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过了平静无事的两天。王耀没有再遇见任何血族。自那次夜晚遇袭之后，被波诺弗瓦伯爵称为“劣种”的低等吸血鬼也再没有出现。
所有的疑点变成一团无法拨散的迷雾，缠缠绕绕看不清真相。
手中的刀叉狠狠对着盘子里的熏肉切了下去，与餐盘相碰发出令人烦乱的噪音。
“契约是怎么回事？”
“你说什么？”
阿尔塞满了食物的腮帮子鼓成一个皮球，不明所以地看着坐在餐桌对面出神的王耀。意识到自己把疑问说了出来，王耀皱眉，摇晃手中挑了一块肉的叉子：“阿尔你有听说过教会和那些家伙定过什么契约吗？”
“唔知道啦……”努力咽下去嘴里的肉，吃饱喝足的阿尔伸了个懒腰，“我们只是听命从事，其他一律都不可以有疑问，因为我们是猎狗。这一点耀不是比我还清楚吗？”
“嗯。”
王耀对着盘子里最后一块有些发焦的熏肉继续出神，默不作声。
一杯啤酒放在了他手边。
“算我请你，不用客气。”
王耀对着阿尔脸上灿烂的笑容，暗暗忍住了想要吐槽对方从来没对自己客气过的事实。那人把自己面前的盘子都推到一边，干脆整个身子都趴在了桌子上，一只手托着下巴看着王耀。
“耀做猎人已经有七年了吧。真是怀念，刚来教会的时候个子才到我的胳膊肘那里。”阿尔比了个手势，镜片后面的蓝眼睛清澄而温暖。“我当时就想，怎么这么小的孩子也要握枪去做危险的事。”
像从泥堆里爬出来的乞丐，一身破烂的衣服。稚嫩的脸庞，灰败的衣襟，攥得死紧的拳头，都沾着已经凝固成黑色的血迹。赤裸的双脚已经磨破了皮，露出脚踝处森森的白骨。
你……不痛吗。
想去拥抱这个孩子，伸过去的手被用力打开。阿尔惊愕看向小孩的脸，看到的是充满仇恨与敌意的情绪，一双像野狼捕食的眼睛闪着寒光。
“你在学习知识方面的速度快的惊人，不管教给你什么都能马上吸收。从来都不知疲倦。”
王耀进教会不到一年，就进行了第一次捕猎。最初只是清晨祷告时发现他不在场，睡觉的地方也不见人影。有人猜测是负荷过重的训练让那个孩子逃跑了，这也合情合理。夜幕降临的时候，他们却看到了王耀的身影。瘦小的身子，从教堂前面长长的白色方石铺就的道路尽头出现，整个人已经分辨不出原本的颜色，全是深色的血液。他拖着一具成人的尸体，身后拖出一路血痕。
阿尔永远忘不了那时所见的景象。
在血污间依旧发亮的一双眼睛，死死的盯着教堂门前发呆的众人。
那是入骨的憎厌怨恨。
“想什么呢。”
王耀的声音将阿尔唤回现实，他慌里慌张用餐巾抹了抹嘴，又取下眼镜擦上面的灰尘。现在坐在自己面前这个人，却是带着担心和疑惑的表情的，完全找不到七年前的影子。
更像一个活着的人类。
“耀是为什么要自愿当猎人呢？”阿尔盯着自己的眼镜架，拼命想找个话题。他手中的餐巾早就把镜片擦得干净透亮，但双手还在重复机械的动作，“因为那时你来到教会，是威斯特大人直接和你进行的谈话。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原因……”
“诶？我没有跟你说过？”王耀很是困惑地望天思考了一会儿，恍然大悟，“搞了半天你就在纠结这个啊？我以为我和你说过。”
“我啊，和威斯特达成的交易是我杀够十四个吸血鬼贵族，就可以解除猎人身份，并且从教会带走一个很重要的人噢。”王耀把满桌狼藉的餐盘摞起来，抬手向帐台叫道：“老板这里两杯啤酒！”
“喏，酒要记在你账上，别忘了。刚刚说到哪儿了？”
“十四个……”
“对，十四个。”王耀宝贝地尝了一口啤酒，露出幸福的微笑，“我要杀够十四个这件事你知道的。现在你知道理由了。”
阿尔难得的沉默了。王耀拍了拍他的肩膀，起身取了椅子上搭着的外衣。“结账了我们去第五大街逛逛吧，今天是难得的好天气。”
温暖的笑容，和饭馆外面灿烂耀眼的阳光一样。
阿尔望着这样的笑容，决定放弃复杂的问题。他叫来了饭馆的帮佣打算付账，手伸进裤子口袋里却只摸到空荡荡的布料。换了另一边裤兜也是什么都没有。那个每天都带着催命鬼一般表情的胖帮佣已经在自己身边散发出恐怖的气息，这使得阿尔更加紧张，冷汗开始从脖子后面一颗颗冒出来。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在大衣外套的口袋里摸索了半天后，整个身体都僵硬了。
他机械地扭转了头对王耀说道：“耀、耀你帮我付了吧，我好像找不到钱包了……”
“你是白痴吗。”
嗤之以鼻的王耀一手从外套内侧找钱包，一边用了嘲笑的眼神鄙视阿尔：“肯定是你忘带了，要不然谁肯偷你那个破破烂烂的钱……包……”说到后面王耀的声音越来越低，手部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胖帮佣咳嗽一声，手指在桌子上敲打着。那张满是油腻的脸上，被挤得几乎看不见的细小眼睛紧紧盯着两个人。
王耀穿好外套，很是严肃的对着阿尔说：“我忘带钱包了。”
……
时间好像停滞了一瞬，下一秒二人拔腿就跑，后面是冲出来的帮佣和好几个身材魁梧的男人，挥舞着擀杖和铁铲之类的东西追了过来；午间拥挤喧闹的街道到处是水果摊子和走街串巷卖货物的小贩，主妇们正提着破了边儿的菜篮子对着路边的货摊挑挑拣拣，而尽力狂奔的二人跌跌撞撞从人群中跑过去，偶尔抓起摊子上的水果瞅准了后面追来的人砸过去。
“阿尔你别顺手给自己藏吃的！看看场合啊！”
鸡飞狗跳的街道上，惊叫声叫骂声追喊声乱成一团。造成这混乱的两个始作俑者身手敏捷地跳来跳去，一转眼钻进了拐角的巷口，失去了踪影。
“我，我相信上帝会原谅我的，”阿尔大口喘着气，和王耀不知拐了多少个扭曲的巷子，直到身后已经听不到半点儿声响才放满了脚步，“已经离第五大街越来越远了，我们去广场休息会儿吧。穿过这条巷子就是。”
“好……”
王耀扯下身上的外套，用手扇了扇风。满身的汗渍特别难受。
他们向巷子口走去，慢慢地表情变得复杂起来——在他们的右前方，几个看起来就不怀好意的男人围住了一名女子调笑，不时冒出的脏字让二人蹙眉。王耀抬头望向阿尔，看到和自己一样的表情。他迟疑片刻伸手握住了阿尔的手腕，没有停步。
“不要管。引起骚乱就不好了。”
“我知道。”
他们从那群人身边走过，目不斜视。身后的大笑和粗口愈加放肆，像是发生了肢体冲突。那群男人中的一个突然觉得自己被拍肩，回头映入眼帘的是阿尔阴翳的脸，接着被一拳头正中脸部。
“你小子干什么！”
冲向阿尔的另一个人猛地身体一歪失去了重心，摔在了地上啃了一嘴泥。
王耀收回刚刚伸出的一条腿，对着没反应过来的众人露出纯良的微笑，同时夹着冷风的拳头砸中其中一个男人的鼻子。接下来的事情毋庸细叙，这两位完全应用了所有在教会学到的体术精华，将拳打脚踢的殴打开展得如火如荼，其动作之精妙将使每个武术家都赞叹不已。
被完全遗忘的女子饶有兴趣地看着面前单方面的殴打行为，容貌精致的脸上完全没有半点困扰。那双像猫一样的碧绿色眼瞳映出两个人的影像，接着碎裂成清澈的笑意。
一声大吼从巷子另一头传了过来：“啊——！找到那两个吃霸王餐的了！”
“啧！阿尔快跑！”
涌过来的人群举着各种武器冲向这两个人。一片热闹中，那名女子转身安静离开，甚至没有被任何人注意到。在耳鬓装饰了淡黄天竺葵的褐色长发，于她转身之际带起一阵阴冷的风。
终于逃脱的王耀和阿尔满身狼狈走过阳光普照的广场，双双瘫在长椅上疲累不堪。旁边来往的人对与广场格格不入的二人投以诧异和质询的目光，但谁也没有精力考虑这件事了。
王耀把双臂搭在椅背上，仰头望着难得一见的碧蓝天空。光点落在他眼睛里，烧灼而疼痛。
爱丁堡的天空不是这样的，而是更为柔和干净，带着秋天凉爽清新的味道。麦芒的香味，照得人暖洋洋的阳光，新酿的谷酒，还有女佣悠长的声音像唱歌一样从麦田那头飘过来——王耀该干活啦！
他似乎是受不了眼部的疼痛，合上了眼皮。
“阿尔，我要从教会带走的人，是吸血鬼。”
淡淡的，平静的话语从他口中说出来。
“我小时候是被人口贩卖的人带走的，本来该去的地方要更偏北一点，但是运送的船遇上海难，装着我的木箱子漂到了岸边。然后那个吸血鬼收养了我。”
“他是个很好的吸血鬼。”
王耀嘴边带着清浅的笑，整个人都陷入了回忆。
“当然你不能要求吸血鬼不进食……但是对于那时的我来说，他就是我最重要的亲人你懂吗。我和他一起生活了三年，这时穿着教会衣服的人出现并从我身边夺走了他，不管我如何哀求都没用。我跟着他们一路的踪迹走过来，而抵达的终点就是圣玛格丽特教堂。”
我愿意！只要能把他还给我，我什么都愿意做！
跪着将头贴在冰冷的地面上，对着那个人一遍遍恳求。
“阿尔觉得我矛盾吗？一边猎杀吸血鬼，一边却是为了某个吸血鬼的生命，我是人类啊，我是人类来的……”
什么东西碰到了自己的脸颊。王耀睁眼，一只色泽红润的苹果就递到了他眼前。
“喏，给你吃。虽然是我顺手摸来的。”
阿尔挠了挠头，扯开一个很开心的笑容。
“太复杂的事情我不懂，因为我是要做hero的男人。但是耀想做什么事就有正确的理由，我深信不疑。”他从大衣里掏出另一只苹果大口啃下，因甜美的口感而万分满足。“耀是我的朋友嘛。”
不管是在七年前，还是现在。这个人都是一副天真而无忧无虑的姿态，任何血腥与黑暗都无法让他清澈干净的蓝眼睛染上阴霾。
“因为笨蛋不会考虑太多吧。”
王耀对着一脸莫名其妙的阿尔下了这个结论。
与此同时他听到靠近的脚步声，目的明确地朝着这边走过来。
黑色教区长袍，悬挂在胸前的银十字架。穿着熟悉装扮的几个人包围了他们。
“是王耀以及阿尔弗雷德·F·琼斯先生吗。”
“诶？我？”鲜少被称呼全名的阿尔没反应过来，愣愣地指着自己。
“请随我们前去教会议事厅。威斯特大人传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