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锐双手放在方向盘上，身体前倾，目光死死盯着凯伦酒店正门。
宾利车上下来一对打扮摩登的母女，然后是大腹便便的方建平，他们在门口驻足，似乎是在等人，两分钟后又开过来一辆大奔，朱朝阳从驾驶室走出来，他将车钥匙扔给门童，又径直走向方建平，寒暄几句过后四个人一起进入大厅，他同那个年轻女孩走在后面，状甚亲密。
这就对了，杨锐捏紧了拳头。
方建平当年那么上心为的不是钱，他又不缺钱，为的是给女儿找个好女婿吧……只是他们这样做，置小叶于何地，他眼前又浮现起半月前游戏厅那一幕，小叶穿着件半旧套头衫，头发松松绑了个马尾，哪里还是记忆里那个骄傲精致的叶驰敏。
杨锐父亲工作调动频繁，他从小跟着四处奔波，高一在宁市呆了半年就又转学了，就在那半年他认识了叶驰敏，之后一直没忘。
警校毕业后父亲让他去宁市锻练半年然后找机会调回省厅，他正中下怀，第一件事就是找到小叶，没想到她已心有所属。
那天在游戏厅见到她不修边幅的样子着实心疼，心想她怎么就跟了这么个东西，肯定打架斗殴案底少不了，他打算查出来透露给叶军，或者找茬要这个朱朝阳好看。
结果一查之下大为惊讶，这小子居然是宁市之光，从小到大一路学霸保送清华，还是个大款，再一查就摸到了五年前的连环命案。
游戏厅伤人案牵出非法集资和一桩绑票，叶军配合省厅专家组忙得焦头烂额，杨锐便没有惊动他，因杨锐在局里年纪最轻，看谁都叫哥，嘴甜会来事，家又不在本地，平时大家都拿他当队宠，邀请他上门改善生活，这天杨锐拎了卤鸡啤酒去丁警司家蹭饭，喝到半酣，杨锐故作无意地谈起五年前小白船连环案，最后居然能活下来一个半大孩子。
老丁当年参与了抓捕，他告诉杨锐，“张东升临死前最后一句话，我一直都忘不了。”
“他说什么？”杨锐的心剧烈地跳了两跳，他预感到这是句很重要的话。
“他说，高手。”老丁眯起眼睛，徐徐吐出一口烟雾。
“他说谁是高手？”杨锐刚问完就明白了，还能有谁。
“别问了，已经结案谁还找那个麻烦。”老丁掐灭烟头，他老婆端了个果盘往桌上一顿，“你们警察就是看谁都像坏人，八百年前没影儿的事还拿出来说，跟娘们似的。”
老丁连忙示意杨锐噤声，他老婆是实验高中老师，朱朝阳是实验中学走出去的天之骄子，所以听不得他们背地议论，杨锐连忙赔笑岔开话题，夸她今天鱼烧得好吃。
然后便发现了一件让他难过的事情，小叶和朱朝阳已经同居了，周春红年后去了外地，小叶在朱家留宿过几次，他亲眼看到她穿着睡衣和朱朝阳站在窗口拥吻，伤感之余，觉得更有责任让她看清楚这家伙的真面目，救她于水火。
凯伦酒店顶楼豪华套房，方丽娜把一叠材料递给朱朝阳，朱朝阳扫了一眼，并没有马上接过，“他都问了什么？”
“问当年永平水产财产分配的事，你也知道当时是我爸牵头向银行出具的担保，厂房和存货最后也都转让给了我家，这个杨锐居然还找到了当时办事的银行信贷部科长和会计，我说朱朝阳，你怎么惹上他的。”方丽娜把材料往他面前一掼，语气中却没有埋怨的意思。
朱朝阳手指敲了两下桌面，他没想到时隔五年还能有人和他死磕，若非他是个唯物主义者，都要怀疑是王瑶转世来找他麻烦了，“你怎么回答的。”
“我跟他说，这事应该是经侦部门负责吧，你刑警队的，我跟你说你也听不懂。”
朱朝阳默然，心想这小子果然是单独行动，在方大小姐这里吃了瘪也得受着。
又听方丽娜说晚上她爸要请银监局的人吃饭，便表示出不好意思。
“又不是因为你，”方丽娜见他要走，“哎，不留下来吃饭吗，给你炖熊掌补补。”
“谢啦。”朱朝阳想表现得轻松一点，开个玩笑，却一点都笑不出来，他有些沮丧，不想在女人面前表现出像一个胆小鬼，但是他实在是受够了这些......明明都过去了为什么还阴魂不散！
他抓起那一堆打印的材料，最上面一张就是那个叫杨锐的警察照片和警官证，能查到的信息都在上面一览无余，方建平果然手眼通天，不过此时此刻，他是真不想看这些。
他将那堆纸团在一起，心想回家再说。
方丽娜一直在摆弄指甲，只在他的手放到门把手上时，淡淡问了一句需要帮忙吗。
“不用。”朱朝阳断然拒绝。
他其实胆子并不大，如果没有严良和普普，他一个人绝没有胆量把朱晶晶弄到少年宫五楼上去，一介书生只会顺水推舟借刀杀人。
好想你们啊，严良普普，他在划船机上挥汗如雨，一边想如果他是杨锐会怎么做。
今年春节比往年早，过完年就可以返校，可若是这样跑了，杨锐会认为他心虚，未必就肯罢休。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是小敏，叶军不在家，她打电话便无所顾忌，“想我了么？”朱朝阳问。
叶驰敏羞涩地嗯了一声，问他，高中老师谢师宴要不要去。
这个班主任性格温和，对朱朝阳小叶都不错，只是小叶高二开始退步，面子上未免有点讪讪的，朱朝阳想起那时候没少吃老班的西瓜雪糕，不去也太没情意，说是AA制，地点是六峰山新开的一家度假村，两天一夜。
“正好晚上我去找你。”
“别讨厌了。”叶驰敏面红耳赤地打断了他，说是跟几个女同学说好的，晚上要开睡衣派对，彻夜长谈。
朱朝阳心想到时候再说，不信制不了你，两人又说了一会儿情话，那边听见叶军进门的动静才恋恋不舍地挂断。
他现在觉得心里好受了，正打算去洗澡，鬼使神差走到窗前，房间里没有开灯，外面事物看得很清楚。
这套别墅位于小区边上，隔着外墙就是马路，马路对面是另外一处小区，此时马路对面正停着一辆灰色捷达，角度很好，若是车里面有一架望远镜，看他的房间是一清二楚。
朱朝阳冷笑，闲的没事就给老子守夜吧，他早就注意到这辆车了，那天早上特意在窗口揽着小敏的腰亲她，故意让那小子看，气死他。
下周就又可以跟她在一起了，真好。
那个七月真是不寻常啊，杨锐发现张东升的奥数班报名表里面居然有叶驰敏的名字，在他看来这个案子是有漏洞的，动机牵强，某些过程也近乎儿戏，当然，很多案子过后看起来都很荒谬，但像这个案子里诸般巧合都集中在一起的情况并不多见，叶军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他就这么结案了，是不是因为叶驰敏也在其中。
他甚至想象到叶驰敏会不会是被朱朝阳要挟的，他们在初中过节很深，朱朝阳怀恨在心顺便报复，就像对朱晶晶一样。
新华书店的店员说好几次看到叶驰敏出现在书店没多久，朱朝阳和那两个孩子也一前一后来了。
还是应该从那两个孩子开始查，他翻开手机，找到了一个外地号码。
老房子拆迁给了一笔补偿费，周春红去签字准备领钱，她打算将它存在新开的商业银行里，留给儿子将来娶媳妇用。
她在办公室遇见了好几个老邻居，其中就有原来楼下杂货店老板，周春红听他说，两天前有个年轻人找到他，问2005年7月，朱朝阳是不是和两个孩子来往密切，还给了他几张照片让他看，周春红强压内心起伏，笑着说这都多久的事儿了，怎么还有人记得，莫不是警察。
“他没说是警察，”老板挠挠头，“不过我倒是记得清清楚楚的，朝阳平时很少下楼，就那个夏天，那俩孩子一吹口哨他就出来和那他们玩，不管白天黑天......那时候你不在家也不知道，我们都说朝阳可算是有朋友作伴了。”
周春红平静地听着，旁边邻居说莫不是杂志社的记者，朝阳刚保送那会儿就时常有人上门打听这个那个，现在眼看着大三了，要后续跟进报道呢，周春红点头称是。
回家后给儿子做晚饭，她吃素，只给朝阳做了两个肉菜两个素菜，儿子学校食堂饭菜丰盛，不像别的孩子回家改善生活，她的压力不大。
她看着儿子若无其事地夹菜吃饭，犹豫要不要把今天听到的事情告诉他，可儿子现在高高兴兴的，她不想坏了兴头，朱朝阳也是同样心思，母子二人安安静静吃完了晚饭，朱朝阳跟她说周末参加谢师宴，晚上不回家住了。
“那你开车去吗，要小心啊，”周春红问了地点，“山路不好开，你别喝酒。”
朱朝阳笑着说我从不喝多，妈你放心。
“妈一向对你都放心啊，”周春红深吸一口气，“朝阳，妈今天......”
朱朝阳放下牛奶杯，用询问的眼神望着她，等着她向下说。
“妈今天听人说，说，有人......”“有人在打听我是不是？”朱朝阳突然说，周春红感觉那双漆黑的眸子颜色更深了，“妈你不用理会的，都过去了。”朱朝阳低头继续喝牛奶，周春红点点头。
朝阳啊，你始终是妈妈的骄傲，她想开口，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朱朝阳继承千万财产那年周春红便开始吃素，频频出入寺庙，捐了不少香火钱，她一向简省，却舍得在这上头花钱，杨锐觉得这也是心虚的表现，他找到了当年码头看船的老郑，他现在在工地打更，对五年前那三个小孩里的女孩印象很深，那女孩可怜巴巴的，又会讲潮州话，可惜后来报上说死了……当时他都不敢相信。
“你说，他们住在船上之后，你偷着听了两回。”杨锐问。
“我怕他们玩火柴呀，那个小女孩蛮乖，男孩子凶凶的。”
“这个小男孩也和他们一起么？”杨锐把朱朝阳十四岁的照片给他看，这是少年宫档案里拍下来的。
“他经常过来找他们两个，我有听见他们说三十万，相机什么的。”“他们提没提到过少年宫，还有朱晶晶这个名字？”
“我想想，好像是提到过的，”老郑思索着，“说什么害怕，对不起，要去六峰山烧纸。”
其他的就问不出来了，但这几句中的信息量已经足够，杨锐握紧了手中的录音笔，心乱如麻。
第二天是周四，他把小叶约到一家新开的西餐厅，下午三点，餐厅只有他们两个人，吧台后面的侍者懒洋洋刷着手机，其他人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他给小叶要了一杯果汁，自己要了壶花茶。
小叶面无表情地看完了他所有的证据，然后抬起头，眼里看不出喜怒，今天降温，她穿了件巴宝莉的红色连帽羊毛上衣，淡淡涂了口红，高高竖起的马尾显得整个人格外漂亮精致，她就这样瞪了杨锐几秒钟，然后问他，你调查他是因为我吗。
杨锐事先料到她会是这样的反应，心里不是滋味，但仍然耐心同她解释，朱朝阳一案背后还有很多疑团，他是全部的受益者，他却完美地把自己刨除在犯罪之外，而这一切仅仅建立在他一个人，也是唯一幸存者的证言上，“我觉得现行的法律对于未成年人太过宽容了。”杨锐开玩笑地说。
叶驰敏打断了他，“我问你，是不是因为我？”
杨锐和她对视，同学说他的眼睛自带摄像头功能，天生的法之利剑，这会儿被她这样看着，居然有些慑服之感，他轻咳一声，只能承认说是。
叶驰敏拿出手机拨了一串号码，按下免提，那边很快就接起来了，“小敏，什么事？”朱朝阳的声音传出来，温和轻快。
叶驰敏朱唇轻启，“朝阳，我们分手吧。”然后便挂断了电话，示威似的看着杨锐，脸上是“如今你满意了”的表情。
杨锐觉得自己应该满足，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可他心里半分欢喜也无，见她这个样子他并不开心。
叶驰敏拿起手提包掏钱付账，他认得这个包也是名牌，今天的叶驰敏脸上罩了一层冷气，让他觉得陌生，他本来应该抢着付账的，他从不让女孩子付帐......可他只是呆呆地坐在坐在那里，呆呆地望着她快步离开，呆呆地任一壶茶水凉掉。
他以为她会吃惊，会害怕会大失所望，可她的反应让他完全摸不着头脑。
她是在生自己的气吗？还是硬撑着情绪回到家里再大哭一场？这种事情，一般女孩子都会害怕吧？
他回到办公室，把所有资料塞进碎纸机，又呆呆地坐了半天，后来叶军派人叫他去城外现场，也是让他学点实地经验，他看外面已经天黑，披上外套出门。
大院里正在整修水泥地面，很多车都只能停在外头，他的车也停在临街，他刚穿过绿化带，斜刺里突然冲出一辆白色皇冠，直奔着他就轰了过来。
警校三年不是白呆的，他反应迅速就地一滚堪堪躲开，同时扫见驾驶室那人戴着一顶鸭舌帽和口罩，看不出面目，他刚站起来，那车转了个弯又冲回来，他不顾形象连滚带爬奔向自己的捷达，飞快地打开车门，那辆皇冠袭击不成转身就走，他加大油门一顿猛追。
前面车摘了牌子，来意不善，他应该报警，可现在警队正缺人手，他一个空降兵自己惹的麻烦就应该自己扛，白车直奔着开发区方向一路狂飙，这个时间这条路上大车很多，远光灯打得他都要瞎了，杨锐嘴里狂骂不止，一只手把着方向盘一只手放在喇叭上，一路狂按，一辆水泥车不惯他毛病，慢悠悠在前面晃就是不让路，他左钻右钻不得过，终于一个红灯硬生生把他隔在当地，眼睁睁看着那白车逃得无影无踪。
他气呼呼地抬起眼睛，看见前面那辆大车上写着“宝康水泥”四个字，他突然想起，这家水泥厂就是方家的。
是你吗朱朝阳？他对着窗外茫茫夜色，胸中鼓荡起从未有过的兴奋感，初出茅庐的青年面对老谋深算的对手，不，是高手。
你是高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