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耽美小说>逃亡记>第56章

  (一)

  纷纷扬扬的大雪在寒风中吹出呜咽般的哀嚎。荒芜的大地一眼望去都是白茫茫的颜色,和旧灰色的天空连接起来之后,就再也分辨不清界限。

  在这纯粹得刺眼的白色中,站着个穿着黑色大外套的男人。远远看去的话,他就像一张空白画布上不小心抹上去的画痕,看上去是那么显眼而让你无法移开视线;不管你是觉得碍眼还是别的什么,他就站在那里,浑身透出一种固执的敌意来。

  坚硬的雪粒子不停击打着他冰冷桀骜的脸,撕扯着那一头银发,并钻进了他红得要滴出血来的眼瞳。男人嘴唇轻微蠕动着不知在说什么话,声音被寒风袭卷而去,无法听到分毫。

  一束已然枯萎的天竺葵被放在了雪地之中,暗黄浅紫的花朵簌簌发抖,几乎马上要被扯入天空。

  你的悲愿,我来继承。

  1865年4月28日,慕尼黑。

  斜对着市政厅塔楼的方向,在一座尖顶浅白色建筑旁边,有位金发碧眼的男子直直站立着,抱着双臂一副极为不耐烦的模样。高腰军靴在地面磕出急躁的响动,似乎在下一刻就会朝着谁攻击过去。事实上,他已经在这里呆了两个时辰还要多,随着光线的移动从正对街面的角度挪到了侧面,始终站在这一小块能够遮挡阳光的阴影里——但是该死的,要接待的客人早该在好几个钟头前就抵达此处,偏偏现在连个鬼影子都见不到!

  那轮要命的光球挂在了正午的位置,热气无处不在,熏烤着他严厉而焦躁的蓝眼睛,从紧紧扣好的衣领里钻进去,把他的身体包裹在可怕的热浪里。剪裁得体的军服成为最糟糕的附属物,而腰间皮带束紧的部位简直要烤化了;如果谁能仔细瞧一瞧他脸上的神情,定会被濒临忍耐与爆发边缘的情绪吓个半死。

  充满快活阳光的语调突然在大街上响起了,带着点儿乡音的大大咧咧,欢乐而聒噪。

  “真是很久没有来这里,变了太多都快忘记啦!看看那个塔楼,没记错的话,整点会有骑士蹦出来跳舞——骑士来跳舞,哈哈哈!”

  说话人有着一头微卷的褐色短发,略显黝黑的皮肤在太阳下微微泛光,当他大笑着拍身旁那人脊背时,眼中便显露出无所顾忌的笑意;他指了指前方那座哥特式尖角嶙峋的锈银建筑,被深绿花纹包围起来的钟表正缓缓移动着指针,“人们骑着马在街上游行,一个红头发的姑娘用颜料在脸上画了五颜六色的条纹。罗维诺你也打起精神来嘛,这旅程并没有你想象的那般枯燥……”

  “滚开,别碰我,蠢货!”

  一旁的少年皱着眉快步行走,试图摆脱这烦人的家伙。后者依旧笑嘻嘻一脸毫不在意,勾着少年的肩膀,目光不经意落在了前方等待已久的军人身上,顿时大力挥动胳膊叫出了声:“路德,多日不见!”

  ……真不想让人知道自己和这两人认识。

  等待已久的军装男子头疼似的扶额,面上严苛烦躁的表情有所松化,更多浮上了无奈的情绪。他向前走了两步,向着那二人伸出手,礼节性问好。

  “欢迎来到慕尼黑。我是路德维希·贝什米特,向您致以敬意,梅尔斯公爵。以及您的朋友……”

  “不用和我搭话,离我远点。”

  少年很干脆地打断了路德维希的问好,走到路旁阴凉处坐下来,大大舒了一口气。对于吸血鬼过于耀眼的阳光让他的心情加倍恶劣,再说下去就会彻底爆粗口。

  褐发青年笑着摇了摇手,灿烂笑容间露出一口洁白牙齿:“那只是个代称,直呼我的名字就好。真是不懂,你们一个两个都喜欢这么叫我,”他看着面容严肃的路德维希,渐渐收敛了脸上的笑意,看似天真热情的绿眼睛完全没有任何温暖气息,“我是安东尼奥·费尔南德斯·卡里埃多,很高兴见到你,贝什米特的现任当家。”

  路德维希微一鞠躬,并做了个邀请的姿势。右侧被遮蔽了阳光的暗巷中,停着一辆黑红相间的马车,正为来临的贵客敞开了车门。

  “那么,请二位随我前往寒舍,商讨详细事宜。”

  四五年的时间对于人类来说足够漫长,但放在吸血鬼身上又是如何呢?

  一场午眠,几次旅行,或许就流失了数十年。

  除却人为性的伤害,他们的时间几乎是停止了流动,即使是拥有生长期的纯血种,也可以活过十几个甚至更多的世纪。看看长老院那些身形枯朽却仍然牢牢掌握着整个血族的纯血种吧,即使再过几百年,你仍要俯首帖耳,去聆听他们每一条规矩与命令。但这又有什么不好呢,从长老院传达下来的意旨永远正确,挑不出半点毛病,你只需要去遵守去完成。完美聪明的决断!否则,波诺弗瓦家族就是个活生生的反例。

  在短暂的路途后两位客人随同路德维希进入了府邸内的休憩之所。那是间布置得一丝不苟的屋子,黑色钢制地板,深红沙发,桌上摆放得整整齐齐的水果,任何地方都找不到星点儿灰尘。一个花瓶,或者是相框的边纹,都挑不出毛病,就和路德维希头上梳好的金发一般,没有丝毫杂乱。

  脾气暴躁的少年把自己的身体扔进沙发里,伸出一条腿搭在了干净光亮的桌面上,满满的挑衅。但他很快感到了厌倦,干脆枕着安东尼奥的腿,把对方的手腕拿过来张口咬下。

  “那之后没有对弗朗西斯的行为作出其他制裁吗?我听说你放弃了惩罚的权利,这可真是令人吃惊。”

  安东尼奥稍微倾斜了身子,维持着让少年进食的姿势,用另一只手抓起桌上盛放的番茄咬了一口,对这不甚满意的滋味皱起了眉头:“太蠢了,不管是他,还是你。”

  “只是一小部分军队,还不至于大动干戈。况且,他死后整个波诺弗瓦家族就已经垮掉,不堪一击。”路德维希谨慎斟酌着词句说道:“不计后果地大量增加同族,其实我有时也会有这种冲动,只不过他付诸行动了而已。贝什米特家长久以来扎根于军备方面,早已与人类不可分割,能够与他们共同见证历史与荣耀是件不错的事情,因此不愿放弃这种相处方式。这是我作为军人的原则。”

  “太蠢了……”

  安东尼奥重复着低喃了这句,随意几口把手中的番茄解决入腹。路德维希无法从他的表情和语气中获取任何讯息,只能低声叹息,一边把装订整齐的文件递过去。

  “长老院派遣我来负责接待您,一方面是向您说明梵蒂冈的情况,另一方面,是希望我能够协助您。自那次波诺弗瓦伯爵大肆屠杀教会人员之后,梵蒂冈对我们的信任也越来越低,不,说是从来未曾加以信任更为妥当。”

  “上个月,我们损失了一百三十五名高等血族。这不是同族戕害,而教会对此拒不承认。”

  在位于维尔茨堡的大型聚会中尽数被杀的吸血鬼,没有留下任何讯息。这是行动有素的计划性谋杀,所有的尸体都被破坏殆尽,根本找不出死因。

  路德维希盯着安东尼奥,目光平静,一字一句说道:“长老院怀疑这是梵蒂冈猎人协会所为。”

  “那又怎样?”

  安东尼奥耸肩,从鼻子里嗤笑一声。他侧头低声询问着少年什么,语调温柔,得来的是少年充满怒气的回瞪。

  “猎人们和教会何时停止过对吸血鬼的杀戮与试验?只不过以前还算偷偷摸摸,不会像现在这么理直气壮。像吸血鬼一样永生的时间!世界唯一的主宰!不过就是这些东西。”

  血族渴望着人类所得到的光明,人类却艳羡这如同诅咒般无法完结的生命。没有到手的东西永远是最为香艳的,勾引着你每一个神经细胞,把你拖入欲念之中。

  军装男子再次微微叹了口气。

  “神圣契约已经开始失效,长老院希望您能协助我们,恢复它该有的效力。也就是说,希望您能与那位监控者一同找出罪证,向梵蒂冈提出质疑与要求。”

  “一直坚守着契约条例的,最为出色的监控者。是的,亚瑟·柯克兰,被您赋予初拥的对象。三日前,他已晋升为亲王职阶。”

  他折起写满陈述之词的纸张,最后对着巨大而空旷的大厅鞠躬。黑暗中有无数蝙蝠扇动翅膀,飞向殿堂穹顶。

  颂扬,赞叹,肯定,以及新的命令。

  所有的声响被强制塞入耳内,消化成下一步该做的行动指令。

  深绿暗沉的眼眸,如同冰寒积雪,映不出任何景象。

  (二)

  你有没有失去过那么一件东西,它带走了你的全部,可是神奇的是,你还活着,空无一物地活在这世上。原本拥有的一切就在那么几秒钟内崩毁消亡,留给你的只有一个选择,你是活下去,还是也放弃这生命?

  活下去,就都可以重新开始,但你不知道上苍什么时候会再和你开个玩笑,你又得重头再来。

  那么,你是选择独自一人孤独求生,或是干脆连自己也一同跳入死界?

  “正是因为前方无可预测,才会有意想不到的可能不是吗?”

  安东尼奥从马车上跳下来,向里面的人伸出一只手,微笑着说道:“所以你我都愿意享受这漫长的岁月,去期待每一个新的黎明。你得承认这个,罗维诺。”

  被称作罗维诺的少年轻轻哼了一声,对安东尼奥的说辞不屑一顾。他把手搭上安东尼奥等待着的右手,也从马车走下来,靴底踩入一片潮湿松软之中。天刚刚下过雨,整个树林间弥漫着静谧而芬芳的气息,间或有野兔和松鼠从生长着菌类的草丛中探出脑袋,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打量陌生来客。

  所有的景象都是鲜亮的,湛蓝如洗的天空,滑翔而过的白鸟,道路两旁被雨水洗得油亮欲滴的树木。泥土和草腥味混杂在一起被凉风推送着在爱丁堡的乡间穿梭而过。这让安东尼奥心情很不错,他从裤兜里摸出几个辅币扔给车夫,并大笑着感谢对方能将他们送至此处。一脸木然的车夫恍惚点头,目无焦距地甩开了马鞭,驾驶着车子原路返回。

  “接下来你只需要回到经常呆着的路口等待生意,就像只打了个盹儿。”

  安东尼奥对着马车的背影自言自语,接着挽住了罗维诺的胳膊,不顾少年挣扎硬是拖着向前而去。在层层叠嶂的葱茏树木之后,可以望见那座中世纪风格的庄园别墅,白色尖顶被一片深深浅浅的绿色包围起来,许多禽鸟在上空盘旋鸣叫。

  从慕尼黑到爱丁堡,花费了不少时间,当安东尼奥与罗维诺真正站在这所庄园前,已经是六月底。这期间他们差不多有四五次都忘记了旅程的目的,把更多的时日耗费在游玩与打闹上,能最后抵达爱丁堡某种意义上也算作奇迹。

  当然,会导致如此的因素除了安东尼奥较为随性的做派之外,更是因为他实在是觉得麻烦透顶。这就好比一个乐哈哈的农民,整日里过着简单的生活,只需要关心他的番茄是否得到了足够的照料;突然有那么一天来了士兵命令这农民放下铲子和手套,去做个日理万机的大臣——天知道这是多么滑稽的一件事!

  园子里的番茄要重要得多。

  安东尼奥默默嘀咕了一句,抬手抓住铁制大门上缠绕了链条的铜锁,试图直接扭断。

  “你明知道我在家。”

  阻止了他这一破坏性行为的是个冷淡的男音。安东尼奥扭头看向门侧的铁栅栏,十字尖角的黑色栅栏上悄无声息落了个金发绿瞳的男子,身体被缠绕在铁条上的藤蔓花朵簇拥着,说不出的艳丽森然。

  “没人会在有客人来访时还锁着大门的,你比我更懂这些礼节。”安东尼奥收手,笑得一脸纯良。他能感觉到身后少年紧绷的身体,于是握住了那只僵硬的手腕,暗自用力。

  没什么可担心的,罗维诺。

  即使面前的这只吸血鬼不知结束了多少高等血族的生命。

  亚瑟为他们开门,生了锈的铁器碰撞着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分明是数年都未曾使用过的表现。庭院杂草丛生,铺了石板的道路也生长了许多苔藓,走上去滑腻湿黏。然后是染上水锈的旧式别墅,藤蔓蜿蜒着攀附在开了裂缝的墙根,并顺着墙壁上雕刻的花纹爬上窗台,把整幢房屋都缠绕起来。

  阴潮而暗沉的气味笼罩着整个院落。当亚瑟带领他们进入别墅时,这种味道更为强烈地刺激着他们的胸腔,让敏感的眼球有种想要流泪的反应。

  “我说,你是不是应该找个佣人来打扫一下自家的宅院?该死,我觉得有蜘蛛网缠住我头发了,”安东尼奥捂住嘴咳嗽,随亚瑟走上已然霉烂的木制楼梯,小心避开可能塌陷的地方。“罗维诺注意脚底,我敢用十个英镑打赌这架楼梯会突然倒塌,把我们淹没在烂木头里。”

  “吵死了,闭嘴混账。”

  罗维诺习惯性地骂出了口,一只手却始终紧紧握着安东尼奥,自进入这里后就没有放开过。

  “二楼会好些。”

  亚瑟在书房前停了脚步,静静看着吵闹的二人。

  “我不需要人类进入这里,你不是清楚原因的么。”

  ——自从所有的佣人和农夫都在几年前被伊万所派遣的吸血鬼杀害。

  他在写给梅尔斯的书信中陈述了详细事则,以及对未来的希冀。如今看来,不过是最可笑的记忆余烬罢了。

  偏偏对方还是收到了这封饱含幸福的信笺。

  亚瑟将安东尼奥与罗维诺迎入书房,扯去了遮盖在家具之上的白布罩子。呛人的灰尘飞扬起来,惹得罗维诺一阵咳嗽。远道而来的两位客人现在可以笃定,这个该死的刻薄吸血鬼,完完全全没有半点欢迎他们的意思——半点也没有。

  经历了一刻钟那么长的时间,他们总算结束了抱怨与咒骂,肯坐下来好好解释长老院派遣的任务。亚瑟把自己缩进书桌后那张靠椅里,眯起了深绿眼瞳听安东尼奥讲述因由。天色渐暗,微蓝光线衬得整个房间鬼魅无比,而他就是没有生命气息的恶鬼,时刻要将谁扑食干净。这并不是单纯的幻觉,在过往的几年里,他沉浸于对血族与猎人的裁决之中,杀戮已成本能,成为一个指令,一个符号,随时能让他对任何对象下手。

  从来没有如此出色的监控者。

  也从来没有这般可怕的捕食者。

  安东尼奥所讲述的任务详情与路德维希曾说明的事项并无多少出入,大抵就是希望能共同调查那一百多名高等血族的死因,借以警告猎人协会,来加固双方逐渐脆弱的关系。亚瑟只安静听着这些言语,在必要时点头作答。

  枯燥至极。

  罗维诺换了好几个姿势站立,最终还是无法忍耐这压抑无聊的气氛,悄悄从书房钻了出去。他在二楼遛了一圈,没什么特别的发现。所有的房间都紧闭着无法进入,从里面透出空旷陈旧的气息。

  于是他回到了一楼客厅,顺着挂满油画的窄小过道走到了厨房,只看见落满灰尘的厨具。重又进入客厅后,他把注意力放在了地毯花纹上,百无聊赖地踩踏着有规则的菱形花纹走来走去。当他随着步伐转到了客厅右侧最为阴暗的角落时,被扑面而来的刺鼻气味熏得几欲干呕,一连串脏字堵在嗓子眼就差爆发出来;考虑到说话会让更多怪味钻入肺部,他只能捂着口鼻迅速地打开窗户透气,并对阴暗潮湿的庭院骂出了声。

  为什么那个蠢货还没谈完事情?他觉得自己再呆下去身上就会长出同样散发着腐烂味儿的苔藓,光是想想就挠心挠肺地难受。

  转身时罗维诺僵住了身体,愣愣盯着原本阴暗得无法看清的角落。外面的光线洒落进来,依稀可以看到什么奇怪的东西。

  壁画?

  不是。

  钉满铁钉,锁链缠绕成蜘蛛网的形状。是一扇门。

  他向那处走了两步,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臂想要碰触门板,被身后的嗓音吓得浑身起了个寒栗。这声音像是贴在了他耳边,带着森森寒意。

  “不要随便乱碰。”

  罗维诺回身,略微慌乱地看着亚瑟,咬咬牙回击道:“只是太无聊了四处转转,怎么,你这么小气?”

  “事先问过主人的意愿是正确的做法。梅尔斯平日里没教过你吗?”亚瑟漠然地望着罗维诺,轻蔑嘲讽的笑容泛上脸庞。“现在,马上从那里离开。”

  “你这算什么语气?”罗维诺捏紧了拳头,对方的表现轻易激起了他的怒火,甚至让他暂时忘却了对上位者的畏惧,“我怎样又不需要他来教,而且,谁稀罕呆在这种肮脏破烂的地方!”

  几乎是同时,他睁大了眼睛无法动弹,从头到脚都被剧烈的杀意绑缚住;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会被撕碎喉管扔出去——如果不是安东尼奥突然出现并挡在了二人中间的话。

  他想再说点儿什么,但安东尼奥脸上的表情变得凶狠异常,使得他生生把嘴里的话咽了下去。

  “我替罗维诺向你道歉。”

  安东尼奥瞪着亚瑟,咬牙切齿地说道:“所以能劳烦你把爪子收回去?该谈的事情都谈完了,我们现在就离开。”

  亚瑟微敛了眸子,轻轻挪动了身子,一步,两步,直到退到几尺之外。

  尔后开口,声音毫无起伏。

  “不留下来过夜么。”

  “没有这个必要。”

  安东尼奥扯着罗维诺往门口走去,一边回过了身子向亚瑟说话。

  “在这屋子里住着的,只是个一无所有的鬼,连我都要觉得他可怜了……”他微微仰起了脸颊,对亚瑟露出个疏离而肆意的笑容,“再见了,亲王大人。”

  ——那是会在杀死血族后将其全身血液都吸食干净的监控者。比起制裁,他更享受于自身力量的增长。

  ——光亮背后,滋生了多少无法言传的黑暗?

  门被大力闭合。重又归于寂静的屋内,亚瑟一动也不动,像是没有生命的标本,被钉在了这早已死去的房子里。

  头发,呼吸,指尖,思维,都已死亡。

  无一生还。

  (三)

  与快乐的伙伴为伍,忧郁的灵魂无法存活;置身于悲哀的团体中,悲哀是感到高兴:真挚的苦痛得到了同病相怜的同情,于是乎心满意足,于是乎感激涕零。

  ——莎士比亚

  鲜血淋入池中,沉闷钝重。

  锐利爪尖撕扯开腕部筋脉,更多深红色的液体溢出体表,落在蓄满了血浆的棺材中。

  亚瑟用袖子遮掩住支离破碎的左手腕,倚着棺材边坐下来。黒木描金的棺木中,躺着永远不会再醒过来的东方人;血红色蔷薇花瓣浮在池面,装饰着这副惨白的面容,并覆在已然破损不堪的心脏上。

  整个房间都是浓郁得让人窒息的甜腥味道,腐败而芳香。

  “梅尔斯和他家的小鬼今天来过了。”

  亚瑟抱紧了双腿,将侧脸搁在膝盖上,看着沉睡在血池中的王耀。

  “除了公事之外什么也没说。他想必是恨极了我,但是他还能那样没心没肺地笑,过着自己的日子。”

  明明自己亲手杀死了他的朋友。

  “我并不会对他们嫉恨,也不觉得有什么悲伤。只是看到那样的情形,就会变得很渴望。”

  如果你也能在某一天醒来,不管是和我争吵,打斗,还是大笑。哪怕是一个单词,或是简单的眼神,什么都好。

  我日复一日卑微的祈求,得不到任何回应。

  “没有关系,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直到末日为止,漫长得看不见尽头的时间……”亚瑟抹了一把冰凉干燥的脸庞,目光胡乱地四处看着,像是要把眼中的湿润压制下去。喉咙有什么东西堵着,逐渐胀大。

  “我要出去几天,就几天,处理点事情。很快就回来,不用担心。可那之后,我该怎么做?梅尔斯说,因为要调查血族被杀的真相,需要我前去慕尼黑,可能短时间都回不来。虽然之前也有很多次长期旅程,但最近我总是觉得不安,好像有一团火在烧灼心脏——”

  亚瑟伸出双手小心触摸王耀的额头,指尖滑过冰冷鼻梁,摩挲着毫无血色的脸颊。一两滴血浆溅到了王耀的下巴,他俯身用舌尖舔舐干净。

  “如果你能醒过来就好了,我们可以一起前往……”

  为什么醒不过来?

  为什么?

  耳边有濒临崩溃的嘶喊,反反复复,带着哭意。

  在那个寄出信笺的清晨,当他发现卧房中空无一人,冲出去寻找王耀的时候。

  当他抱着一具被钉穿了心脏的尸体归来之后。

  他把自己的胳膊割开无数血口子,恨不得把全身的血液都喂给王耀。

  为什么无法醒来。

  充斥着怒气的嘶吼,喘不过气的呼吸,最后是悲戚绝望的哀求。

  像个疯子,或是说,已经疯了。

  扼住王耀的脖子拼命嘶喊的是谁?

  那些永远归于黑暗的东西是什么?

  亚瑟用力闭上眼睛,仿佛这样做可以把所有不堪的回忆都扼杀干净。颤抖而冰凉的唇瓣压上了王耀的嘴唇,尝到些许铁锈腥味。

  “该隐啊,你让我如何独自一人?”

  三日后安东尼奥与罗维诺重新拜访了这座庄园。

  他们本该早已乘坐火车离开这地方,但现在却又站在了别墅门口。铁制大门是没有挂锁的,这令二人感到惊奇,但他们把更多的心思放在了口舌之快;在说出潇洒离别话语后又反折回来的安东尼奥得到了罗维诺极大的嘲笑,而他本人也颇为困扰——可是拜托,他可没有英国人那曲折迂回的脑部回路,直率地遵从自己意愿才是他素来的行事方式。

  你好,亚瑟,本来是想让你和我们一起前往慕尼黑的。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好好交谈或是相处过了。噢该死,就是如此简单的一件事,怎么就这么难以启齿。

  安东尼奥觉得耳朵边实在吵得要命,干脆捂住了罗维诺的嘴巴,一边敲响了别墅的正门。等了一会儿仍然没有反应,正当安东尼奥打算再次用力敲门时,门被打开了。

  他愣了一愣,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现在的状况。亚瑟摇摇晃晃站在门里,头发和脸颊都沾了些深色血迹,衣服也是斑斑点点,一片湿腻。苍白得透明的脸上,那两只绿莹莹的眼珠像是蒙上了一层雾,恍惚不明。

  “这是……怎么了?”

  安东尼奥伸手抓住亚瑟肩头,后者立刻失去了力气,整个伏在了安东尼奥身上。低低的,类似于哭音的话语自脑后传来。

  “不见了……”

  “不见了?是什么不见了?喂,你还好吧?”

  一头雾水的安东尼奥试图把亚瑟拉开,却因接下来听到的话语而僵硬了动作。

  “王耀……我很努力的寻找了,但就是消失了……”

  “你他妈是做了什么噩梦还没醒?王耀不早就……”安东尼奥拉扯着亚瑟,直视着对方惶然无助的脸,突然浑身寒冷。他捏紧了亚瑟的衣服领口,用力之大每个关节都在颤抖:“你该不会是把他的尸体藏起来了吧?根本就没让他进墓园……”

  这是真的。真实而疯狂的事实。

  安东尼奥看着没有回应的亚瑟,瞬间确信了自己的猜测。他想给亚瑟一拳头,把这个疯子抛到别墅最高处的尖顶装饰物上去好好晾一晾脑袋,但亚瑟已经失去了意识,沉沉落入他的怀中。

  ——还以为会哭。

  安东尼奥抱起昏迷的亚瑟,叫喊着不情不愿的罗维诺过来搭把手,两人一起把亚瑟抬上二楼。他强行踹开紧锁的房门,把亚瑟扔到床上去;虽然这床铺也是多日未曾使用过的模样,但谁也没那心情打扫。

  接下来他们在整幢房子里翻寻,很快找到了客厅阴暗处那间被隐藏起来的储藏室。缠满锁链的房门是敞开的,在那里他们看到了满地洒开的血迹,以及盛放血浆的棺材,一切都凌乱不堪。回到亚瑟所在的卧房后,安东尼奥给自己和罗维诺清理出两张椅子,开始了漫长而短暂的等待。

  你看到他左手腕那些新旧交错的伤口了吗?

  安东尼奥枕着双臂,声音模糊不清。胳膊被椅背硌得有点儿疼,但这是他能想到最舒服的坐姿。

  我们的治愈能力并没有那么差。除非他自我伤害的速度远远超过了自愈能力。

  看起来就像个无可救药的傻瓜对吗?“爱情”之类的……

  安东尼奥把半张脸都埋入双臂间,只露出一双深沉无光的绿宝石眼瞳,默不作声地盯着床上的亚瑟。

  罗维诺很难得地安静下来,没说话也没走动,只是对着窗台处堆积满的桑树叶出神。

  当亚瑟睁开迷蒙双眼,花了好大力气才认出房间里这两个家伙时,原本积聚在眼中的亮光一点点黯淡了下去,恢复成一潭死水。或许他刚刚做了个梦,谁知道呢,真实与幻觉,本就难以分清。

  “放松点儿,亚瑟。你把自己绷得太紧了。”

  似曾相识的话语,牵扯起遥远钝痛的回忆。

  “有人会得知你把王耀的尸体放在此处,并把他偷走,一定是有什么用途。好好想想,然后我们帮你找。在这之后,你还得和我们去慕尼黑处理事情,长老院可不管你发生了什么,只会叫嚷着结果,证据,报告!”

  “即使最后什么都找不到,你也得接受。试着遗忘,然后活下去。”

  把所有美好或不堪的回忆尽数遗忘。

  从你的生命中将其抹杀,一点不剩。

  1865年6月30日。自此之后的几年,亚瑟再也没有见到王耀。

  (四)

  什么都没有发生变化。

  就算你曾认为自己的人生被扭转了方向,你的思想,感情,都不再与从前相同。

  回过神来看看,其实还是那样。

  1871年5月。神圣契约被撕毁。

  这只是某种形式上的宣告罢了,在这之前的几年内,高等血族的数量大肆锐减,到了后期,甚至已经不再销毁证据,明明白白的昭示着:教会已不需要与血族共存。

  杀伤力愈来愈强的武器,成果日益增进的体质研究试验,以及至今无法得悉的狩猎方式。结果是显而易见的,只能靠杀害同类来增强自身力量的吸血鬼,假使想要牵制猎人,要么在自己身上花功夫,要么大量增加“劣种”,从任何意义上来说,都陷入了恶性循环之中——偏偏在教会的宣扬下,不明就里的群众大多在自己的家园种了马鞭草!

  “我可不在乎他们是用了什么蛊惑人的言语把人类骗得团团转,现在最糟糕的是,我们就像被扔进热水锅的可怜虫,等着慢慢被煮熟。”安东尼奥状似轻松地坐在阳台栏杆上,双手揣在裤兜里,像个慈善学校出来的大龄男童。这是个不太恰当的比喻,但他看上去的确就是这样,活泼而不怀好意。“亚瑟去哪儿了?总是看着这样的景象,我也快到了忍耐极限。”

  他指的是楼下聚成一个个小团体的血族们,似乎是发生了什么口角,气氛剑拔弩张。记载在人员名单上的高等吸血鬼几乎是全都聚集在了慕尼黑,这使得贝什米特家族的府邸达到了空前的热闹。

  但是话又说回来,为何长老院的审议机构也坐落在这个城市?如果不是这样,吸血鬼们也不会一窝蜂地跑到自家的庭院来,而贝什米特的当家就像个操心过了头的佣人,忙得焦头烂额。路德维希从阳台上俯视下面马上要打起来的血族,习惯性地捂住了隐隐抽痛的胃部,低声作答:“他去向长老院递交报告,大概再过一刻钟就回来。比起那个,我觉得您应该管一下罗维诺……”

  “我听到了!该死的土豆混蛋!”

  正在向某位女士献殷勤的罗维诺抬起头来,凶巴巴地冲着阳台上的路德维希喊叫。少年如琉璃透亮的褐色眼珠转了一转看到路德维希身旁的安东尼奥,不知为何就增添了几分怨气,继而狠狠扭过了头继续向面前的女士吐露甜言蜜语。只是每一个发音都咬重了音节,听起来别扭而生硬。

  “有什么要紧,他天生就是个好色胚子。”安东尼奥从栏杆上跳下,带着一脸灿烂笑容向屋内挥了挥手,“嘿,亚瑟回来了。”

  贝什米特家这座府邸设计上倒花了不少心思,入门来是较为窄小的厅堂,曲折回廊式的楼梯通往二楼,布置严谨却不失美感的房间交错而落,中间是宽敞的接待室,铺了漆黑反光的大理石地板。纯粹的深红与黑色,将一切都笼上了压抑严肃的氛围。

  亚瑟就站在这片极致的色彩中,对阳台上打招呼的安东尼奥轻微点头,并没有挪动脚步。喧嚷声穿过阳台,接着钻进这接待室来,让他有些心烦。

  安东尼奥也没介意对方过于冷淡的回应,脚步轻快地进入屋内,拍着亚瑟的肩膀问话。

  “关于契约的事,长老院怎么说?”

  亚瑟抿紧了薄唇,从大衣内掏出一张折叠好的纸递给了安东尼奥,似是不想再多说一句话。然后他选了个角落坐下来,把身子藏进阴影中,一双绿莹莹的眸子闪烁光辉,如同等待捕食的猫。

  “……迎战。”

  迎战。向试图消灭吸血鬼的人类。

  同年,梵蒂冈猎人协会与教会共同向血族正式宣战。

  并没有什么值得叙述的不是吗?

  四百多年前,也是这样的战斗,各自的种族发了疯地要将对方从这世上抹杀掉。木桩与铁锤换成了枪支,厮杀的对象换了容颜,除此之外,一切都与历史合上了同样的车辙。

  继而驶向了人类的光明。

  波诺弗瓦伯爵当初的担忧是正确的,没有足够相称的砝码,天平就会彻底倾斜,得来一方的覆灭。然而吸血鬼们早已在漫长无止境的时间内失去了足够的敏感度,他们沉浸于享乐般的宴会,进食以及其他种种消遣中,等意识到危机之时,足以灭绝种族的火焰已经烧掉了自己漂亮的裙角或长靴。

  只是有一点是谁也无法明白的,为何教会在短短几十年,甚至可以说这几年内,有了如此迅猛可怕的进步?

  同年7月,高等血族人数仅存二百多名。

  战火袭卷到贝什米特家族这座坚不可摧的府邸时,正是闷热焦躁的天气。暗灰色的天空上盘旋着许多鸟类,时而俯冲进草地树木间寻找雨前的食物。

  亚瑟躺在沙发上,陷入了短暂的浅眠。他已经累坏了,连日的奔波,战斗与处理事务让他精疲力竭,而所有的局势还要等着他来掌控,他来翻转。就像驾驶着一艘在暴风雨中浮浮沉沉的轮船,无法去思考风向与前路,只能一次又一次地迎接来势凶猛的浪潮。身后有无数同族的眼睛审视着自己,把希望与怨愤都强加在他身上,而前方是充满恶意的毒焰,正等着把这艘船拆剥入腹。

  或许这是件好事。无法分心去想其他的东西,从另一个意义上讲,是个不错的状态。

  然而他还是做了个梦。

  他听见熟悉而怀念的语调在自己耳边说话,叫着他的名字。他绞尽了脑汁去想那是谁的声音,然后眼前出现了漫天漫地的阳光,洁白桌布翻飞的边角,盛放在圆桌上的点心和红茶。哗啦哗啦,是鸽子扇动翅膀。

  站在那里的人向自己伸出手,嗓音清透而干净,有着阳光般温暖的气息。

  在发什么呆?已经是下午茶的时间了啊。

  亚瑟伸出手臂想要抓住对方,于是自沙发上跌了下去,从这无比真实的梦境中醒了过来。耳朵里是杂乱细微的轰鸣,渐渐归于安静之后,听见了从外面传来的笑声。

  高扬的声调,放肆的笑意,仿佛遇见了最快乐的事情。

  他以为自己还没有从梦中走出,因而整个大脑陷入一片迷惘的混乱;接着有重物大力砸上了窗台玻璃,溅开了鲜艳的色彩。

  是一截被撕裂的腿部肢体。

  亚瑟站起身朝着阳台奔去,拧开门把手时又有新的血液洒上了门窗玻璃。他站在了阳台上,仰头看见空中飞舞着不知什么锐利的武器,折射出寒冷刺眼的光芒;那玩意儿缠绕住吸血鬼挣扎的身体,就会撕开锋利的血口子。

  目所及处,都是吸血鬼的尸体。但是他看不见攻击者所在的位置,只能翻身跃下,落在被血染红的石板地面上。

  脑后传来更为恣意的大笑,宛如孩童稚气天真,但在这种场合无比诡异。

  亚瑟努力把身子拧过去,关节像年久失修的零件不听使唤。指尖发抖,呼吸停滞。难以言喻的欢喜涌上身体,然后化作深入骨髓的冰寒。

  在贝什米特这幢房屋最高的位置,希腊式平坦秀丽的屋顶上,坐着东方面孔的少年。长至腰间的漆黑长发束在脑后,被大风撕扯着舞出鬼魅的形状。璀璨金黄的眼瞳盛满了笑意,衬得整张脸庞动人心魄却又阴寒无比。

  有人叫着亚瑟的姓氏,远远跑过来,向他报告情况。这场猝不及防的袭击让吸血鬼们乱作一团,急需这位亲王来控制局面。

  亚瑟茫然地盯着来人一张一合的嘴巴,听不见对方的话语。下一秒眼前的人被削掉了半边脑袋,粉红柔软的组织暴露在空气中,其间有血管在簌簌跳动。

  屋顶上的人爆发出一阵无可抑制的大笑,搁在空中的双腿来回晃动着,整个人乐不可支,“就试试看能不能做到,果然很有趣!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也能命中,我真该嘉奖发明这玩意儿的家伙!”

  尾端系了细钢丝的长型刀片,刀身足有半只胳膊的长短。这就是刚才所见的武器了。

  亚瑟仰头望着对方,而屋顶那人的视线也凉凉扫过亚瑟苍白的脸,几乎是同一时间,利器夹裹着寒风砍向亚瑟的侧颈,被险险避开,只在脸颊割开了细微血痕。

  “啧,才刚说完好话……”少年举起自己不小心被割伤的手背,扭头朝着后方叫道:“你们是要懒到什么地步,每次都捡我吃剩下的!有空偷懒的话,就放些心思在刀具枪械的改良上!”

  随着话音落下,身穿黑色教士服的猎人们逐渐出现在了府邸四周,手中握着的枪支对准了来袭的吸血鬼,动作精准狠绝。

  就像是……跟随在猎豹之后的豺狼。

  亚瑟朝前跨了一步,张口想要说出什么,却被人从后面扯住了衣领。路德维希的吼叫震耳欲聋,用了严厉而不容违抗的语气,要求他撤退。

  撤退。噢,是的,撤退。

  这里已经被猎人包围了。

  亚瑟闭上了疼痛的眼皮,世界一片血红。

  他最终还是未能叫出对方的名字。

  王耀。

  (五)

  要想让自己变得更强大,就得从其他的吸血鬼身上夺取生命力。

  每杀死一个需要处决的家伙,就吸食干净他的血液,让自己的身体继承对方的力量。

  这是条例中没有限制的事项。但这也是,违背了吸血鬼的伦常。

  他成为了最尽职的制裁者,以及最冷血的罪犯。

  听不到吗?

  每一只被杀害的同族都在你身体里嘶嚎悲鸣!

  在被猎人们突袭之后,吸血鬼们逃进了长老院。那是一座建立在市中心的圆顶建筑,从外面看上去就是座稍显富丽堂皇的市政楼罢了。穿着体面的男女出入其中,不苟言笑,一切都不会引起居民半点儿怀疑,谁能想到这是吸血鬼最为敬畏的处所?

  它里面的构造也是与教堂有着极高的相似性,描绘了华美壁画的圆拱形墙壁围绕着空旷的大厅,一圈圈盘旋而上,最后没入装饰了镏金花纹的穹顶。可是你往后走,在这些倾斜的墙壁间,隐藏着各种不易发觉的小门,通往长老院审议的殿堂,可供休憩的隔间,或是堆放了陈旧历史的书室。

  路德维希他们现在就呆在其中一间屋子里,紧紧关上了细窄的门,在压抑闷热的空气中相对而坐。其余的吸血鬼们则是呆在大厅,各自处理着身上的伤口,气氛还算平和——这真是个奇迹,要知道由于他们孤傲或冷淡的性格,每次集体聚会都得吵个无止无休。也难怪,每年每月,见着的都是这么些个面孔,隔了几百年,还是同样的人,同样令人生厌的性格;偶尔新增几个幼崽,也不知什么时候会被其他血族杀掉,更何况去找个自己想要给予初拥的对象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让我们把话题转回屋子里静默坐着的几位血族身上吧,他们大约已经维持着这样的状态一个钟头了,谁也没有动弹。烛火在他们身后跳跃着,时而急促时而平缓,他们的影子便投射在墙壁上,摇晃出不安定的形状。

  路德维希觉着自己的胃又开始习惯性抽痛,他实在是不想夹在这诡异的氛围里,但要是他就这么出去了,说不定会发生更糟糕的状况。

  最后还是安东尼奥率先打破了沉默。

  “现在我们可以推测的是,猎人们能够拥有如此大的杀伤力,那个来历不明的小子占了很大因素。亚瑟你有什么打算?再这样下去,连长老院也要完蛋,你知道猎人们似乎完全不顾忌这事会曝光在普通人类之间。”

  即使吸血鬼们都聚集在城市最为繁华的地段,似乎也无法拿人类当什么有效的盾牌。就算把这里所有的人类都变成“劣种”又能抵挡多少时间?抵挡之后,也还是落个四处逃窜,狼狈得可笑。

  亚瑟没说话,半张脸隐在黑暗中,被昏黄烛火染上的另一半脸颊依旧惨白。烛光在深绿的眼瞳里跳跃着,跳跃着,熄灭于阴暗如沼泽的眼底。

  “你总得说点儿什么!”

  安东尼奥站起来,暴躁地踩着地板上走来走去,用手挠着卷曲的褐色短发,浑身蕴藏着一股即将爆发的怒气。“长老院把最高权力交给了你,所有人都在看着你,但是你就像个吓傻了的小鬼,被路德从战场上拖下来。你是真不知道,不知道我现在有多失望,几百年前我认识的那只幼崽要比现在更让我赏识!”

  “抱歉。”

  亚瑟把双手交叉在一起,用力绞紧,指头关节生疼。他眼前反反复复都是陌生而恶意的那张面孔,挥之不去。自王耀的尸体消失后,他不眠不休地四处寻找,直至绝望。但这绝望只不过是加在了原本死去的感情上,并不会使他更加伤痛,只是让他更为麻木无觉。

  直到再次见到那张与王耀相同的脸。

  他想那大概不是王耀。王耀不会那样笑,也不会在清醒时下得了手去虐杀吸血鬼。

  不会像那样……对自己露出陌生的眼神。

  恍惚漂浮的意识中,模糊听见安东尼奥有些愤怒的言辞。

  “你给我写的那封信都是漂亮话吗!全部都是空有其表的句子,哄骗他人也哄骗你自己?”

  亚瑟像是被鞭子抽打了脊背,倏忽间挺直了身子,愣愣看着安东尼奥。许久之后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便用手掌捂住了脸,从指缝流泻出一串笑声。

  “不,你说得没错。都只是漂亮话而已。虽然……”

  虽然我是真的曾以为得到了拯救。

  “抛开无用的话题吧。一味躲着也不是办法,试着调查猎人们近期的动向,以及他们与教会之间有什么交流。群体性狩猎只要揪出幕后指挥的家伙,就可以让他们乱成一团。”

  亚瑟停顿了片刻,接着很快说了下去:“或是杀掉那个看起来像是主力的小子……”

  “别撒谎了!”

  罗维诺一脚踹开了门,怀中还抱着一筐新鲜的番茄,大概是刚从集市上回来;他的眼睛几乎要冒出火,狠狠瞪着亚瑟,神情满是厌恶:“那个黑头发的家伙,和家里那幅油画上的人不是一模一样吗!和你站在一起,说是会和你结婚的,明明就是同一个人!”

  ——他们相倚而立,相互缠绕着手指。油画颜料一笔笔涂抹在画布上,散发出辛辣浓重的气味。时光被无限拉长的午后,所有的回忆都跟着被放大许多倍,变成温柔而残酷的刑罚。

  “只是长得像罢了,王耀已经死了……”

  声调卡在了某个单词上,硬生生拉扯出喉咙的剧痛。声带上像是被割了一刀,嘶哑不堪。亚瑟低声重复了这句话,拼命克制着手掌的颤抖。

  “那你可以亲手杀掉那家伙吗?把那个疯子杀掉,像他对我们所做的那样?”罗维诺盯着面容凄惶的亚瑟,静静地笑了,“不,你做不到。你这个胆小鬼——”

  伴随着安东尼奥的叫声,亚瑟冲到罗维诺面前捏紧了他的脖子,把坚韧的喉结与骨节都按压下去,竟是要将其毁坏的意图;罗维诺怀中的筐篮掉落下去,红艳艳番茄滚了一地,有几只被挣扎的腿脚踩了个稀巴烂。泪水迅速涌上了那双茫然失焦的眼球,滑入无力张合的嘴巴。

  安东尼奥扳着亚瑟的肩膀,想要把失控的亚瑟扯开,但没有任何效果。他显然是发了怒,吼叫时露出嘴中尖锐獠牙,兽化的爪子一把揪住亚瑟的头发,直接将这颗头颅撞击在了墙上。

  “你他妈给我住手,否则现在我就杀了你,或者你杀了我!”

  血液从额头侧面流淌而下,淹没了亚瑟一只眼睛。得到解脱的罗维诺瘫坐在地,捂着喉咙不断咳嗽着,气息混乱。更多的泪水从眼眶中流出来,砸落在地。

  “什么啊……”

  罗维诺抬起了布满泪痕的脸,看着不知所措的亚瑟,断断续续地说着,“他可以把对他最好的人毫不眨眼地杀害,可以让同伴在自己面前被所谓的爱人削掉脑袋,也可以有一天把我们都送上死路。为什么你们还能装作没事人一样……弗朗西斯可是被这家伙杀死了啊……你还能对他笑得出来,和他相处这十来年……”

  “那是你最重要的亲友吧?”

  后半段的问话是对安东尼奥说的。

  谁也没能回答这些问题。房间里没有人再说话,只剩罗维诺嚎啕大哭的声音。

  为什么要哭呢?

  明明最该哭泣的人,都忘记了哭泣的方法。

  我们经历受洗,来到这世上。您为我敷油,为我吹入生命的气息。

  当我第一次睁开眼,看到您为我准备好的这个世界。它看起来是那么美妙,尽管残缺,却让我止不住哭啼出声。

  我从您那里得知的道理只有一条,但已足够支撑我活过余生。

  痛苦亦是欢愉,离别也将会有重逢。

  “我们总会重逢……在过去的几百年里本大爷就是靠这个想法活下来的……”

  银发红眼的男人靠着树干,让自己在摇摇晃晃的枝桠上站得更稳些。繁茂树叶遮掩住他大半身体,只露出些许银色发丝与血红艳丽的眼睛,远远看去会以为那是零碎光斑,与树影交织在一起辨不分明。

  这里是距离慕尼黑足有几十英里的乡郡,过于茂盛的丛林在土地上肆意生长,只在其间勉强开辟了一条小道供人通过。夏暑的阳光被随风摇曳的枝叶切割成无数碎裂光点,毫无温度地在男人身上游离出一片浮光。他在这里等待的时间并不长,连枪杆上冰冷的托手都没吸收多少暖意。

  山路尽头出现了几个黑影,渐渐走近可以看清是神态疲惫的猎人们,还有两三辆来回颠簸的马车。藏在树影里的人动了动,被树叶簇拥着的乌黑枪口悄无声息地对准了某个猎人的额头。

  砰!

  谁也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走在最前面的猎人已经仰面倒了下去,眉心嵌着深色的血洞。人群开始骚动,各自拔出了枪支警惕地四处张望,寻找暗杀者的位置;紧接着又一声枪响,第二个猎人应声倒下,鲜血从后脑喷射而出,在车身上甩出长长一道痕迹。

  “把本大爷的信念摧毁的,自私而罪恶的人类……”

  他自言自语着从腰间抽出一柄军刀,脚下使力,猛然从路旁的树林中跃出!

  有猎人朝着他开枪,子弹被军刀挡开,火星直迸。目眦尽裂的血红瞳孔死死盯着所有的活物,里面流露着的是纯粹的恨意与决绝,以及彻头彻尾的癫狂——

  “全部都杀光就好了!”

  (六)

  这注定是个不安稳的年份。

  在与血族的交战中,猎人们凭借出色的组织能力,战斗能力以及越发精良的武器,对血族造成了致命性的打击。但同时,梵蒂冈也损失了将近四五百名猎人,这并不是个小数目。人们为死去的英雄点起蜡烛,吟唱安魂曲;战意不息,渴望胜利之心愈发强烈,只需再努力一步,就可完成作为血猎最光荣的使命,为这长年的战争画上终结符。

  赞颂吧!为人类即将到来的黎明。

  大约是从7月底开始,战斗进入了胶着状态。

  按理来说,吸血鬼已然陷入极为不利的境地。进入慕尼黑的大批猎人将他们堵在了长老院,犹如捕获了猎物的蜘蛛,只待最后的飨宴。然而事态总是朝着变幻莫测的方向发展着;一只莽里莽撞独自行动的吸血鬼不知怎地就闯入皇室,以实际行动表示了切身受到威胁的愤慨,造成了不小的伤害;在这之前,这个崭新的国家早已对教会有诸多不满,得此事件火上添薪,更是加重了对教会果断而狠绝的制压。

  受到牵连而无法自由行动的猎人们逐批退出了慕尼黑,返回到梵蒂冈去。尽管他们是如此渴盼能够迅速结束这场战斗,结束这百千年来长久的对峙。

  我们还没有到绝路。

  亚瑟看着松懈下来相互谈笑的吸血鬼们,危机与孤独让他们有了更为融洽的关系。

  但我却已无路可走。

  “南方捎来的口信,猎人协会更替了新的首席,是叫做威斯特的家伙。他曾任职于伦敦的圣玛格丽特教堂,被调职后一路升迁,现在爬到了最高的位置。”路德维希手里捏着几张信纸,向亚瑟报告刚刚得来的讯息,“现在他离开了梵蒂冈,正朝着这里赶来。在如何处理我们的问题上,我想他应该是最高权力者。”

  在路德维希提到这个名字的同时,亚瑟微微皱起了眉。许多不愉快的回忆涌了上来,连带着生理性的嫌恶。一个见不得光的男人,各种意义上都是如此——尖刻而敏锐,步步算计,还有着对自己莫名其妙的敌意——难道不是这样?那件永不离身的白披风所遮掩的,是阴谋与恶毒滋养起来的躯壳,尽管外表再光鲜亮丽,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在克利夫登骗取自己的血液,又在家徽引发的事件里百般为难;可就是这个被上帝眷顾了的家伙,几次三番劫里逃生,毒药与利刃没能杀死他,布拉金斯基家族对圣玛格丽特的屠杀也没能波及到他。

  见鬼的好运气!除此之外也不能想出其他夸赞。

  “也就是说,我们需要从这位威斯特先生身上下手?”

  亚瑟从路德维希手中接过信纸,匆匆扫视了一遍上面的文字。“把他截下来,实在不行的话,造成更大的混乱也成。不管怎样,都会是个好的反转。”

  “是的,我也这么想。稍后会派遣适合的血族前往。另外,我可能也需要出行几天,并不远,就在这一带。似乎出现了行踪不定的吸血鬼,专门捕杀猎人与其他教区人员,让我有些在意。”

  路德维希看亚瑟默许了自己的行为,便立正做了个标准的军人式鞠躬,迅速离开了房间。打开门的一霎那,罗维诺与安东尼奥高声的笑嚷从外面闯进来,撕裂了房间内安静沉闷的空气。明亮得刺眼的灯光映在亚瑟身上,接触到的皮肤一阵瑟缩,如烧灼般疼痛。他起身关上了房门,回到先前所坐的地方,盯着桌上静静躺着的一张纸出神。

  没有人能比他自己更熟悉这字迹,因为他曾用同样漂亮的花体英文写过无数缱绻缠绵的句子,描绘着他和另一个人的未来。现在这字迹却划出了阴冷而绝望的句子,向长老院与全体血族表述着这世上最残酷的决心。

  “任何人,任何——如有见到王耀,立即将其诛杀。这将会使教会受到重创……”

  他轻声念出了纸上其中一段的内容,唇齿生寒,一直冷到身体最深处。心脏像是被掏空了,彻底掏空,血肉无存。

  “怎么可能不是你……你说我怎么可能认不出你……”

  把自我欺骗的意识驱赶掉之后,就只有最难以接受的事实。爱人复活了,多么美好的奇迹,然而那已经是只纯粹的吸血鬼,一只体质为“暴食”的吸血鬼。这是最合理的解释,在之后的几次杀戮中也得以证实。

  名为王耀的那个人类已经死去。

  就算自己还是存着些许侥幸与怀疑的心理,又有什么意义?

  亚瑟·柯克兰必须下达诛杀王耀的命令,必须表明自己坚定的种族立场,必须赢得这场战斗的胜利。死去的魂灵们在看着他,活着的血族也在看着他,连他自己,都在时刻审视着。

  把怯弱丢掉吧!正如它从未击败过你一样。

  挽起弓箭,踏开脚步,像个真正的勇士。

  去射杀自己的爱人。

  (七)

  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可告人的秘密,当你决意独自背负,也就要承受它所带来的苦难与甜蜜。你无法与他人分享,你为它挣扎痛苦,为它声嘶竭力,忍受它对灵魂的折磨拷打;也许有一天,你还会将它带进坟墓,与你的尸骨一同被蚂蚁啃食干净。

  那么,你是为了什么样的缘由,为自己铐上了如此沉重的枷锁?

  基尔伯特抬头看到路德维希的时候,后脑勺像是被人狠狠敲了一闷棍,整个身子都无法站稳。片刻之后他用胳膊抹了一把额头上滴滴答答的血液,硬是挤出个微笑向一脸震惊的路德维希打招呼:“哟,阿西。好久不见。”

  他的右脸颊被刀刃割开了深而长的口子,那是某个猎人濒死时的杰作。胯骨和小腿也都嵌着子弹,伤口处冒着嘶嘶作鸣的水气,散发出一股焦糊味。四个猎人,从奥格斯堡出发,带足了子弹和防身刀具,还有该死的马鞭草——真是漂亮!他们既聪明又愚蠢,在遭到伏击时齐心协力想要把堂堂的基尔伯特大爷做掉,事实上也的确差点儿让自己送了命。结果是吸血鬼还活着站在这里,猎人们却都没了呼吸;这种死里逃生的感觉让基尔伯特想要纵声大笑,用一连串肮脏词汇构成的咒骂来赞美自己,然后为猎人们做一场弥撒。

  可是,谁能告诉他为什么路德维希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在这个鸟不生蛋的荒郊野外,简直就像是从地底钻出来的一样?不,或者说是自己根本没注意到其他吸血鬼的靠近,才会在看到路德维希的时候被吓得不轻,几乎忘记了说话的方法。

  “他们说有个银发红眼的纯血种在这一带出现……听到谣传时并不能确认,没有想到真会是你……”

  路德维希似乎还没从巨大的震惊中恢复过来,喃喃自语着向基尔伯特走了过去,“既然回来了,为什么不来见我?”

  擅自抛弃了家族,姓氏,兄弟,然后就消失无踪。

  基尔伯特踉跄着倒退了几步,与路德维希拉开距离。因圣水银器的伤害而几近麻木的双腿无法自由活动,一脚踩到了某个猎人的尸体,眼看就要摔倒在地;情急之下他将手中的猎枪插进土地,勉强支撑着平衡,一边对路德维希做了个禁止靠近的手势。

  真是狼狈。

  基尔伯特看着自己糊满了鲜血残破不堪的身体,衣服变成了烂布一绺绺挂在身上,活像只可怜的流浪狗。

  “你看起来过得还不错,”他翘起了嘴角露出个轻浮的笑容,目光却避开了路德维希装满痛楚的蓝眼睛,轻声说道:“可喜可贺。”

  “为什么不回家?”

  路德维希重复了这句问话,原先焦虑担忧的表情掺杂了怒气的成分,阴鸷而可怕。“你知不知道我找你要找疯了——”

  “回去做什么啊!去做你们的牺牲品,让你们吸干我的血液,再来为我戴上所谓荣誉的勋章?”

  “是,我很乐意为同族献出生命,献出自由,像个傻子一样让你们剜走我每一处血肉,结果你们还是背着我和教会签订了契约!现在叫我回去?好样的,阿西,这是让我再次成为你们战斗的药品?”

  基尔伯特把手中的长枪甩了出去,扔到路德维希脚边。他大口喘息着用手捂住了血流不止的额头,眼前一阵发黑,大概是失血过多的反应。

  路德维希说了什么,这声音模模糊糊听不清楚,变成无数难以辨认的杂音。紧接着基尔伯特遮挡在额前的手臂被扯开,充斥着怒气的吼声劈头盖脸砸了下来,震得耳朵嗡嗡直响。

  “眼睛是怎么回事?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

  “放开!”

  被捏紧的手腕剧烈挣扎着,动作无望而固执。

  “请不要太任性,哥哥!”

  在路德维希喊出这个称呼的同时,基尔伯特睁大了鲜红得不正常的眼睛,用尽最后的力气挣开了禁锢。

  没有逃离,也没有上前,只是站在路德维希的面前,面上冷漠如冰。

  他张口,话音沉静得可怕。

  “伊丽莎白死了。我问了很多人,最后找到那地方想为她献一束花。可是阿西,她连个坟墓都没有。”

  悲凉的笑意在血色瞳孔里散开,转瞬即逝。

  “除了恨意,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能让我活下去。所以,别了,我的兄弟。”

  温暖的房屋。家人。亲情。只要回到这些东西所存在的地方,就是对死去之人的背叛。

  喂,你能明白吗,阿西?

  基尔伯特转身离开,背影做了个潇洒帅气的告别手势。挺得笔直的脊梁,不肯弯曲半分,仿佛那就是他的荣耀与自傲。

  你是否也曾品尝失去的滋味?

  你是否也藏有无法对他人诉说的感情?

  死去的魂灵为活着的人们戴上镣铐。

  活着的人们却听不到死者的诉求!

  永远也听不到……

  几日之后,在距离慕尼黑还有几十英里的地方,一处破败的桥墩与河堤附近,吸血鬼袭击了梵蒂冈而来的猎人们。

  伤亡各半,十来名猎人和四只吸血鬼,当然这不是最主要的。吸血鬼的目的是被猎人围守得严严实实的马车,在那里面,有着极为重要的猎物。

  看吧,他们用了难以看清的速度扑向马车,接着被行动有素的猎人射中头颅或是心脏,锐利刀刃砍断了他们的肢体,但仍难以阻挡疯狂的进攻;这就像一场自灭性的战斗,每只吸血鬼都带了赴死的决心——

  用鲜血铺开道路!骨头作为武器!

  没有什么不可舍弃。

  这种不顾一切的厮杀方式给猎人们造成了极大的麻烦,不管怎样防御阻拦,最终还是有吸血鬼跳上了马车顶部。他用利爪掀开车篷,袭向里面被白披风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男人。混乱中无人能顾及到这边的情况,竟是眼看着里面那人要被强行带走!

  下一秒是吸血鬼被锋利寒冷的金属物刺穿了心脏。

  那是一把黑色镶金的东洋刀,被瘦削病态的手指握紧了,接着刀面翻转,横向扯开吸血鬼的躯体。骨头,内脏,尽数斩断。

  疾风卷起遮盖住男人面容的风帽,显露出的相貌映入吸血鬼惊愕的眼中。

  漆黑无光的齐耳短发。以及同样颜色的,冰凉湿润的眼眸。与资料所说的完全不一致,东方面孔,东方……

  然而吸血鬼已经不能开口出声。破碎躯体从车顶掉下,重重砸落在地,宣告着任务的全盘失败。逐渐涣散的视网膜中,是那男人舔舐刀身血迹的模样。风帽重又戴回头上,掩藏了所有不可见光的秘密。

  (八)

  1849年,夏。

  即使是到了半夜时分,也无法感觉到丝毫清凉。热气从滚烫干涸的土地里冒出来,钻进每个人燥热干渴的脾胃,只是吞咽一口这热气都能尝到满嘴血腥。

  在这样的日子里菊始终处于高烧不退的糟糕状态,浑身上下都疼痛万分,偏生又觉着无比的冷,冷得牙齿打颤。他只能缩起身子,把自己的胳膊腿脚都挤作一团来让自己好受些。他可以听见外屋大人们睡梦中或粗或细的呼声,还有湾湾在身侧呢喃着的呓语,似乎是做了噩梦。除此之外就什么都没有了,往年经常伴随他入眠的蛐蛐和飞虫都被烤化了饿僵了,变成了一碾即碎的尸壳。

  有一只冰凉的手掌贴在了他黏湿滚烫的额头上,帮他拨开湿淋淋的刘海。稍显稚嫩但莫名可靠的声音响起了,刻意压低了声调,是怕惊醒其他酣睡的弟妹。

  还是难受?我去帮你弄点儿凉水。

  他努力睁开黏在一起的眼皮,水雾蒙蒙的视线看不清对方的脸,便摸索着抓住了胳膊。

  nini……

  你抓着我,就哪里都没法去了。

  他没答话,死死攥着对方的胳膊不松手,仿佛这样做可以让自己安心一般。那人似是叹息一声,接着脱了鞋子也上床来,瘦小单薄的身子拥住了自己。清凉苦涩的药草味儿自那人脖颈间隐约散出,连带着酷热的暑气也消退了不少。

  睡吧,等到了白天,肯定就病好了。我们已经很久没一起出去,湾湾下午的时候还跟我闹……但是说什么也不能落下你……

  嗯,永远都……

  厮磨的脖颈,交换的呼吸。他拼命睁大了黑漆漆的眼瞳,汗水浸湿了眼角又模糊了视野,最终陷入沉沉梦魇。

  永远都在一起。

  不要抛下我。

  和王澳王港王湾不同,菊是被收养的孩子。

  王家的老爷是个还算不错的大夫,那时家境也还过得去,就收养了这个来历不明的幼童。据说之前是寄养在洋教堂里,在缺斤少两的照顾下菊也勉强算是续着一口气,王老爷能接手这个累赘,教会也乐得其成。

  除了偶尔蹦一些王家兄弟听不懂的词汇,不喜言笑,看上去也就是乖巧得过分的孩子。你叫他跑腿,让他传话,都毫无怨言地任凭使唤,其余的时间里,他就坐在门槛里,不说话也不动,静静看着玩闹的王家兄弟,大而漆黑的眼睛让人心底发毛。

  他看着使小脾气的湾湾,故作成熟的澳,少言寡语但总背地里做小动作的港。

  以及被这一切搞得手忙脚乱的大哥,王耀。

  对方仰起头时也看到了菊,脸上汗津津地都是灿烂笑意,接着大声喊道。

  快过来,尝尝我今天偷着做的云片糕!

  每当这种时候,隐约快意就会窜上脚尖,爬上身体,在心脏开出无可满足的渴望。

  他也是和其他人一样,是这家里的孩子,有一个过分操心的兄长,年龄差不多的弟妹,不,或许他的年纪要比其他孩子小,这事儿他自己也不知道。

  但是,也只是这样。

  还在渴求着什么呢?

  菊不能肯定自己心中模糊的欲求。他只觉着不开心,像是有极其凶恶的野兽关在了身体里,日渐强大,迟早有天会破膛而出。

  这种想法让他感到无端恐惧,却也有着说不出的兴奋。

  是什么呢?

  干旱灾难般降临了吕县。总以为会熬过去,但家里的窘困是一日比一日明显,直至到了无以度日的地步。

  严重营养不良的身子,夜间着了凉,就发展成连日不退的高烧。抗过了最险难的时期,稍微好了一些之后,他却听见了王耀将要被贩卖的消息。

  隔着微敞的门缝,菊看着外屋里坐着的大人们。女人捂住了脸在细细呜咽,王老爷把一支烟斗敲得叮咣响。比自己高不了多少的王耀直挺挺站在屋里,说着自愿离开的话语,口齿清晰。

  ——自己在渴求着什么?

  他退到了灯光照映不到的暗处,赤裸脚底被地板上的木刺划破,钻心疼痛。

  隔天王耀被送走的时候,港和湾湾都追了出去,另一个去了学堂,毫无所知。

  而他只是在房前屋后转悠着,最后选中了厨房里经常用来剁肉的斧头。他抱着这充满腥气的利器,缩在床底无声嚎哭,眼泪浸湿了膝盖很大一块地方。

  到了睡觉的钟点儿,才有人发现他没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寻不见也就罢休,各自歇息下来。他只是个外人,是个累赘,消失了也只会让其他人觉得轻松。单只是这个事实,早就心知肚明。

  等到所有人都进入梦乡,他从床底爬出来,握紧了手中的斧头,把浑身剧烈的颤抖压制下去。他看见哭累了的湾湾抱着港的脖颈,通红脸蛋上还挂着泪珠儿。天亮之后,他们有新的生活,能够填饱肚子的食物,和乐融融。

  第一斧下去,砍断了湾湾的咽喉,鲜血汩汩流淌而出,溅上港的脸。

  第二斧下去,剁进了港的胸膛。整个身子弹跳起来,从床板上翻了下去。

  菊提着斧头走到王澳所睡的床铺边,湿透的衣襟袖口滴滴答答往下流淌着血水,手心湿滑几乎要捏不紧斧柄。锋利斧刃劈开了王澳的左胸,被骨头挡了一下,没能砍到要害。于是他看见王澳醒来,先是朦胧继而惊恐的眼神瞪着自己,想要喊叫出声。这叫声被斧刃砍断,变成湿润水声,钝重粘滞。

  哈……

  他想要大笑,想要跺脚,想要欢呼。全身都浸淫在极致的欢喜之中,充满了说不出的快活。等到把外屋的大人也解决掉之后,整间房屋里就只有他一个,他与自己分享这喜悦,品尝这苦痛,沾满血迹的脚板在屋里跑来跑去,湿腻的手掌在墙壁上抹开血印子。

  都是nini不好!说了不会落下我,说了永远在一起,结果自己偷偷就跑掉了!

  拔高了调子的叫嚷,刺耳而癫狂。

  稍微等一下就好,现在就去见你!

  现在就去见你——

  他戴好披风帽子,大力推开了通往殿堂的门。哥特式繁复华丽的门洞将这殿堂切割成许多不规则的形状,倾斜而高耸的建筑朝着通道挤压过来,仿佛把一切景物都压迫得变了形。旧铜色的大天使雕塑也倾斜了站立在两侧,或沉静或微笑,俯视着过道中站立的吸血鬼。

  “不是让你在这里等着我们过来吗?总是不听命令,会让人质疑我的威信。”

  他的声音低沉黯哑,似乎因多年疾病而没有任何生气,像个垂暮之人。王耀瞄了一眼这被白披风包裹起来的男人,轻声嗤笑。伪装的声调,伪装的举止方式,在宽大披风下刻意垫了东西来使得身形更接近于威斯特——他面前这个所谓叫做“威斯特”的家伙,不过是个冒牌货罢了。

  没有人会知道这件事,连当初的王耀也被蒙骗了过去;在爱丁堡时,不顾一切刺杀威斯特的自己其实是成功了的——感谢威斯特藏在教堂里的私生子吧,因为就是这私生子偷偷调换了身份,用了威斯特的名号来审问王耀,在圣玛格丽特那间黑暗的地下室里。

  对着亚瑟开枪,随后一路跟到克利夫登和王耀交换血液和药品的人,都只是眼前这人而已。

  本田菊。

  也是自己曾经的……弟弟。

  “是去了哪里?满身都是血。”

  菊指了指王耀的衣服,黑色教士服上到处晕染着暗沉的血渍,气味刺鼻。“又去进食了么,果然还是觉得饿?”

  “你说呢?我尊贵的威斯特大人?”王耀眯起眼睛,这让他看上去像是饱餐之后餍足的兽类,稍微收敛了危险气息。“整日呆在这种地方,对着一大群吸血鬼却无法下手的感觉可不好受。就只隔了几条街——我真不知道你们教会是怎么想的,放任他们呆在那里休养生息。”

  他指的是藏在长老院的吸血鬼。自上次攻击过贝什米特家族的府邸,猎人们就分批离开了慕尼黑,只有极少一部分和他一起潜进了教堂内,等待下一个指令。而前来接管此事的威斯特,在抵达大教堂数日后仍然没有任何行动的意愿。

  菊对这讥讽味儿的埋怨不予置否,只安静望着王耀的侧脸,细细检验着每一丝可能会有的感情流露。什么都没有。曾经见到过无数次的温柔,无奈,包容,都消失无踪,空余残忍而艳丽的面容。

  只是放纵了本能的吸血鬼,任由“暴食”这个体质夺取了全部的感情与思维。

  我们都有各自的路。菊对自己说,我们都有各自的人生。正如自己享受着教会至高无上的权利,在大义的名号下掌握生杀大权,这感觉棒透了;虽然目标不同,思想不同,但本质上我们都是一样,一样沉浸于自身的欲。

  这样想着,他就觉得王耀是属于自己的东西,看啊,听从自己的命令,只对自己笑,和自己分享着秘密;有过婚约的亚瑟·柯克兰算什么呢?自己还不是照样能从庄园内盗取尸体,用教会最完善的研究成果将王耀复活——说起来真是讽刺,从柯克兰身上提取的血液,为这起死回生的药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可那高傲盲目的英国贵族对此一无所知!

  “如果没有其他事情,我就先去睡觉了。”王耀等了半天也没得到对方的回话,面上透出了隐约不耐烦的神态,打算离开这里;虽然教堂内刻意没有装饰马鞭草,但也不会让自己对这地方提升半点好感。置身于一片光辉灿烂,不过是更为彰显吸血鬼如同秽物般的存在。

  菊连忙拉住了王耀的衣摆,匆匆扫视没有在教堂内发现人影,便恢复了清朗柔软的声调,低低叫出了声:“nini……”

  吸血鬼的身子略一摇晃,或许是没有踩稳步子。菊还想说什么,话刚出口即被一个干脆洪亮的男音打断,生生截在了喉咙里。

  “瓦修·茨温利前来报道,威斯特大人您好。”

  这声音穿越了一整个空旷的殿堂,在复杂华丽的墙壁花纹处碰撞出无数回音。推门走进来个金发齐颈的少年,手持一杆长长猎枪;在他身后又探出另一个金发脑袋,用蓝色缎带在脑侧挽了个装饰性的蝴蝶结,是个表情生怯的少女,不安而好奇地望着这边。

  菊迅速放开了王耀的衣摆,向前走了几步,张开双臂对闯入的二人作出欢迎的姿势:“非常感谢你们能接受我的邀请,茨温利先生,以及……”

  被风帽遮掩得只露出嘴唇下巴的脸上,扯开一丝笑意。

  “魔女小姐。”

  (九)

  你对这世界知道有多少?

  或是说,你认为这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在暗无天日的漫长时光里,我们被自己所造出的臆想弄得无法安生,恶魔,吸血鬼,魔女,我们怀疑着周围每一处看起来怪异的存在,而这怀疑让许多人送了命;尔后我们迎来了光明的世纪,对先辈们所做的一切扼腕叹息,并赞颂着新的文明,新的科学与智慧。那些如同幻想般的物种成为怪谈与梦魇的材料,从现实的世界中驱逐了出去。

  现在这些不切实际的东西却从书纸与梦境中蹦出来,活生生站在你面前。惧怕圣水银器的吸血鬼,吟唱咒语的魔女,或许还有其他你未曾想到过的物种;你永远无法得知这世上还有多少不可窥探的秘密,而这秘密将会给你带来什么样的改变。

  在慕尼黑大教堂西南角的方向,有座同样暗银色调的尖顶建筑。它看上去要比教堂小一些,周围是茂盛如华盖的树木,每到下午时分,斑驳婆娑的树影就覆盖了整座建筑,柔和光斑在尖锐奇特的建筑花纹上跳跃舞动,活泼而轻盈。

  王耀攀着这建筑突起的棱角,从屋顶跳到下一层可以落脚的窗台上去。被藤蔓植物缠满的墙壁很好地帮助了他的行动,这使得他几乎是毫不费力就抵达了目的地——那是个圆拱形的窗户,建造在这房子最高处的位置,窗框上生了许多暗绿色的苔藓。

  他扭头看了看脚下。隔着足有几十英尺的高空,是铺满方块石板的庭院,边上供人休憩的质长凳似乎只有巴掌大小。几名手捧着圣经的教士在远处谈论着布道之类的话题,细碎话音被午后的暖风送过来,变成零零落落的片段。

  王耀又朝着窗户里面望去,由于光线的干扰,他只能看到昏暗内室里有张宽大的木制长桌,

  上面摆放着深褐色贴了标签的瓶瓶罐罐,再往后是依稀可见大概轮廓的书架。少女白皙而纤细的手掌在那些药瓶间来回忙碌,动作认真专注,甚至没有发觉窗户外正在窥伺的吸血鬼。

  堆放在桌子右角的厚重书籍是摊开的,泛黄纸页上放了一只放大镜。足够拥挤的桌上还有只辨不清颜色的鸟笼,漆黑而肥胖的猫头鹰懒懒蜷着身子,对周围的一切都不理不睬。

  “那个是人们常说的诅咒吗?”

  这问话突然响起,把沉浸在这稀奇古怪的实验中的少女吓了一大跳,差点儿扔掉手中的瓶子。她抬头望着不知何时打开了窗户坐在那里的王耀,在短暂的惊吓过后恢复了温和羞怯的笑意,欠身行礼。

  “下午好,先生。”她的声音也是带了羞怯的,却又说不出的温和宁静,能轻易抚平他人内心的躁动。“您是说我在做的实验?是帮助威斯特大人进行的药物研究,它可以让我们的伤亡降至最低。非常难为情,即使是被称为魔女,也是不会像书里那样有着奇怪的魔力……”

  “咒语呢?扫帚呢?”

  王耀从窗台上跳下来,走到桌子边好奇地弯下腰嗅了嗅这些褐色的药瓶,顺手拿起书本上的放大镜贴到右眼上。“午夜会飞到森林和沼泽里与恶魔开宴会,我听过的故事里都是这么说的。对了,还有南瓜灯和捣蛋的小鬼,我朋友给我讲了很多。”

  少女捂着嘴咯咯笑了出来,双肩轻微颤动着,脑侧的蓝色蝴蝶结缎带也随之摇晃:“您的朋友真是有趣。现在这个年代,很少有会相信这些童话的人了——虽然那也只是童话。”

  “人们总是惧怕自己不能理解的事物。这就是猎杀魔女的起因。事实上,魔女的血统是家族继承的,我们要比常人更敏感些,在所谓奇怪的事情方面。比如说,”她费力捧起桌角那本厚重的书籍,用手指点了点上面稀奇古怪的拉丁文符号和圆形图案,“语言与文字都是具有力量的,感情,生命,光,也都蕴藏着我们不知道的能力。去探求它们,去利用它们,或许这就像魔法一样。听起来还不错,对吗?”

  透过放大镜所看到的一半世界,扭曲得光怪陆离。所有的事物都覆上了神秘的色彩,仿佛马上就要在这屋子里活过来,向你诉说艰涩难懂的语言。

  王耀把手中的放大镜交给少女,略微失望地叹了口气。幼年时被阿尔灌输的那些印象全部覆灭,他必须承认,真实永远和想象隔着不可逾越的鸿沟。

  少女盯着王耀脸上表情的变化,装满笑意的碧绿色眼眸微微弯起,柔声说道:“您看上去并没有其他人告诉我的那样可怕,倒像是个还未成年的大男孩。这一点让我非常高兴……”

  没有应答。

  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王耀就沉默了下来,鲜活的情绪从脸上退散消失,重又回复了平日的冷漠。金色璀璨的眸子在昏暗的屋内泛着诡异的光,直直望进少女眼中。

  “轻易对他人卸下防备之心是很愚蠢的行为,如果你想活得久一点就得明白这个道理。”

  他倾身向前,一只手抚上少女扎着缎带的柔软发丝,冰凉指尖触碰到了人类温暖的皮肤。“从刚才我就在想,这双绿色的迷人眼睛,如果能作为收藏……”

  王耀没再说话,因为有只冰冷坚硬的枪口抵住了他的后背,正对着心脏所在的位置。金发少年冷冷的话音从背后传来,带着浓重的敌意。

  “从我妹妹身边滚开,卑劣的吸血鬼。”

  出色的行动力和反应力,连吸血鬼都要畏之三分。这是菊作介绍时对瓦修·茨温利的评价。或许王耀可以更正这句评价,因为他根本没注意到这少年何时出现,只在对方靠近了自己身体时才察觉到了危险。

  “你身上没有人类的气息。难道是我的鼻子坏了?”王耀摊开双手,向后退去,直到脚跟抵到了窗户边的墙根。金发少年依旧举着手中的猎枪,食指搭在扳机的位置,时刻防备着自己。“还是说,你也是做了教会走狗的吸血鬼?茨温利先生,不用那么紧张。”

  “不要把我与你混为一谈!”

  伴随着暴怒的吼叫,少年径直扣下了扳机,子弹出膛,从王耀耳侧擦了过去。许多黑色发丝纷纷断裂,落地无声。

  “是我为兄长大人制造的药水,带着那个,会混淆吸血鬼的嗅觉。”少女急急解释着,试图阻止自家兄长的暴走,慌乱无措。王耀看着他们低声交谈,接着相互握住了对方的手,少年脸上显出不自然的微红,却仍口气强硬地念叨着教训的话语。

  然后金发少年扭头望向自己,神情冰冷地开口了。

  “请不要再次靠近我的妹妹。就算你现在从属于教会,也仍然是吸血鬼,和外面那群家伙一样,都得从我的家园里滚出去——”

  “啊啊,你说得对。”

  王耀身形轻巧地跃上窗台,微笑着后仰了身体,失重般落了下去。

  “都得……杀掉……”

  他闭上了眼睛任凭身体快速下坠。风声在耳边撕扯出哭泣般的调子。

  任何一只吸血鬼,都必须从这个世上消失掉。这是在自己死而复生之后,就彻底明白的事实。

  就算自己曾那般想要活下去。拼了命地努力活下去。

  可是神啊,谁来抵消他所做过的一切?

  所有被杀死的生命都在控诉吸血鬼的罪!

  他听见有个开朗得无拘无束的嗓音在自己耳边说话。时光逆流至十几年前阳光灿烂的伦敦广场。戴着眼镜的金发碧眼的青年,和自己坐在长椅上分享着偷来的苹果,脸上是毫无阴霾的笑容。

  ——耀想做什么事就有正确的理由,我深信不疑。

  在身体即将接触地面的前一刻,王耀做出了防护动作,避开了直接撞击,然后踉跄着从地上站起来。

  “你在做什么?”

  是菊的声音,带了细微的惊诧。

  王耀转身看到站在树影里的菊,便默不作声地快步向前,贴近了菊的身体,一把扯掉了碍眼的白色风帽。漆黑头发,黑曜石般的眼珠,因长期不见日光而略显苍白的脸庞,就都暴露在了空气中。

  惊惧与茫然迅速爬上了菊的脸部,当王耀冰寒无比的手指抚摸上这张脸的时候,菊睁大了眼睛,说话都在发抖:“请不要开玩笑,被人看到我这样子就糟糕了……”

  “您在怕什么?威斯特大人?”

  王耀咬重了音节念出这个称呼,语气充满嘲笑。他的手指固执而不容拒绝地顺着菊的脸颊滑上去,拨开对方额前碍事的刘海,细细检查着什么,接着又捏住了颤抖的下巴。在菊试图甩开他的同时,身体突然遭到王耀大力推搡,接连退后了好几步才站稳。

  “我只是在想……”

  王耀举着刚刚碰过菊的那只手,唇边扯开讥嘲笑意,语调冰凉。

  “如果港也长大了,是什么样子?还有湾湾和澳……”

  奇迹般从地狱生还后,得知的第一件事是所谓威斯特外皮下的真相。腥气浓重的手术台边上,站着已不再熟悉的人,用软糯如昔的嗓音叫道。

  nini。

  如同刑场的实验室里,还躺着一个永远不会再醒过来的人,被剖开了胸膛,血染全身。王耀不知道那是谁,但他知道,那人的心脏就在自己的身体里。菊的声音在昏黄室内变得恍惚不真实,一遍遍讲述着所有的事由。

  从菊那里得悉的第二件事,是遥远家乡所发生的惨案。

  当初乖巧黏人的幼童,用几乎是带了愉悦的声调来讲述杀戮的每一个细节。斧刃剁开骨头的声响,鲜血涂抹地板的景象,都重新显现在王耀眼前,鲜活无比。

  ——王耀得知的第三件事,是自己并未从地狱折返,而是始终都还在那里。

  他想起自己是如何被阿尔杀死,如何在吸血鬼的本能驱使下双手染满鲜血,又是如何被亚瑟小心翼翼掩藏了这秘密,试图保护无望而看不到未来的感情。

  在活过来的时候,就已全部想起。

  消失吧!驱逐吧杀光吧灭绝吧!

  这世上根本不需要吸血鬼!

  “什么啊……”

  菊怔怔看着王耀,僵硬的身体里血液仿佛被冻结,接着疯狂奔涌。远处还有教士在讲话,但他已经无意顾及。

  “你是在怪我杀了你的兄弟,你的家人?……别开玩笑了啊!”

  深深憎意瞬间布满了菊的脸庞,将原本清秀的面容扭曲得狰狞万分。他瞪着表情漠然的王耀,控制不住的喊叫冲破喉咙,在安静的庭院里一声声炸开。

  “是他们放弃了你!我看见了,大人们根本没有挽留,他们根本就是希望你被贩卖,被带走,哪怕是死掉——”

  “住口。”

  “你被带走后,他们还是可以好好睡觉,好好吃饭,过自己的日子!换来的粮食要比你重要得多!”

  没人需要你,王耀。

  哪怕是做做样子的挽留,都没有。

  “住口。”

  王耀喃喃重复着命令的话语,猛然间将发疯般的菊压倒在地,双手捏紧了对方纤细的脖颈。力气过大,甚至可以听到菊的头颅撞击在坚硬石板上的闷重声响。

  “呐,本田菊,你懂什么?”

  这问话并不期待得到回答。因为菊已经几近昏迷,额头冒出了鼓胀的青筋,泛着水气的眼睛渐渐蓄满了泪水。

  王耀感觉着手掌中即将变形的筋肉骨节,只要再用力一分,就能折断这个人类的脖子。但他最终还是松了手。

  “你只是个见不得光的东西,从里到外,都烂透了。又胆小,又卑劣……”

  王耀把菊颈后垫着的风帽抽出来,整理好后替菊戴上。隔着薄薄的布料,他将手掌覆在不断颤抖的眼睛上,轻轻笑出了声。

  “承认吧,你从骨子里,就是爱着死亡与杀戮的魔鬼。”

  树影摇动,在他们身上晃出许多迷蒙光斑,冷暖交织。柔软繁茂的树叶在风中飒飒作响,讥笑着这对不人不鬼的兄弟。

  远处站着的教士们似乎是察觉到了这边的争端,叫喊着奔跑过来。王耀放开菊,站起来拍了拍自己身上的尘土,思考着要不要先躲到哪里去;要知道这些教士啰嗦的功力实在不容小觑,能让你一时半会儿都无法脱身。

  “我要离开一趟,大概一两个月。路程有点儿远,不过没什么影响对吗?早上的时候听到了你对其他人说的话,这段时期内你们都会撤回梵蒂冈休养。”

  僵持不下的战局。各自巨大的损耗。最重要的是,梵蒂冈还不想为此付出如此大的牺牲。而威斯特此次前来,就是将具体情形调查完备后,递交猎人协会,然后做出是否撤退的决断。

  正从地上爬起来的菊停滞了动作,手指扣着石板缝隙,像是在忍耐不可名状的惧意。

  “要去哪里?”

  “这是私事。”王耀无所谓地应答着,转身离开。教士们已经气喘吁吁赶到了菊身边,吵吵嚷嚷询问着安危状况,间或对可恶的吸血鬼致以激烈的咒骂言辞。王耀用手指堵住了耳朵,脚步轻快地向前走去,为阻止噪音而哼唱着小调,自然也没听见背后低不可闻的话语。

  “你……还会回来的吧?”

  请不要再次将我遗弃。

  (十)

  猎人从慕尼黑撤出的消息在吸血鬼之间引发了一场声势不小的欢呼。长时间被限制了自由,生活在压抑阴沉的气氛下,这一消息简直是天大的福音;血族们商议着要举行盛大的宴会,甚至有人提议去集体享用人类的鲜血——于是这个快乐得有点儿过头的家伙被安东尼奥直接揍了一顿。

  “完全就是狂欢,没有丝毫理智。”安东尼奥这样说着,一边活动着自己的筋骨,打算对大厅里某个开始闹事的吸血鬼进行肢体教育,“亚瑟去哪儿了?总是看见他在忙,这下总该放松会儿了吧?”

  “他已经离开了,在我们闹得最凶的时候。”路德维希放下手中盛着茶水的托盘,找了把椅子坐下来,稍微舒了口气。这几个月他自己也未曾得到片刻休息,终于在松懈下来之后感到了沉沉疲倦。就算如此,他的目光还是紧盯着满大厅乱窜的罗马诺,生怕这个欢脱的小子搞出点什么事来。

  安东尼奥瞪大了惊讶的眼睛,像是完全没理解路德维希所说的话,一脸茫然地问道:“离开了?去哪里?噢上帝,我根本不知道!”

  “伦敦。说是刚好有时间就回去看看,再过两个月……是他弟弟的忌日。”

  二人之间的气氛低沉下来,陷入一片沉默。吸血鬼们还在吵闹,尖声大笑,砸碎了吊灯和彩色窗户。喧嚷中安东尼奥低声嘟囔了句我可不知道他有兄弟之类的埋怨,就再没说什么。

  谁能知道呢——

  我们身边的人总有着不为熟知的一面。

  与陷入狂欢的吸血鬼不同,大教堂这边是死一般的寂静,连留守的神职人员也不见踪影。这倒不是代表这里已成空城,如果侧耳细听,就能察觉那些躲藏在暗角里粗粗重重的呼吸,如果置身其中,就能嗅到空气中隐约漂浮的硫磺味儿。

  教堂拐角的墙壁突然崩塌了个大洞,碎石块伴随着某种重物一同砸落在地,粉尘飞扬。有人在白茫茫的烟尘里咳嗽着爬起,接着一声枪响过后,他摇晃着又跪了下去——一颗银制子弹穿透了左边的膝盖骨,顺带撕裂了腿部韧带。

  从破碎的墙壁间走出个身形瘦削的少年,举起手中猎枪对准受了伤的那人。

  “咳……本大爷勉强承认你这小子还不错……”

  基尔伯特虽然是笑着的,血红色瞳孔却死死瞪着面前的金发少年——或许我们称之为瓦修·茨温利先生更为恰当。

  再一声枪响,子弹破膛而出,险险擦过基尔伯特的头发。吸血鬼以迅猛的速度将那杆猎枪打飞,尔后拖着一条废腿逃了开去;鲜血已经浸湿了他半条腿,在地面上拖出触目惊心的痕迹。

  基尔伯特在遇到瓦修之前,不会预想到自己会如此狼狈。半个时辰前他还在郊外晃荡,寻找落单的猎人,能消灭一个是一个,他的目标一向简单直接。

  但是这次他碰到了最难缠的猎人。

  当然,瓦修并不是想要与基尔伯特纠缠不休,他会半路折返慕尼黑只是因为要回教堂去取妹妹落在屋子里的书。会被基尔伯特袭击,实在实属意外。

  他们从郊外一直打到城内,为避免居民的恐慌,瓦修只能把这只该死的纯血种引入教堂。我们尽忠职守的茨温利先生可以向天发誓,他不是因为急于完成取回书本的事项,而把对吸血鬼的猎杀放在了第二位考虑。

  但是,果然很碍事。

  瓦修拣起被打飞的猎枪,重新上好子弹,顺着地上的血痕追踪过去。

  打扰到他正常生活的吸血鬼,都很碍事。

  “稍微和你聊聊怎样?虽然我不是多话的人。”

  没花多少功夫,瓦修就找到了已近绝路的基尔伯特。后者靠着墙壁坐在那里,姿势散漫随意,显然是放弃了逃跑。周围什么都没有,除了笔直而高耸的墙壁,将这个地方制造成了没有出口的死角。

  “我有个好友,以前在圣玛格丽特教堂就职,是非常受人敬仰的神父。或许你知道圣玛格丽特?不,不知道也无所谓。”

  瓦修检查了下枪膛,确认里面有充足的子弹来射杀这只吸血鬼。他的体力其实也已消耗过多,不比基尔伯特好多少,如果不是身上所携带的药水能够隐藏人类气息,大概早就被吸血鬼撕掉了头颅。

  “罗德里赫很出色,不管是钢琴还是布道。你真该听听他唱诵的赞美诗,那纯粹是美的享受。可就是这么出色的人,被教会浇了黑油,活生生给烧死了——”

  少年停顿了一下,拼命压制着暴躁愤怒的情绪,咬牙切齿地说道:“就是因为被吸血鬼骗诱,才会被杀掉,而他所爱的吸血鬼在哪里?躲起来了,是的,罗德里赫被烧死了,而该死的罪魁祸首躲起来直到一年多后才被处刑!”

  你们都是卑劣的家伙,用人类短暂的生命作为漫长时光中的消遣。擅自毁掉他人的生活,朋友,家人。

  “太碍事了啊!从我们的生活里滚出去!”

  猎枪举起,枪口直直抵在了基尔伯特的眉心。暴怒的吼叫如同最尖锐的利刃,捅穿了吸血鬼的耳膜,砍着脑部柔软脆弱的神经。

  基尔伯特张合着嘴唇,无法发声,只努力睁大了鲜红欲滴的眼睛,惶惑无助。

  不是的。

  与人类相识,生活,然后相爱。自己并不是碍事的存在。

  伊莎与他同行,在似乎走不到尽头的雪夜里大声唱歌。把围巾上的雪抖落到他头发里然后大笑。他们一起逃到了新的生活里,彼此都是对方的依靠。葡萄干和奶酪,甜酒和布丁蛋糕。

  那些最美好的日子一直是支撑他活过几百年囚禁岁月的信念。

  即使是被穿碎了脊椎骨,被关在黑暗的房子里,任人取食血液,如同家畜。

  只要有这个信念就能扛过来……

  在无数个绝望而深沉的黑夜里,他对着房间内唯一投射着微光的透气窗伸出双手,试图触碰冰凉的光线。

  喂,小鬼。再等等,我很快就回来。

  我会回来,所以等等我……

  “本大爷……怎么可以死在这种地方……”

  他挣扎着想要起来,然后被瓦修一枪射穿了另一条腿。

  “不要开玩笑……”

  从囚笼里逃出来之后,跑回他与伊莎曾经住过的家。在柜子里翻找到弗朗西斯留给他的书信,就又一路前往遥远的英格兰。

  却只得知了她被处刑的场所。

  他们说执行死刑的理由是什么?已经记不清楚。在得知死讯的那刻,自己就已疯魔。

  基尔伯特用双臂撑着身体,顽固不休地重复着想要站起的动作。巨大的悲哀与愤怒敲打着他,催促着他继续向前——向前,永不停止——

  为什么站不起来啊!

  “本大爷怎么可以死在这种地方!”

  声嘶力竭的狂吼,末尾是颤抖的哭音。他拼尽了全身力气朝着瓦修扑过去,接着被枪口抵住了额头。惊愕痛楚的眼睛里,映着瓦修坚决而充满仇恨的神情。

  砰!

  子弹贯穿头颅,鲜艳的色彩喷洒出来染红了墙面。

  我会回来,所以等等我……

  (十一)

  我为自己穿上了最为结实漂亮的铠甲。它阻挡了他人的进攻,使我不受伤害,但也遮住了我的面容;我的哭或笑,都无人知晓。

  于是我战无不胜。

  于是我披满荣光。

  十月份的伦敦始终笼罩在濛濛雨雾之中,没有几天是天空放晴的日子。阴冷潮湿的雨气绵软细密地钻进了这城市每一个生满苔藓的角落,也钻进了人们裹得厚实的大衣里,啃咬着瑟瑟发抖的身体。

  无处躲藏。

  冰寒彻骨。

  亚瑟撑了把深红色的雨伞,踏着湿滑的路面行走。道路右侧的路灯在深夜里晕染开一团团暖黄色的柔光,碎金雨丝穿过这光芒飞舞着落下来,又在雨伞上撞击出无数单调柔软的声响。

  有人用双臂遮着头顶,从他身边踢踢踏踏地跑过,积水溅到了他半湿的裤脚。再过一个钟头就是午夜零点,街上已无其他行人,而这雨势似乎有变大的趋向。

  亚瑟还是不紧不慢地走着,从堆积了梧桐落叶的街面到倾斜而上的坡道,一直走到被铁栅栏锁住的墓园外面。守墓人早就缩在被窝里打起了响亮的呼噜,淅淅沥沥的雨声成为他梦境的绝佳伴奏,而大门处发出的异常响动,丝毫没有被注意到。

  亚瑟很轻易就翻过了铁制障碍物,进入到幽暗死寂的墓园中去。光线很糟,几乎完全看不清眼前的景象,一个个墓碑连成黑黢黢的影子,在雨夜里漂浮不定。但他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步伐坚定地在杂乱无章的墓地里穿行,一切轻车熟路,仿佛已拜访过无数次这个地方。

  一步两步三步,苜蓿花丛里立着的十字架墓碑缺了一个角,再往后数五个,就是阿尔沉睡的位置。

  亚瑟心里默念着,不经意抬起头来,手中伞柄顿时脱落,整个雨伞掉在地上翻了个底朝天。被遮挡的雨声霎时间在耳边放大,冰凉的雨点子砸在身体上,击打着同样冰凉的脸庞。痛觉,听觉,嗅觉,一齐朝着他扑过来,真实得可怕。

  他困难地转动着眼珠,看向早已站在阿尔墓前的另一个人。黑色长发,样式怪异的大红衣衫,衬着那张苍白无血色的脸,活像个鬼魂。

  一瞬间亚瑟想要叫出对方的名字。想要冲过去把忍耐了许久的质问都喊叫出来,想要把积压了数十年的话语都倾倒而出。

  要崩溃决堤的话语在唇边遛了个弯儿,变成了最生硬干哑的问话。

  “你怎么在这里?”

  王耀回过头来,眼神湿润而恍惚,积聚着一整个雨天的湿气。

  “我为什么在这里?”

  东方人自问了一句,皱着眉头认真思考起这个问题,接着露出恍然大悟的笑容。“我来陪朋友喝酒,很久没见面,当然要庆祝一下。阿尔肯定不喜欢我穿得像哭丧一样,想来想去还是这样最适合,不管是喜事还是别的,都最适合了……”

  带着醉意的话语絮絮叨叨讲述着,声调充满了快活:“生的颜色,死的颜色,嘿,我也有做诗人的天分。你刚刚问我在这里的理由?除了喝酒好像还有什么,等等再容我想想……”

  王耀弯起一双醉意潋滟的眸子,表情无辜得像个不知世事的孩童,说出口的句子却恶意十足。

  “我来……毁掉我最后的弱点。”

  红色长袖下的手指猛然兽化,伸长的锐利指甲直接袭向阿尔的墓碑;在同一时间王耀的身体被冲撞过来的亚瑟甩了出去,落入生满了荒草的墓地里,半边脊背生生砸在了坚硬石块上,发出骨节碎裂的惊骇声响。

  亚瑟神情慌乱地朝向王耀跑去,脱口而出的抱歉被一阵怪异的笑声打断,霎时全身僵硬无法再向前一步。这笑声夹杂着窒息般的喘息,从喉咙深处迸发出来,病态而狂热。

  “为什么有只吸血鬼站在我面前呢?从刚才就想问了……”

  王耀摇摇晃晃站起来,活动着肩膀嘎吱作响的关节,略带兴奋地舔了舔嘴唇。他的视线在亚瑟愕然的脸上绕了一圈,然后停留在脖颈的位置,毫不掩饰地表现出了嗜血的饥渴。

  “我的直觉告诉我这是上等货,比纯血种还要美味。”

  “是的,足够你值得期待。”亚瑟用力紧闭了眼睛,再睁开时已无半点犹豫。依恋,思念,疼痛,都是不需要的东西。

  不需要了。

  他们在瓢泼大雨中互相厮杀。试图撕裂对方的喉咙或是手臂。谁的身体被抛进墓地,接连撞碎了一大片年久失修的碑石。巨大的响动惊扰了沉浸于酣梦之中的守墓人,他抖抖索索拎起了几近熄灭的煤油灯,从窗户边向外望去。这个角度只能瞧见近处一些的景象;被茂盛杂草淹没了大半石面的墓碑安静而立,野生植物在大雨中摇晃着枝叶,把一切变得鬼魅森然。

  他看不见黑暗中快速移动的身影,也听不到吸血鬼狂怒的吼喊。雨声为他掩上耳朵,黑夜带走了他原本敏锐的视觉。

  于是这里就只是亚瑟与王耀的战场。

  他们知道自己必须得杀掉对方,然后带着一身沉重负荷走完剩下的路途。理由用一天一夜也讲述不完,每一条都充足有力。可谁来告诉他们,为何偏偏就得这样?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还是说,从一开始相识,就是……错误……的?

  王耀踉跄着站稳了脚跟,眼看亚瑟的拳头就要砸向自己面部,想要躲开的身体却死活无法挪动半分;在他身后,是阿尔的墓碑,若是避开就会被亚瑟砸个粉碎——

  什么都没发生。

  挟裹着腥风的拳头在王耀面前生生止住,没有继续攻击下去。王耀睁着茫然无措的眼睛,看着扭曲了面容的亚瑟,后者像是突然断了线的木偶,失去了所有的力气,慢慢垂下了僵直的胳膊。

  然后在雨地里跪坐下来,俯着身子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叫。

  雨水湮没了王耀的眼眶,顺着脸庞不断流淌,如同眼泪。他伸出手试图触碰亚瑟低垂的头颅,手指颤抖了许久才抚摸到了金色柔软的发丝。

  亚瑟。

  亚瑟。

  亚瑟。

  ……

  呐,我们为什么偏得落到这个地步?

  是谁先吻上了对方的额头。凌乱无章的亲吻,渐渐趋于疯狂,成为连血带肉的撕咬。

  是谁把对方压进了雨地里,相互厮打着拥吻着,分不清是仇恨还是爱恋。

  满园的墓碑都静默着,望向绝望而无助的背德之人。漫天的大雨织成了一张密不可逃的网,将他们缠裹在一起,再也不可分割。

  (十二)

  亲吻吧,在黎明还未来到之前。

  相拥吧,当黑夜仍未凋谢。

  在倾盆大雨中他们逃离了墓园,身影消失在漆黑的夜里。

  温存,缠绵,接吻,仿佛天亮之后就抵达了末日。

  那是一处废墟。随地堆放着砖头瓦片,泥泞不堪。唯一干燥的地方就只有残破墙壁围成的小角落。

  吸血鬼是不该觉得冷的,就算是冷,也无法从对方身上得到什么温度。可他们就是觉着冷,也想不出除了拥抱与温存还能有什么方法驱赶寒意。在被雨水覆灭的这个世界里,他们就像两只瑟瑟发抖的雀鸟,拼命靠近了对方来取暖,熬过寒冷刺骨的天气。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说些无关紧要的话语。内容谁也没在乎,只不过是想听听对方的声音罢了。

  亚瑟,我去过爱丁堡了,可是没瞧见一个人影。麦田里也早成了荒地。他们去哪儿了?

  嗯,都辞退了。

  老威利呢?他那么喜欢你,就算是赶也赶不走的……

  ……抱歉。

  为什么要道歉呢?你心里总是藏着许多秘密,连神明都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少年维特又在烦心啦”如果是伊丽莎白小姐一定会这样说。

  亚瑟把头颅靠在王耀颈间轻轻厮磨着,没有说话,只是用更大的力气抱紧了怀中的人。

  看看,你又不知在想什么心事了,就是不肯说出来……

  王耀。

  嗯?

  红色很适合你。真的……很漂亮。

  或许你该换个形容词,比如说英俊潇洒的王耀先生,你今天也一样光辉照人——

  这台词太蠢了。

  王耀笑出了声,举起双臂用宽大的袖子蒙住亚瑟的眼睛,语气调侃。

  在我的家乡,只有大喜的日子才会穿这种颜色的衣服,一生一次。你肯定不知道那是什么日子,就像你不理解草药的用法。

  不要以为别人都和你一样笨……

  是最为喜悦珍贵的时刻,对吗?

  后半夜的雨势渐渐小了下来,待到天空发亮时,已经只剩些零碎雨丝。

  王耀大概是说累了,枕着亚瑟的胸膛休息,双手环绕到对方颈后把手指插进湿淋淋的金发里,重复着轻柔安抚的动作。

  清晨的微光从墙角折射进来,染上他们沾满泥泞的腿脚,衣衫,沉默的眉眼。

  “我要走了。你看,天已经亮了。”

  王耀最后吻了吻亚瑟薄削的嘴唇,起身欲走,被扯住了手腕。他没回头,也不敢想象身后那人是用什么表情来说出挽留的话语。

  单只是沙哑破碎的嗓音,就已经让自己想要痛哭失声。

  “就不能……留在这边吗?”

  有许多热闹仆佣的庄园,秋天会丰收的麦田,我们可以邀请所有的朋友来参加茶会。平时可以坐着马车去旅行,再去克利夫登的喷泉看看,我会说出当初许的愿望,是陪伴你度过一生。

  只要你愿意,这些都可以实现。

  “抱歉,亚瑟,抱歉。我已经停不下来了,直到这事情结束为止。”

  结束是指,哪一方的结束?

  猎人或者吸血鬼,还是,你或我死亡的那刻?

  “我……演技很烂吧?连我自己都想笑了……都决定了要走的路,还是没办法变成单纯的杀戮武器。这可不行,不走到最后不行;亚瑟你不也是一样吗?所以,再见。”

  这声音带了颤抖粗重的鼻息,游离在崩溃边缘。

  王耀缓慢而坚决地将手腕从亚瑟紧握的手掌中挣脱出来,大步向前走去,离开了这片碎石烂瓦之地。至始至终,没有再看亚瑟一眼。

  “啊啊,不走到最后不行……”

  被留下的人呢喃着重复了这一话语,靠在冰冷潮湿的墙壁上,仰头望着白得刺眼的天空。明明没有出太阳,眼球却被光线刺激着晕眩般疼痛。

  脏污废墟,千里荒原。

  简直就像最后的审判日。

  他抬起手背狠狠按压住双眼,于是世界又是无边黑暗。

  “不走到最后不行……”

  他想起自己用剑杀死弗朗西斯的景象。那个已经身心俱疲的家伙抓着自己的衣袖跪下来,时常微笑的蓝眼睛望着自己,嘴唇张合,大量血液就涌了出来。

  ——谢谢,小亚瑟。

  那个人得到了解脱,却把所有的精神枷锁留给了自己。

  他得代替弗朗西斯走下去,背负着弗朗西斯的仇恨和意志,一步步走下去。

  已经无法回头了……

  让我们结束吧。

  (十三)

  他们没有迎来1872年崭新的黎明。

  年末的时候,长老院接到了来自梵蒂冈的邀请函。这是一封充斥着挑衅情绪的信笺,字里行间都是满满的恶意与不屑,鞭笞着血族深入骨髓的高傲尊严。其大意是希望血族能够在梵蒂冈接受审判,在最为神圣之地由上帝来判决一个种族的灭亡或存活。

  长老院自然是拒绝,勿论前往梵蒂冈对吸血鬼是多么危险的一件事,首先在猎人协会的态度上,就让长老院感到了巨大的屈辱——他们竟敢堂而皇之的说出这样的言辞!百千年来,即使各自在私下都有诸多不满,但从未如此明确地放上台面。

  “就像是当众被狠狠扇了耳光的感觉?想要回击,却觉得那样做失了自己的面子……”

  安东尼奥随意躺在沙发上,双手枕在脑袋下面,一副懒得动弹的样子。一刻钟前他被大厅内嘈杂的叫嚷给折腾醒来,那些得知邀请函内容的血族们正计划着一场对猎人协会的报复,义愤填膺而天真可笑。“尊严!面子!高贵的地位和出身!都过了几百年还是认为人类要比自己低等,这种笑掉牙的观念到底是谁灌输给我们的?弗朗西斯说得对,长老院那群家伙缩在不见天日的地方已经太久,思想和他们的身躯一样腐朽陈旧,还散发着让人作呕的霉味儿!”

  亚瑟拿着信纸的手有片刻停滞,为安东尼奥话中不经意提到的那个名字。事实上,二人从未主动谈论过任何有关弗朗西斯的话题,那是一根埋藏在心脏里的刺,已经与血肉黏连生长,若是强行剔除,只会弄得满手是血。

  “恕我直言,你嘲笑的对象中也包含了过去的我。”亚瑟继续翻阅着手上这封邀请函,眼皮也不抬一下。信纸上的字迹秀丽谨慎,有着近乎病态的美感,在落款处写着威斯特的姓氏。

  “但现在你并不是那样对吗?每次相见,你的改变都让我惊奇。”

  安东尼奥从沙发上翻身坐起,抓了抓自己一头乱翘的褐色卷发。“我们孤独的小少爷长大了,有了更多的表情,更复杂的心思;在弗朗西斯所举办的那场晚宴中,甚至还对一个人类吃醋——我可是亲眼看到的,花园里大吵大闹的你,看起来就像个生怕失去心爱玩具的可怜虫……”

  亚瑟猛然抬头,对上安东尼奥平静无情绪的眼神。

  “你想说什么?”

  他捏紧了手指间的薄纸片,身体稍微坐正了些,与安东尼奥拉开距离。

  很多时候亚瑟都无法清楚安东尼奥内心真正的想法,这个看似无忧无虑的西班牙人,脸上总是挂着热情的笑容,全身都洋溢着暖洋洋的气氛;可谁能料想到这家伙脑袋里究竟在盘算什么?你不知道他会在哪里给你设下圈套,更糟糕的是,当你踏进去后还毫无所知。

  “不要这么紧张,我只是觉得,或许我们需要好好谈一次。你似乎对我有某种误解……”安东尼奥笑着拍打亚瑟僵硬的肩膀,试图让对方放松下来,“虽然是我给了你初拥,但我们年龄上并没有差多少,可以像朋友那样聊天吗?就如你信中所写的那样。”

  祖母绿的眼睛带着疑虑,在安东尼奥真挚得找不出一丝伪装的脸上搜寻许久,最后微合了眼睑算是默许。

  “弗朗西斯的死,说实话我很生气。不是为他触犯了什么狗屁契约,也不是因为你履行了监控者的职责,亲手将他处刑。我生气的是,无论是他或者你,都做出一副孤独奋战的模样;去你妈的,真是见鬼,这种可怜样给谁看?没人要求你们必须扛下那么多,而且,我算什么?柯克兰的长亲,波诺弗瓦的挚友,却被彻底排除在外,这种滋味难过得要死——”

  “你有……自己的生活。”

  亚瑟垂下了头颅,目光无意识地盯着脚边的地毯花纹。头发突然被对方大力揉搓,一如那人经常对罗维诺所做的那样。

  “你有……自己需要保护的人。”

  一个单纯而暴躁的少年,而那是安东尼奥的全部。他们站在一起,就是别人无法涉足的世界。太幸福了,幸福得让人嫉妒。

  不能去破坏,不能去打扰。但如果不能从这种美好的气氛里逃开,又是无比残忍的酷刑。

  弗朗西斯呢?当初也是怀抱着这样的痛苦,对着自己和王耀微笑吗。

  亚瑟没有再深想下去,只是用力绞紧了手指,关节都要折断,可还是觉得手中空落落的让人心底发慌。

  “我不需要这种自作聪明的关心。根本就不需要……”

  安东尼奥喃喃说着,收回了右手,没再蹂躏亚瑟已经乱糟糟的脑袋。他意识到任何亲昵的动作在这种场合下都显得过于突兀,不合时宜;在他没有察觉的这几百年里,二人早已出现了无法消除的隔阂,而这隔阂随着诸多变故愈加严重。

  谁也无法将其打破。

  或许他可以大笑着说无需见外,就算有了罗维诺也不会忘记其他亲友,亚瑟你想得太多真像个娘们儿;说自己在长老院还算说得上话,帮忙减轻弗朗西斯的刑罚以及取消亚瑟的监控者身份,让他们和乐融融的继续过活;可这些句子听起来都生硬枯燥,像是最无聊的滑稽段子,让人笑都笑不出来。

  每个人的生存方式都不一样,注定了所背负的重量也各不相同。正如亚瑟所说,自己也有自己的生活,也只能照管好自己的生活而已。

  有生以来第一次,安东尼奥对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了深深的厌倦。

  “那是在担心吗?”

  亚瑟微微仰起头,看着安东尼奥脸上略带痛苦的表情,轻声问道。“那是在难过吗?如果是的话,我应该对此表示感谢。您质问我为何要将您排除在外,那么,假如我有事相求,您乐意帮忙吗?”

  罗维诺停止与女士们的调笑,目光冰冷地朝着大厅一侧望去,复杂花纹交错的墙壁上,隐藏着不易发觉的房间,紧紧闭合了门板。

  他听不到里面的响动,也感觉不到任何气息变化。

  “一个钟头了……”

  “什么?”

  “不,没什么。”

  他暗自捏紧了拳头,重又一脸微笑加入了女士们兴致勃勃的谈话。

  “请接受我的告解,请宽恕我的罪……”

  亚瑟将自己的脸埋入安东尼奥摊开的手掌中,喃喃自语。后者沉默着不发一言,只是静静聆听,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请宽恕我,杀害了自己最重要的亲人。”

  “请宽恕我,对敌人抱有怜悯之心。”

  “再请宽恕我,即将伤害爱着我的人……”

  一遍遍的告解。一遍遍的重复罪孽。没有神父可以倾听这些痛苦,没有教堂可以让吸血鬼进入,可他还有最后可以亲近的人。

  神啊,请听听这找不到出路的诉求吧,就当是他唯一的遗言……

  五分钟后罗维诺突然脸色大变,发了疯地冲向之前他看了无数次的房间,对着房门拳打脚踢,嘶嚎出声。门被人从里面打开,接着罗维诺停止了踢打的动作,愣愣看着走出来的亚瑟。

  鲜血糊满了这位亲王的嘴唇和下巴,浸透了样式考究的白色领花和衬衫。浓重的血腥味从房间内飘散出来,刺激着罗维诺的神经。

  其余在场的吸血鬼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就见罗维诺怒吼着揪住了亚瑟的衣领,一拳揍了上去。下一刻他被亚瑟扭断了手腕,整个身子都飞了出去。

  少年嘴里胡乱嚷着不堪入耳的脏话,恨不得用完这世上所有具有攻击性的语言,但尖利刺耳的嗓音逐渐带了哭意;他从地上爬起来,跑进那个房间里去,抱着已经昏迷的安东尼奥不知如何是好——沙发里坐着的人颈部被撕扯开了触目惊心的血口子,黏腻的红色的液体流满半边身体,顺着无力垂下的手指滴落在地。

  “我不会原谅你,至死也不会……”

  罗维诺抱着安东尼奥的头,发红的眼睛狠狠瞪着门口无表情的亚瑟,齿缝间挤出的话语尽是恨意,如同要将其生吞活剥。

  “至死也不会!”

  1871年底,梅尔斯公爵退出战役,与罗维诺·瓦尔加斯离开了慕尼黑。

  没人会指责他们是逃兵,也没人会阻拦他们的离去。在大量失血之后,梅尔斯的身体陷入了漫长的睡眠,谁也无法预计他何时会醒来。或许是几年,几十年,甚至是几百年。

  当钟声敲响了新的一年,整个城市都沉浸在庆贺的喜悦中时,亚瑟也结束了一场凶险万分的厮杀。他站在黑暗的殿堂内,呼吸着鲜血酿造的空气,低声叫出了弗朗西斯的名字。

  你看,我做到了。

  我把长老院毁掉了。

  亚瑟转身离开了这座曾代表着血族至高权威的殿堂,进入金碧辉煌的大厅。他用沾满血液的手指从衣服里掏出猎人协会那封邀请函,对着所有的吸血鬼微笑说话。在他背后,尸横遍野。

  我们将要前往梵蒂冈,为这场战斗画上终点。

  无愧于血族的骄傲,无愧于你我的荣光!

  死亡,死亡,然后是重塑。

  战争,抢夺,新的时代踏着鲜血迎接光鲜亮丽的未来。

  (十四)

  亡魂是不该有任何要求的。

  当那位性格羞怯而温柔的姑娘询问王耀有无愿望时,他这样回答。

  已经死去的人,又怎能对虚妄的未来提出要求?

  是的,他不需要任何希冀,期待,一切的一切光明美好的念想。

  他仅仅是一只过度饥饿的吸血鬼,以前是袭击人类,现在是狩猎同族。吸血鬼的血液能为他提供更多的力量,也更能满足他的胃。所有的吸血鬼都是他的食粮,是他的目标,是他不得不赶尽杀绝的物种。

  可是,到底何时才是这条末路的终端?

  “根本就看不到……”

  王耀轻声细语,一边抱紧了身体,连同湿黏沉重的衣袍。他坐在冰凉大理石堆砌而成的窗台上,在原本就窄小的空间里更是把自己缩成了一只干虾,动弹不能。鲜血浸透衣摆,滴落在地汇聚成一小滩深色污迹。

  有人在唱歌,语调低而柔和,哼唱着一些零散随意的句子。偶尔这歌声会停下来,伴随着书页翻动的声响,或是调匙搅拌液体发出的碰撞声。整个屋内的气氛都是安宁惬意的,带着暖洋洋的慵懒,与窗外寒冷的空气形成两个极端。

  或许是冷风将他身上刺鼻的血腥味儿带进了房间,也或许是屋内的姑娘不经意投向远处的目光;歌唱声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略微惊讶的问话。

  “您为什么坐在那种地方?抱歉,我太投入了一直没有发现……”

  “没关系,请继续吧。”

  王耀扯着僵硬的嘴角试图使脸部更柔和些,但深入骨髓的疲倦已经让他做什么都无力从心,连说话都变得艰难万分。“我就在这里休息一会儿,很快就好……”

  稍微一小会儿就好。

  从无休无止的厮杀中逃出来。

  他摊开手掌,盯着糊满了鲜血的手心,纹路,指间缝隙。轻柔歌声重又响起,如同最能让人安心的镇魂曲,零零落落飘散了整个房间。

  约翰,小约翰,你为何要匆忙离开?

  篮子里是红葡萄酒,蛋糕,还有被泪水染得皱巴巴的信件。

  带着思念与祝愿,无知无畏的少年将要奔赴战场。

  何时会回来?念叨着你名字的小姑娘已经嫁与他人;

  何时会回来?战场已变成了新的村庄。

  ……

  菊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他回到了监牢一般的院落,除了墙角那颗开得繁华的玉兰树,什么都笼着死气沉沉的阴冷。

  隔着院墙,他能听到别人笑闹的声音,张扬的闲散的,充满阳光气息。

  那一方是什么样子的呢?牢笼之外,是怎样的世界?

  肯定是和自己完全不同的吧?

  这渴望驱使着他,像细软的鞭子抽打着他的脊背,诱劝着他爬上了玉兰树,朝着院墙外面望去。还没看清任何景象,身下枝条就因不堪重负而断裂,身体重重砸落在地的同时听到了久违而怀念的嗓音。

  没事吧?是不是受了伤?

  他在炫目的阳光中眯起了眼睛,看着墙头上一脸急切的少年。黑色长发,温暖疏离的眼睛,都被阳光覆盖了一层淡淡的色泽。

  满树盛开的玉兰在他们之间轻轻摇曳着,香味浓郁,沁人心脾。

  他想叫出对方的名字,张口就是无法出声,气流在喉管中嘶嘶作响,变不成完整的音节。在过分的急切中他惊醒过来,冷汗布满了脊背。

  现在是1872年的1月。菊在心里默念了这句话,逼迫自己从梦境中清醒。耳朵里有巨大的蜂鸣声,接着一个陌生的话音突兀地插了进来。

  “威斯特大人,慕尼黑来了信件……”

  话音突然中断,来人停下了脚步,愣愣看着没有穿上披风的菊。

  而菊拿起床侧的东洋刀,将来人斩杀也只是一瞬。动作果断没有丝毫粘滞。

  他起身穿戴好厚实的伪装衣物,确认没有纰漏后离开了房间,跨过地上那具尸体时,对着溢开的血迹皱了皱眉。事后处理比较麻烦,这是唯一头疼的事项。可要让自己身份暴露的话,就更要麻烦许多。

  无论如何,他现在是“威斯特”,是猎人协会的首席,战功赫赫。他比他的父亲更擅长这份工作,不管是猎杀吸血鬼,提出与魔女合作研制药品,还是在他经营下日渐庞大的权势。披风下面的人是谁有什么要紧呢?本田菊比威斯特更出色,这就够了——谁能想到真正的威斯特已经被埋在了圣玛格丽特的土地下,早就腐烂生虫面目全非?

  他并没有什么对不起这个父亲的地方。同时他也不认为那是自己的父亲。

  在吕县王家犯下杀罪之后,菊想方设法把自己偷藏在了货运轮船里,随着茶叶丝绸一同被带离,来到陌生的土地。在这里他过着卑劣的生活,偷抢哄骗,所有可以活下去的手段都未曾犹豫。他的运气很好,没几年就撞上了威斯特,被带回了英格兰。

  只不过是个烂俗可笑的故事。旅居异乡的东洋女人,和教会的神职人员相爱,然后生下了自己。卑微而天真的女人被抛弃,带着婴孩四处漂泊,最终把亲生孩子扔给了当地教会。托她的福,这张与她如出一辙的脸庞让威斯特认出了自己——可那又有什么改变!在圣玛格丽特里他只是不能见人的私生子,被逼迫着遮掩了面容,对外谎称是该死的遗传病症;就算这所谓的父亲被良知折磨着,对自己无所不谈,从吸血鬼到猎人,从秘密实验到王耀——

  王耀。是的王耀。上天永远会给予人类意料之外的惊喜与奇遇。

  菊在长长回廊里走着,一侧是高大倾斜的玻璃墙面,被无数框条分割成方方块块的形状。午后的阳光穿透玻璃镜面,渗了些微蓝的色彩,洒落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

  他看见王耀就在前方,身体被光影浸染,整个人美好得不真实。

  “你看起来心情很好。”菊隔着十来步的距离向王耀说道,“有什么好事情吗?”

  吸血鬼回头看向菊,弯起唇角笑得万古皆春。这笑容是菊从未见过的,温暖而鲜活,带着满满的幸福感,而王耀就随着这笑容重新活过来一般,从头到脚,都是崭新的。

  “嗯,非常棒的好消息,”王耀转身正对着菊,嗓音温柔活泼:“刚刚瓦修的妹妹告诉我的,不能更棒的魔法……”

  “魔法?nini也相信这些不切实际的故事么?”

  菊被这种活泼轻盈的气氛所感染,不由得也笑出了声,“可以讲给我听听吗?能让你这么高兴……”

  王耀摇了摇手,嬉笑着从走廊里跑了出去,脚步轻巧带了些许孩子气。他的身影在大理石地面倒映出歪斜的影子,随后消失在走廊末端。

  空旷的走廊里,菊静静站立着,抚摸自己依旧微笑的嘴唇。

  一切都在好转,值得庆祝。

  稍微再等一下就好,消灭掉所有的吸血鬼,永生的药物研制成功之后。

  就能够永远在一起,再也不会被抛下——

  巨大的玻璃墙面猛然碎裂,在阳光中折射出数以亿计的晶莹光辉,然后砸落在地,轰然作响。碎片迸溅起来,割裂了菊的脸颊脖颈。

  他睁大了惊愕的眼睛,朝着左侧被破坏的墙面望去;十几只吸血鬼跳跃下来,隔着歪斜扭曲的铁制框条,发出让人胆寒的嘶嚎。

  1872年1月28日。梵蒂冈。

  复仇才刚刚开始。

  (十五)

  我们出生,成长,相爱,衰老,继而死亡。

  尸体被葬入冰冷坟墓,随着时间推移最终被完全遗忘。

  你现在是什么样的呢?是懵懂无知的孩童,暴躁不安的少年,还是正与他人相恋,想象着美好绵长的未来?

  你是否已白发苍苍身形佝偻,病痛缠身而孑然一人?

  生命如奇迹被酝酿出来,经历一季盛放,枯萎腐烂。叹息,哭泣,追悔,都无法挽留逝去的一切。除了你所拥有的现在,那些过去或未来,都已经无足轻重。

  勿需再提。

  菊在走廊里奔跑着,大张了双臂,像是迎接一场盛大的狂欢。脚步跳跃着踢踏着,满地碎玻璃渣子随之飞溅。隔着几步之遥的距离,已近毁坏的巨大窗框上,挂着许多染着鲜艳色彩的肢体内脏。猎人的,神父的,以及吸血鬼的。再往外,是混乱而惨烈的厮杀,聚集了所有身在梵蒂冈的猎人,聚集了所有前来赴宴的血族。他能看见浑身浴血的王耀,正卸掉一名吸血鬼的头颅,下手狠厉果断,看上去如同穿梭在战场上的死神,而又多么像一位至高无上的君王!

  “杀吧杀吧杀吧,直到结束为止——”

  癫狂极致的笑意充斥了菊整个身体,穿过喉咙变成喘息般的声响,夹杂在他拔高了调子的叫喊中。他觉得自己回到了幼时王家的住所,用湿黏手掌抓着斧柄来回奔跑欢呼,在血与罪恶编织的世界中尽情狂欢。蛰伏在体内的野兽一经放出,就再也无法收回;这世上最大的恶,最大的杀戮,都是无比美味的酒液,穿肠入肚——正如王耀曾说过的那样,自己是热爱着这些罪恶的,只有自己才能体会这无与伦比的破坏式美感,可带给自己这些的,不正是最亲爱的兄长?

  “所以说nini最棒了,永远都这么不负期待……”他抱住了笑得痉挛的肚子,再抬头时刚好迎上一名扑向自己的吸血鬼,满脸扭曲的笑意霎时转化为阴冷表情。未等对方袭上身体,他手中的银制短枪已经对准了吸血鬼的心脏,扣下扳机。在浸银子弹巨大的冲击力下,吸血鬼被甩到了铁制窗框上面,接着摔落在地,被玻璃渣子割开无数血口。

  “就要结束了哟。”菊抬手抹掉脸上的血迹,低声呢喃。

  “结局是否也同样不负期待?”

  亲情,关怀,永不抛弃的誓言。耀目阳光里的少年,盛放的白色玉兰。

  再卑劣再怯懦,只有这些回忆是无法拔除的刺,是他潜藏于一切阴暗渴望之后最深切的向往。

  还有机会得到的不是吗?就像刚才,王耀对着自己笑。

  菊回想起自家兄长那个毫无防备的笑颜,眼底就又泛起了潋滟笑意,黑曜石般的眼珠透出些许童稚的兴奋;他扭头向窗框外望去,朝着宛如人间地狱的屠杀场望去——

  广场正中间的喷泉边上,金发绿瞳的吸血鬼正将手中的长剑捅入王耀身体,坚决而彻底的,破坏了王耀的心脏。

  让我们把时间倒转回十几个时辰之前吧,当清晨还未亲吻这片神圣之地,人们还沉浸于深深睡眠;魔女停止了搅拌药水的动作,也不再哼唱歌谣,而是叫了王耀的名字。

  金色短发的少女浅浅笑着,因彻夜未眠而带有疲倦的大眼睛里却藏着担忧与犹豫,以及实验成功的欣喜。她足够可以为自己的血统自豪,而她的研究将会拯救或毁灭一个生命——不,任何一种选择都该交予眼前的吸血鬼自行决定。

  王耀听完她的话语,从她手中接过一小瓶药水后,脸上的表情说不上是哭是笑,就像是从无底的绝望中生出了细若游丝的希冀,更显得整张脸哀戚惨然;他毫无犹豫地喝下了递交给自己的药,接着向少女鞠躬,反复说着致谢的言辞。

  谢谢。谢谢。

  除此之外还能说什么呢?

  我们的命运总会在预想不到的地方得到逆转,偏离既定的轨道。

  吸血鬼们袭击梵蒂冈猎人协会是这一天的午后。一切都来得猝不及防,却也理所当然。这场战役本该是人类的胜利,是王耀的胜利,就算他已身心俱疲,灵魂麻木。

  然而战局远远超过了王耀的料想,急剧地倾向了吸血鬼一方。亚瑟拖住了他,给猎人们造成了不小的麻烦;而王耀所不知道的是,得到梅尔斯与整个长老院力量的亚瑟,将会成为扭转所有局势的关键。

  看吧,他们互相厮杀着,眼中只有对方的身影;锋利长剑割伤了王耀的臂膀,腿骨,在对准心脏刺下的那刻,有了片刻迟疑。

  他们身边是哗哗流淌的喷泉水池,暗红色在清澈水面晕染开来,将整个水池变得浑浊不清。不知是吸血鬼还是猎人的残骸漂浮在里头,被水流带动着轻微颤动。而他们四周是呻吟,惨叫,怒吼,还有生命消亡的悲鸣。

  亚瑟望着王耀漠然的眼睛,握着剑柄的手剧烈颤抖着,无法刺入王耀的身体;他想把剑尖挪开,可手上却像是被无形的力量给控制住,不能自由活动。

  亚瑟!

  无数愤怒的哭嚎的声音在叫。

  亚瑟!

  无数绝望的苦痛的灵魂在嚷。

  它们抓住了亚瑟苍白无力的手掌,揪扯着拖拽着,将冰冷的剑身送入王耀胸膛。

  粘稠暗红的血液从王耀微弯的唇角溢出,顺着下巴滴落在亚瑟紧紧抓握着剑柄的手背上,烧灼般疼痛。

  “为何要露出这样的表情呢?应该更高兴些,你赢了不是吗。”

  王耀伸出手指抚摸亚瑟泫然欲泣的脸,小心碰触着那双蒙上水气的碧绿色眼瞳。这条看不见末端的道路突然就到了尽头,谁都还没有来得及准备好,就这么结束了。可他还有最后可以做的事,不管是胜是败,都必须做到的一件事。

  “这是……我唯一能给你的礼物。”开口说话已万分艰难,每一次喘息都牵扯着心脏处尖锐的痛楚。但王耀还是努力抱住了亚瑟的肩膀,凑上前去吻住了冰凉干燥的嘴唇。更多的鲜血从喉咙里翻涌出来,随着唇舌亲吻的动作蔓延了亚瑟整个口腔。

  ——这是最棒的魔法,只有我才能完成。

  在黎明来临之前,少女告诉了自己,吸血鬼能够变成人类的方法。“暴食”的体质,魔女的药水,以及,爱。

  只要让对方喝下您的血液就可以,听起来荒诞不羁对吗?就像我之前曾说过的那样,文字,语言,甚至是最真实的感情,都具有神奇的力量。长久的岁月以来,我们一直在寻找能将吸血鬼变回人类的方法,而现在它实现了;虽然只能改变一个生命的命运,也算是很大的进步。但是,我无法确定这种药水的伤害性,或许您的身体会遭到极大的毁坏……就当是我自己的一点私心吧,希望它能得到确实的验证。我们谁也不知道这场战斗最终如何,如果您会遭遇不幸,或许它可以成为您最后的救赎也不一定。

  我不知道您是否需要它,但我觉得,您对吸血鬼的憎恨,并不是对特定的谁,而是对吸血鬼这个物种……

  昏暗的屋内,少女说话的声音模糊不清,唯独一双深绿眸子跳跃着晶亮的光,让他想起另一个温柔却别扭的家伙。

  您有想要改变的对象吗?

  王耀的手已经不能抱住亚瑟的头颅,只好整个身子都靠着对方,努力地贴着耳朵说话。声带没有发音,空余微弱气流吹拂着亚瑟形状优美的耳廓。

  微不可闻的话语,似乎是在笑,用了简短的发音,说着告别的单词。

  “嗯,再见。”

  亚瑟低声回应道,一边拔出了王耀体内的长剑。鲜血被剑身带离,溅进深邃不见底的祖母绿眼瞳。

  “谢谢你曾陪我度过那么美好的时间。”

  谢谢你来到我的生命中,教会我温暖,喜悦,珍惜,以及其他无以言计的情感。

  我爱你。

  王耀。

  ————尾声————

  “在无法取得平衡之时,一般都会首先想到消灭,把威胁到自身的东西尽数消灭掉……”

  说话的是个甜软得过分的男性嗓音,隔着几十英尺的距离,无法传进广场上厮杀的吸血鬼和猎人们的耳内。

  “伟大的理念,自灭的方式。可消灭了猎人之后呢?千千万万的人类还存在,而吸血鬼将会成为世界公敌。拼尽了性命的殊死争斗,到最后也不过是场闹剧罢了。”

  话音带了轻微的笑意,不知是自嘲还是别的什么意味。那是一座与教会广场遥遥相对的塔楼建筑,而说话的人就坐在塔楼最高处的展望台上,高空的寒风撕扯着他淡金色柔软的头发,同样柔软的围巾以及大衣下摆。

  清澈的紫罗兰眼眸盯着广场喷泉处互相拥抱的二人,无喜亦无悲。黑色长发的少年身体发生着奇异的变化,在阳光下逐渐分解碎裂,变成无数细碎轻柔的黑色烟尘,四散飘飞。

  “真是……愚蠢而可悲的生物啊。”

  他自言自语说着,向上拉了拉围巾,遮掩住略微急促的呼吸。有人在身后叫着他的名字,等了许久没得到回应,只好提高了音量:“我们该走了,娜塔莉亚小姐怕是等得不耐烦……”

  “所谓共存或消灭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唯一的解决方法是彻底的支配。”他没理会身后的催促,低声嘟囔着从展望台跳下来,目光转移到墙角被绑缚得动弹不能的男人身上。后者努力直起了身子,用鲜红得不正常的瞳孔死死瞪着他,被堵住的嘴巴发出含糊不清的叫嚷,大概是在咒骂一些不堪入耳的词汇。

  “哎呀,你是有什么怨言?这是贝什米特家族对待救命恩人的态度?”

  他干脆蹲下来,拿掉了堵着男人嘴巴的布条,顿时被高声怒吼震得耳朵嗡嗡直响。

  “本大爷才不需要你救!不就是脑袋中了一枪,又不是致命伤,只是恰巧在昏迷的时候被你捡了便宜!”

  “在说什么话啊,你的意思是,我该看着你被猎人彻底弄死,而不是及时从对方的枪口下把你拖回来……”微笑的紫眸里映着一张离奇愤怒的脸庞,接着这愤怒渐渐没了底气;斯拉夫人扯着基尔伯特的衣领,似乎是不打算再进行这幼稚的对话,一路拖着挣扎不断的男人离开塔楼。在他们身后,黑色颗粒状的烟尘被寒风袭卷着漂浮了一整个天空。

  我们是无法共存的。唯一的解决方法是彻底的“支配”。

  由从地狱回来的人完成——

  “不要,他妈的你给我放手!那里还有等着本大爷回去的人……”

  站在广场上的路德维希转身怔怔朝着空无一人的远方望去,目光茫然,搜寻不到落脚点。

  “怎么了吗?”

  “不……没什么。”他迅速回转了身,回答他人的问话。严厉而不苟言笑的脸上,微微泛起温柔的情绪。

  “只是觉得……听到了怀念的声音。”

  路德维希扔掉了手中的武器,轻微舒了一口气。空气里全是浓郁得化不开的腥气,即使是吸血鬼,都有了呕吐的欲望。

  战斗已经结束,一场惨烈的胜利。

  可是新的开端又是何等模样?他们该走向何处?

  所有的疑问都再与亚瑟无关。

  他只是站在原地,伸出手接住了空中飘浮的黑色烟尘。许多年前,无数次出现在梦魇中的场景终于与现实重叠,他像是转了一大圈儿最后回到了原点,一无所有,却又崭新如初。

  啊啊。

  这真是……今年最大的雪了。

  1873年1月,本田菊于圣彼得广场开枪自杀。

  1875年初,亚瑟回到伦敦,接手了波诺弗瓦家族已被废置多年的花卉生意。

  1921年8月20日,亚瑟在爱丁堡自己的庄园内静静睡去,再也没有醒来,身边趴伏着已然僵硬冷掉的猫头鹰。周围所有的居民为这个孤独的老人举行了葬礼,并将猫头鹰的尸体一同下葬。

  在他的墓碑上,刻着两个名字,它们相依相存,无法分割——愿死者灵魂安息;埋藏在地下的秘密永远沉睡,爱意与思念却长存人间,永生不朽。

  The end.

  亚瑟醒来时发现自己正坐在会议室的桌子上,脸颊因长时间枕着手臂而发麻疼痛。灿烂柔和的阳光从明亮窗户外透进来,倾泻了大半个房间;弗朗西斯在自己身边埋怨着闷热的天气,指使着别人去拉上窗帘;接着是阿尔聒噪个不停的叫喊,重复着会议的事项,但内容只不过是强调自己的hero身份而已。

  一切都恍惚得不真实,连同自己微热的体温,桌面上跳跃的阳光,耳朵里闹哄哄的声响。他犹疑地扭头朝着左边望去,看到了安静坐着的王耀,正一手托着下巴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温暖光线在东方人身上镀了一层淡淡的色泽,覆盖了平静好看的眉眼,勾勒出美好的侧脸轮廓。

  他不由得伸手拉住了王耀的袖子,得来对方诧异而疏离的目光。于是他想起来昨天他们刚刚吵过架,为了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各自甩着冷脸一直没理睬对方。

  可现在,亚瑟觉得不说点儿什么,就无法抑制喉咙发胀的疼痛。

  “耀,我刚刚做了一个梦……”

  “那是个很漫长痛苦的梦境,没有阳光,没有希望,很多人都死去了……我看不见任何东西,始终被寒天冻地的冰冷包裹着无法呼吸。但是有你在,所以没关系……”

  原本乱七八糟的会议掀起了新的混乱,阿尔拍着桌子嘲笑亚瑟的发言,而弗朗西斯哀叹着当众调情的二人,表情阴险得可怕的伊万举起了水管发出意味不明的奇怪笑声。亚瑟对这些吵嚷不断的噪音恍若未闻,只是握紧了王耀的手腕,仿佛不这样做就无法安心。

  他听见王耀温和无奈的嗓音,如同隔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的等待。几乎是同时,温暖湿润的液体蒙住了他的眼睛,再也无可抑制。

  ——经历漫长而冰冷的时光,从最深沉黑暗的地方逃出来。

  ——只为遇见你。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