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醒来,已经是日上中天。

  陆明琅出品的药物虽然没能最大程度的发挥作用,但确实比市面上寻常可见的金疮药要好上太多。石冻春这回总算能自己把自己撑着坐起来,然后就看张成岭端进来一碗黑漆漆的中药。

  他痛苦地接过药一饮而尽,感觉被药味冲得眼冒金星。

  张成岭拿了蜜饯给他,关心道:“石叔,你可算是醒啦。师父、温叔,还有我,我们都可担心你了!”

  “抱歉啊,让你们担心了。”石冻春这会儿也没法抬手揉揉他的脑袋,只能动动嘴皮子了,“什么时辰了?”

  “巳时了。”张成岭回答他,“早上还有四位老人家来拜访您呢,听说您昨晚出了事,很是自责。他们好像和高伯伯很熟悉,还指着高伯伯骂了好几句。”

  他提到这事儿,有些羞赧地挠挠头:“那位老婆婆还指责高伯伯不关心我,我之前都不认识她。”

  石冻春扯出个笑来:“是安吉四贤。我最近不是总跑出去么?就是去拜访他们。替你说话的是裴老夫人,你之后再见到她,记得好好道谢。”

  “我有好好说谢谢的!”张成岭连忙说,“石叔,你要不要再躺一躺?温叔说你伤得太重,要好好休息。”

  “说到这个,周兄和温兄都出去了么?”

  张成岭“啊”了一声,支吾道:“是、是都出去了。”

  石冻春觉得不对:“两个人都出去了?”

  他倒也不是自恋,就是觉得自己这个状况,温客行和周子舒应该至少会留下一个人看着情况才对。

  “嗯,都出去了。”张成岭尴尬道。

  “发生了什么?”石冻春想起昨晚的事情,正色询问。

  张成岭撑了一会儿,终于撑不住,举手投降:“师父和温叔说不要告诉您的!他们说石叔伤得太重,这会儿最好安心养病,什么都别想!”

  “所以出什么事儿了?”石冻春脑洞大,一瞬间想了好多种可能性,神情也微微紧张了些。

  “——温叔和周叔好像吵架了。”张成岭小声说,“温叔好像昨晚就出去了没回来,周叔早上出门去找他了。”

  他也不清楚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于是石冻春顺势误解,以为他们还在为了昨晚那点口舌之争闹别扭。

  他愁了一会儿,想想自己如今也动弹不得,只好叮嘱张成岭:“你别和周兄他们说我知道了。”

  大约是得知他醒了,高崇也亲自过来了一趟。

  他先对自己治下的梁溪发生这样的事情道了歉,又向石冻春保证英雄大会很快就要召开了。

  之后又提及近日事务繁杂,没能抽时间陪伴成岭实在是他的错,又推出一个年轻的姑娘来,介绍说这是自己的女儿高小怜,让小怜替自己多关照成岭。

  石冻春看高小怜一个高中生年龄的姑娘,内心有一点点斯巴达:“……也好,高盟主和张大侠是义兄弟,高姑娘和成岭也算可称一句异姓姐弟了。不过成岭是男孩子,还是该他多关照些姐姐。”

  高崇怔了怔,挥手先让高小怜带着成岭出去,而后拣了张椅子坐下,沉吟片刻:“石少侠虽然不是成岭的师父,但也对我成岭侄儿十分照顾,此事也该和你说一声。”

  他沉声道:“成岭虽另拜师门,但依旧是我五湖盟镜湖派的遗孤。我有意将小怜嫁给成岭,结秦晋之好,日后也好顺势将五湖盟主的位置一并交托给他。”

  石冻春:“……?”

  他缓慢地眨了眨眼睛,确认自己没听错。

  然后感觉头皮发麻:“高盟主,我瞧着成岭如今没有旁的心思,还只想着好好习武。”

  又问:“这些事,您问过他么?”

  高崇不解:“何必问他?这是好事,我已知会过小怜。她之后和成岭多多来往,两个人总能生出些情谊。”

  这就很封建大家长。

  石冻春想到这种罔顾小孩子意志的做法就难受,这会儿撑着手慢慢让自己坐直了,正色道:“高盟主,我这些日子照拂成岭,也把成岭当成自家孩子,有一言冒昧,还请高盟主听一听。”

  “石少侠请说。”

  石冻春说:“成岭如今虽然才十四岁,但骤然失去亲人长辈照拂,心性也成熟了不少,高盟主有些事情,不该瞒着他,而该当他是镜湖派如今的主事人。”

  高崇皱着眉,倒也没有打断他,继续听着。

  “既然他是一派主事人,那么这事自然该听听他自己的主意。若他相处下来确实倾慕高姑娘,高姑娘也对他有意,这自然是一段佳话。但若他二人只有姐弟情谊,也不必强作媒人。”

  “至于五湖盟盟主之位,高盟主如今正值盛年,难道要激流勇退?便是真有传位之意,成岭是镜湖派的传人,不必结亲,他也有这个资格接任盟主之位不是吗?”

  高崇沉默片刻。

  他也听得出石冻春言辞恳切,句句都是为成岭着想,思量许久,还是缓缓开口道:“石少侠有所不知。”

  “我……这些年来为一桩旧事所困,原想着借此机会剿除鬼谷后,便从此出家,退隐江湖不问世事。小怜是我独女,如何撑得起岳阳派?我原想着她与我大弟子邓宽情投意合,将她许配给宽儿也好,谁知……”

  石冻春对岳阳派之事不太了解,只知道高崇座下的宋怀仁是个叛徒,已死在蝎王手中了,闻言问:“邓少侠出事了么?”

  “宽儿已失踪十数日了。”高崇脸色难看,“如今各门各派都有弟子莫名失踪,想来也是鬼谷的手笔。我怕宽儿已是回不来了,这才……”

  他长叹一声:“高某也是箭在弦上,无法可想。”

  石冻春坐了一会儿,又开始头晕,但既然高崇提及鬼谷,他又想起当日镜湖派之事,掐了一把自己强作清醒:“说到鬼谷……当日镜湖派之事,我也恰好在场。那天追杀成岭的人自称吊死鬼,但摘了面具一看却不是薛方,此事说不定尚有蹊跷,只可惜也想不清楚是幕后黑手是谁。”

  这件事高崇却不知道,闻言大惊失色:“石少侠所言当真?”

  “当真。”石冻春郑重道,“薛方在衙门里是有通缉令的,那张脸我认得。那晚上我也回去了镜湖派,也看到了缠魂丝,但自称吊死鬼的人必然不是吊死鬼。”

  高崇起身,对着石冻春拱手一拜:“多谢石少侠告知,此事高某记下了。”

  他看石冻春这会儿脸色惨白,一点血色也没有,便就此告辞,临行前只说他会再行考虑两家结亲之事,总算让石冻春放下一颗心。

  下午,就见高小怜带着成岭回来,两个人显然玩得还算不错。

  成岭去拿石冻春下午的药,高小怜在屋内对着石冻春盈盈一拜:“多谢石公子。爹爹……已和我说了。”

  石冻春看这小姑娘脸上飞着红,便猜到是为了她的亲事,笑道:“无妨,我也是关心成岭。”

  又关心了一句:“邓少侠的下落,还是没有查到么?”

  高小怜垂眼,神色又哀戚了少许:“我信他不会出事的。”

  成岭显然对这一切一无所知,端着药进来,又殷勤地去拿蜜饯,只笑道:“石叔,小怜姐今日带我出去逛了逛,我在街上还遇到湘姐姐了!”

  石冻春中午睡了会儿,这会儿精神还算好,闻言道:“顾姑娘也来梁溪了么?”

  “好像说前两日就来了,还在街上遇到了温叔和周叔呢。”张成岭说着又愤愤起来,“温叔也不告诉我!”

  石冻春失笑:“也没告诉我。”

  张成岭有心多讲讲街上的趣事,这会儿比划起来:“湘姐姐还认识了一位清风剑派的曹大哥。我遇到他们的时候,曹大哥正对着湘姐姐念诗。”

  他想起那一幕,又忍不住“嗤嗤”地笑起来:“曹大哥实在很有意思。”

  高小怜摇摇头。她这会儿只把成岭当弟弟看,言辞亲昵大方起来:“曹少侠是清风剑派高徒,在江湖上也很有名气的,你怎么还嘲笑他。”

  “可他念的诗就是很有意思。”张成岭也不好意思背后说人坏话,只好含糊地说了两句,“不同的诗放在一起念,我以前从没听过这样的。”

  这话说起来,石冻春就不困了:“我也听过这样的。”

  先想起当年微博上著名的那句“巴山楚水凄凉地,responsibility”,又想起那首陆明琅很喜欢的《自挂东南枝》:“去年今日此门中,映日荷花别样红。飞流直下三千尺,人生长恨水长东。相见时难别亦难,一别西风又一年。明朝散发弄扁舟,载将离恨过江南。”

  他这一串念下来,听得高小怜和张成岭目瞪口呆,自己也乐不可支,笑得牵动伤口,又“嘶嘶”地抽气。

  话音刚落,竟然还听到院子里“啪啪”的鼓掌声,竟是顾湘跟着一位青衣少年剑客,后者正摇头晃脑,大声赞叹。

  石冻春:“……”

  遭,我该不会把人教坏了吧。

  但是这群小朋友们最大的也就是曹蔚宁这个大学生年纪的,几个一起让他再多说几句,他也没忍住。

  于是等周子舒和温客行回来,就听到屋子里一阵欢声笑语,外加石冻春带着笑意的声音:“车辚辚,马萧萧,二月春风似剪刀。天苍苍,野茫茫,一树梨花压海棠。长亭外,古道边,一行白鹭上青天。”

  前两句已经是乱用,第三句简直不知用典。周子舒按着额头推门而入:“石兄,你这是哪来的’长亭外,古道边‘啊?”

  石冻春正说得欢快,闻言一愣,才想起这两句是出自李叔同的《送别》,遂挠挠脸:“家乡一位诗人作的: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他看温客行和周子舒回来了,想起自己之前都胡乱说了什么,尴尬道:“随便讲着玩。”

  温客行也已经见识过曹蔚宁那惊天地泣鬼神的联诗功底,这会儿却对石冻春开始双标:“挺好的,还有别的吗?”

  说了这么久,石冻春的记忆都快被搜刮完了,这会儿听到询问,脑子一抽,愣愣地把之前不适合和小朋友说的脱口而出:“欲得周郎顾,从此君王不早朝?”

  周子舒:“……”

  他的表情微妙了一瞬。

  石冻春说完之后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心想只要我不尴尬,那尴尬的就是别人,遂又镇定地补充了一句:“春眠不觉晓,从此君王不早朝。”

  这句就正常许多,温客行一拍手,把屋内的小朋友们赶起来:“好了,都什么时辰了。”

  曹蔚宁依依不舍和顾湘道别,后者却也被温客行赶出门去。高小怜回去自己的院子,张成岭则是回去自己的厢房。

  留下温客行和周子舒,盯着强作镇定的石冻春。

  周子舒忽然一笑:“还有么?”

  “……没,没了。”

  石冻春缩了缩脖子:“我……就胡乱给他们说着玩。”

  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只要我不……问题是我现在很尴尬!我超尴尬啊!

  周子舒出品的易容还遮着他的脸,只能看到他两只耳朵炸得通红。

  周子舒盯着那双乱转的眼睛看了一会儿,悠悠然道:“……这互拼乱造也倒拼得很有意思。”

  他这会儿倒是有些后悔当时上易容时把人遮得这么严实,不过看石冻春紧张的手都蜷起来,还是放人一马:“不说这个了。老温,你再替他诊脉看看?”

  温客行和周子舒对了个眼神,笑道:“稍等一等吧。”就阿春现在的紧张模样,这会儿把出来的脉象只怕不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