去韩国比赛?其实在那边,他更加没有结果。”他摇头,两眼瞟向窗外,青色的天光照着他的脸孔,他道:“但阿先说了,他只是想下棋。

  “我想,大家应该也是这样想的吧……因为时间其实很快就会过去,棋手最好的时期,也就是那几年罢了。像李赫昌那样能称霸棋坛几十年,或者像老俞那样在三十岁以后才大放异彩、直至成为棋坛巨匠的人,一个世纪里恐怕也就只会出那么几位而已。”他讲着,忽然像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事一样笑了出来。

  时光也被他感染笑了,“你笑什么?”他情不自禁地问。

  “哎,我就是,想起你刚才跟我说,你可以去参加预选赛。”邓柯平抓了抓自己的肩头,“时光,你知道吗,你这种想法,从我入段以来,到现在,没有第二个人有过。

  “我也不想责备他们。希望被选上的是自己,这没什么错。不过……”他冲时光笑了笑,“听见你说,自己宁愿去参加预选赛的时候,我还是觉得,你的回答听上去才更舒服些。

  “也许这就是,你很特别的理由吧。你很会下棋,也能赢得比赛,但是你自己……跟竞技好像完全不相干。我看啊,你这人的脑子里,压根就没有参与竞技的概念嘛,太不像话了,大家都在争得头破血流,只有你想的是怎么才能让别人过得更舒服点,你真是好奇怪。”他想了想,添道:“就算是俞亮那种围棋狂人,大概也会这么认为吧?”

  时光的眼睛转了转,稍后,他会心地笑了。

  “大概吧。”他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