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耽美小说>逃亡记>第19章

  Nov.23.1859

  时已至冬。

  就算克利夫登这个海滨城镇还披着金黄色暖洋洋的伪装,却也阻挡不了布里斯托尔湾带来的寒冷空气。凌晨时分,贩鱼店铺的主人狠命敲打着那些倒吊在店铺前,被冰霜冻得亮晶晶的鱼干,单调重复的响动将人们从温暖的睡梦中强行叫醒;到了傍晚各家又都早早关上了门,仿佛这街上本来就没一个人似的。马莲草和鱼腥味儿被海风一直吹到城镇深处,想方设法从紧闭的窗户缝里钻进去。

  因而,接近傍晚时,在大街上爆发出的一声怒吼就非常清晰的传进了附近所有人的耳朵里。

  “请不要跟过来!”

  伴随着这个满含怒气的声音,一个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的东方人用力摔上了身后店铺的门,门上缀着的许多铃铛随着这动作一齐碰撞出刺耳噪音。

  “什么前途多舛,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这种套在谁身上都可行的言辞也可以出来骗钱……既然是占卜为什么连我的性别也能认错?”

  少年愤愤踩着石板路快速向前走着,冷不防被一条围巾从后方拉扯住了肩膀,紧接着有人将围巾在他脖子里绕了两圈扎了一个结。

  “戴好围巾。还有不要走太快,伤口会崩开。”

  亚瑟整理好少年脖颈间的格子布围巾,手指不小心碰到对方冰凉柔软的耳垂,微不可察地停滞了一下。“因为照顾你很麻烦,所以不要给我添乱。”

  王耀甩开吸血鬼比冰块还冷的手,把围巾拉起来捂住嘴,呼吸便变成了氤氲的白雾弥漫在视线里。自己发出的声音像是直接从体内传达到脑部,大了好几个分贝。

  “把成年的男性看做少女是件很失礼的事情。说回来,难道他的本事就只是『啊,美丽的小姐,能赐予你爱情魔法的只有这至高无上的灵药』然后给自己怀里塞钱吗?”王耀模仿着那人的语气和动作,脸上满满的不忿。这不仅缘于刚刚在占卜屋花掉的一个银币,更多的是满心期待落空时被欺骗的感觉——近日来关于这个占卜屋灵验的传言一直挠得他的心发痒,简直吊足了胃口。

  原来你成年了啊。

  这是亚瑟唯一冒出来的想法。然后他联想到在庄园时王耀扯的那个“十二岁孤苦无依被救回来”的神奇故事,及时用手挡着嘴唇把笑声转化成轻微的咳嗽。

  即使是成年,相对于自己来说也只不过是个婴儿。

  如果睡一觉,醒来后这个人说不定已被埋在坟墓之中,连骨头都快腐朽干净。

  亚瑟跟在王耀身后走着,盯着这副被大衣包裹起来依旧瘦弱的身子,仿佛轻轻一折就会像柴火一样断掉。在离开伦敦的数日里,经过了治疗、修养、长途旅行到现在选取了这里作为短暂停留的地方。没有任何血族的味道,没有教堂。然而王耀的身体始终没有明显的好转,皮肤下根根肋骨显露分明,给人一种尖锐而坚硬的疼痛感。

  “那是什么?”

  一声疑问让亚瑟回过了神,抬头看到小广场中央盛开的喷泉,王耀正站在边上指着喷泉的水池问旁边的人。走近了可以看到水池里躺着大大小小的硬币,有的生了褐色的铁锈,有一些还银灿灿光亮如新。

  “如果投入硬币就可以许愿,是这样对吗?”亚瑟打断了正欲解释的旁人,挑起一边眉毛看向不满的王耀,“很多地方都有这个风俗。怎么,要许愿?”

  王耀一把抢过亚瑟放在手中的银币,泄愤般扔进水池,咬着牙挤出一句话语。

  “知道您见多识广,公爵大人。还有,您为我花费的钱我都会还你的。”

  他拍打了两下手心,合掌对着水池大声说道:“希望公爵大人能够降尊纡贵一点,但是不要每天发挥爱心做早点给我吃,因为公爵大人不知道毒药和食物的区别。还有希望我能长命百岁,我实在很担心这样下去会不会提前被毒死……”

  这是哪门子的祈祷方法。

  总觉得心里微妙的有火气。

  亚瑟伸过一只手压在王耀头上将一头黑发揉得乱七八糟,压下去身体内不平的声音。

  “那,公爵大人许了什么愿?”

  王耀从对方的镇压中努力抬起头,视线不经意落入亚瑟深沉无波的祖母绿眼瞳之中。同样的情景,好像在什么时候发生过,但是模模糊糊想不起来。

  亚瑟微眯了眼,清浅的笑荡漾在嘴边,转瞬即逝。

  “不告诉你。”

  有什么柔软细碎的东西掉落在了睫毛上。接着零零散散白色的小颗粒从天空飘了下来。

  下雪了。

  “回去吧。”

  不知是谁说的话。

  1859年冬天第一场雪,来势凶猛地袭卷了这个城镇。

  到了夜晚的时候,狂风刮着雪粒子不停撞击着窗户玻璃,从那里向外望去只能见到被白色包裹起来的建筑,露了些黄豆大小的灯光,闪动着窥探的眼睛。

  亚瑟一天中很大部分的时间都在睡觉。虽然白天出门没有问题,但对身体还是有些影响,这使他花费了更多的时光恢复体力。

  他躺在沙发上,看起来活像死去多时的尸体,壁炉里熊熊燃烧的火焰也无法为这张惨白的脸染上半分颜色。手中的书渐渐松脱,砸在了地毯上。在半刻钟前亚瑟还在看这本书,突然就没有任何预兆地睡了过去。

  柔软温润的舌头舔过他的嘴唇,顶开牙齿滑进来。微苦的药味顿时传遍了整个口腔。亚瑟睁开眼,看到身上伏着衣衫半敞的王耀,正静静望着自己。

  “吸血鬼不进食血液的话,会死去吗?”

  “不会。”

  亚瑟摸了下自己的嘴唇,上面还残留着某人的温度。

  “你给我喂了什么?”

  回应他的是另一个吻,生涩拙劣。王耀手法粗鲁扯着对方的衣服,无法顺利解开而扯掉了好几个扣子。接触到皮肤的手指在发抖。

  亚瑟能听到王耀因紧张而发颤的呼吸,深浅不一挑动着自己的情欲。他盯着对方局促的表情,放弃思考微微叹了口气,然后翻身将王耀压在下面。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他靠在王耀颈间,犬牙厮磨着单薄白皙的皮肤,能感觉到下面鲜活跳动的血管。这个狡猾的,没有礼数的,甚至一次又一次欺骗自己的恶劣人类。亚瑟下意识咒骂着不知是对王耀还是自己的话语,一边褪去王耀下身的衣物,伸手握住了那处脆弱的存在。

  王耀用手腕遮挡着眼睛,只露出被炉火熏烤得滚烫烧灼的脸。他的话音烦躁不安,和身体一样带了奇异的颤抖。

  “不要像个娘们磨磨蹭蹭!趁我还没后悔之前……”

  句尾化作有气无力的呻吟,王耀整个身子都弯起来试图逃脱亚瑟控制住要害的手,却随着吸血鬼手部的动作再次失去主动权。如此几次,直到体液射了亚瑟一手,并溅了一些在亚瑟低垂的金色睫毛上。

  这是值得高兴的事情。没有强迫,没有利用。可是为什么高兴不起来呢?

  而且,为什么自己会认为这是值得高兴的事?

  亚瑟睁大了空茫的眼睛,试图从对方脸上寻找出什么答案,最终一无所获。

  他的手从王耀大腿外侧滑下,不经意触碰到纸片状的东西,拣起来是暗褐色的小块牛皮纸,边缘印着略微眼熟的花纹,是白天去过的那家占卜屋。阻隔在心里层层叠叠的迷雾霎时间消失无踪,一丝欢愉冒了个尖,迅速蔓延了所有神经。

  “看看我找到了什么,『能让所恋之人陷入爱情魔法的灵药』那个家伙的确是这么说的吧?”亚瑟后倾身体避开王耀猛然间坐起的动作,将手中的牛皮纸换到另一只手里去。现在王耀的脸简直是个煮熟了的番茄,实在让亚瑟无法忍住想笑的冲动。他扬了扬手中的牛皮纸,轻蔑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原来你刚刚给我喂了这个,莫非你认为我的感情廉价到一包药就可以得到?不只是坎培尔仓鼠的身高,连智商都只剩下仓鼠脑袋那么大小,我为你感到可悲。”

  “谁跟仓鼠一样!”

  冰凉单薄的唇贴上了愤怒的嘴巴,把对方剩下的话语全部塞了回去。尖锐犬牙刺破了王耀的口腔,血腥味混合在二人纠缠的舌尖里有股甜腻的味道。

  如果这是你的求爱。

  “勉强接受也可以哟。”

  像是自言自语,但每个单词都无比清晰传进王耀的耳膜。假如王耀看向对方的脸,可以看到吸血鬼略为别扭的无奈笑容,积雪融化的深绿色瞳孔泛动着醉人的春色;但他此刻只能够大口呼吸,让莫名窒息的胸腔得到存活的氧气,眼球蒙上了薄薄水雾一切都看不清楚。紧接着有坚硬的东西闯入了王耀的身体,疼痛与欢愉将意识抛向无边无际的高空,再也无法寻回。

  神说,给他们思考。于是人类有了智慧。

  他们在草原上牧羊,采下清晨的露水和午后第一缕阳光。

  神说,给他们生命。于是人类有了感情。

  光明,荣耀,家人,幸福。

  你要抛弃这一切,假使你决意前往被放逐的黑暗。

  亚瑟知道自己在做梦。

  他站在摇晃的世界里,头上是逐渐剥落的天空,无数黑色的雪飘落下来,掉在衣服上就散发出刺鼻的难闻气味。穿着简陋的行人在他眼前来往穿行,整个世界没有任何声音,机械重复着同样的情景步向崩毁。

  听不到声音,什么也听不到。轰隆隆的雷声却在脑内响起,越来越大,夹杂了无数分辨不清的噪音,压迫着脑部神经。

  听不到……

  “你在哭吗?”

  身后传来陌生的童稚男音,亚瑟惊讶转身,一个只到他腰高的男孩站在那里。黑色披肩长发,和自己不同的异邦长相。大而黑的眼睛浮动着琥珀色暗金的光芒,类似某种野兽。

  “我不会哭。”

  亚瑟皱眉,避开这孩子咄咄逼人的目光。

  “即使你和这里一起被腐蚀掉,连根头发也不剩,你也不会哭?”男孩困惑地偏了头,努力思考了片刻,“明明是一副要死掉的表情却哭不出来,让人觉得很痛苦。”

  “这样……”亚瑟也跟着认真想了一会儿,突然笑了。

  “我最憎恨被人欺骗。如果遭受到无法原谅的欺骗,大概会哭的吧。”

  “欺骗……像是这样?”

  亚瑟看到自己的心脏插着巨大的木桩,那孩子正按着木桩一端往自己身体里钉进去。更多黑色的烟尘覆盖在了身上,啃吮着皮肉筋骨——

  他在铺天盖地的疼痛中惊坐而起,太阳穴因贫血一阵犯呕的晕眩。眼前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躁动的光点汇聚成暗红色的地毯,房间内熟悉的木制家具,和从卧室窗户投射进来的暖黄阳光。王耀从门口探进来一只脑袋,看到亚瑟醒来便挥舞了两下握着菜刀的手,看起来精神气很足:“啊,下午好。你再休息一会儿,很快就天黑了,我做了早餐给你。不过这个点儿应该算晚餐了,”他冲着面色苍白的亚瑟一笑,灿烂无比。“要适应公爵大人的起居时间果然很麻烦。”

  食物的香气从厨房一路飘到卧室,挤满了整个房间。亚瑟迟疑着,还是忍住了教育这个人类什么是厨房礼仪。他按压着胀痛的额头站起来,回想起入睡前的某些片段,喉咙顿时一阵干燥。

  “水……”

  拿起柜子上的水杯给自己盛了半杯水,刚举到嘴边杯子就从手中松脱,掉在了地上。从心脏猝不及防袭来的剧痛,一波比一波更强烈地撕扯着血肉。亚瑟跪坐下来,无法忍受地扯开衬衣,锐利的指甲嵌入背后肩胛骨附近的皮肤,向里深深挖进去,试图伸入骨架缝隙间找到疼痛的部位。偏偏那个令人发狂的地方被柔软脆弱的心脏包裹着翻搅不到。在无可抑制的痛楚中,亚瑟偏转了头,隐约看到穿衣镜里的自己。獠牙尽露,凌乱金发下的眼睛已经充血变作浓郁暗沉的红色,血液从背后的伤口不断流淌着染红了白色衬衫。

  真狼狈……

  亚瑟躺在地上,脸贴着粗糙劣质的地毯,喃喃自语。

  “像一条狗。”

  在带着王耀离开教堂前,被人从背后射入心脏的子弹,始终没能取出来。

  这本该对自己造不成威胁的,顶多在足够的休息后身体会自动排除银制子弹。因为体质的关系,自己是不会消亡的存在。

  可是这次被射中之后,简直要痛苦得疯掉!

  温暖的水滴砸在了亚瑟脸上,同时他感觉到了手臂隐隐的刺痛。他无法睁开眼睛,连思考都已经足够困难。

  不管是眼泪,嚎叫,痛苦或者哀求,都听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