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日子过得像走在棉花糖做的云朵上。

  松软,沁着甜。

  有一种不实际的感觉。

  井然会在夜里把章远紧紧搂在怀里,皱着眉头睡得并不安稳。章远有时候半夜醒来,看到这人苦大仇深的神情,会觉得好笑,亲了亲他的脸,再用指头把那皱成山川的眉头抹平。

  最后小声嘟囔一句:“怎么睡着了还一脸不高兴……”

  井然变得异常的粘人。

  像是因为把话说开了,他就一副不管不顾的架势,恨不得把章远装在口袋里随身带着。井然自己也知道,但是他根本控制不住,他压抑的时间太久,现在终于可以放开了,他就想每分每秒都把章远看在眼里。

  章远一直觉得自己是两个人中比较粘人的那一个,现在却发现,他的Alpha更甚。

  他有时候会忍不住笑,问井然是不是对恋人都这样?

  虽然他是在开玩笑,井然却认真想了想,在遇见章远之前他活了28年,有过几段无疾而终的恋情,但是从没像现在一样。

  他说:“不是,你不一样。”

  也许是逆境滋生出的感情尤其的浓厚强烈,但是井然知道,章远是不一样的。

  到底哪里不一样,井然也说不清,但是他想和章远一辈子,这种心情是清楚的。

  就算是两人再如胶似漆,也不可能每分每秒都在一起。

  章远信期一过,常风那边催命式的电话就一个接一个,通过电波传来酸溜溜的声音,劝他不要被爱情冲昏了头脑,班还是要上的。

  井然没有办法,每天早上睡眼惺忪地看着章远穿衣服,耍无赖似的把他拖进自己怀里。章远也不挣扎,慢条斯理地系扣子,任由他从背后抱着自己的腰,一夜间就长起的胡茬扎在敏感的后颈,让他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章远心说:Alpha的胡子怎么长得这么快?

  他把井然拉进浴室,靠在大理石的洗手台边把剃须水打出泡沫。Alpha还是懒懒地,双手撑在章远身体两侧,像个牢笼一样将他困住,却乖乖地仰起下巴,任由章远握着刮胡刀从他脸上细致地剃过。

  温毛巾擦了擦脸颊,骨节分明的手布上须后水,轻轻拍在井然脸上,他终于完全洗去了睡意。

  有的时候起来早些,两人会在家里吃早餐。

  有时候在床上拖得久了些,他们就一起去小区外的早餐铺子上吃。听章远说是个老字号,从很早的时候就开了,地道的中式早餐,吃下去胃里都暖洋洋的。

  井然真的当起了章远的司机,每天尽心尽责地接小章总上下班。

  时间走在剃须水的泡沫里,早上米粥的味道上,超市手推车的咔嚓声中,落在细枝末节的地方。

  井然总觉得时间过得又快又慢,见到章远的时候转瞬即逝,分开的时候又这样漫长。

  他们谁都没提起那个孩子的事,男性Omega即使怀孕了也不影响性生活,甚至可能需求更大,他们就把这个当成一个小彩蛋,谁都关注彩蛋什么时候来。

  同样的,他们也心照不宣的没再提起过分别的事。

  就这么日复一日地过着日子,每天做着同样的事,同一张床上醒来,一起刷牙,章远帮他刮胡子,他搂着章远的腰不肯放手,再帮他系上领带,变成小章总。他跟着小章总吃早餐,送他去上班,再回来做自己的事,下午的时候接章远下班,两个人一起去逛超市,晚上做上一顿热腾腾的饭,然后缠绵,温存,汗津津地入睡。

  日子太普通了,反而有一种天长地久的感觉。

  2016年5月5日,距离井然离开的日子还有半个月。

  井然开始为以后做准备,他从卡里取出一笔钱,在网上查询好,利用章远上班的时间,跑遍这座小城关于Omega孕期和孕后所用物的商店,付出丰厚的酬劳预定了一些必备物品,他算好时间节点,让店家按预定时间送到家里去,他尽自己所能地去把事情提前做好,如果可以,能让章远省点心。

  他开始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章远在他怀里睡得沉,手搭在他腰上,小半张脸贴着他的颈窝,瘦长的腿霸道地绕住他的小腿,就这么抱着他,早上醒来半只手臂和肩膀都是麻的,但是井然也不松开。

  他盯着天花板,时不时在那毛茸茸的头顶亲一口,眼睛酸涩地发疼,却怎么都闭不上。

  他和章远的位置调换了过来,现在,数着倒计时的人变成了他。

  这滋味原来这么煎熬。

  他开始频繁地想起上次的章远。

  他记得那是个很普通的下午,天气很好,窗帘拉开,阳光透着玻璃照进来。他在电脑前做事情,章远刚喂完小斐把他哄睡着,带着一身奶香从卧室走出来。

  井然看了他一眼,就见他在沙发上坐下,盘着腿,整个人都陷在里头,手里捏着个抱枕,用手指用力攥那个角,阳光刚好落在他身上,昏昏黄黄晕了一圈的光线。

  井然觉得他有话要说,但是等了好半天他都不开口,中途章远接了个电话,说了工作上的事,井然没在意,就专注地干自己的活。

  不知道过了多久,章远突然说:“你记得好好跟我道别。”

  他低着头,手里依旧攥着抱枕,额发挡住他的眼睛,井然根本看不到他的表情,他说:“2016年5月20号,你记住了。”

  井然愣了好一会,才明白他说什么。

  井然不明白为什么章远要提前叮嘱他,后来他觉得,可能是章远怕忘了,分别的时候太痛苦。

  但是,要好好地道别,实在是很难。

  太难了。

  让他怎么开口?

  井然现在才觉得,章远比他强大的多。

  40.

  2016年5月11日,只剩下九天了。

  章远这几天好像特别忙,连续加了好几天班。

  井然把手上的活做完了,就没法一个人在家呆着,越是闲着,越是煎熬。他开车到章远那间小公司的写字楼下,靠在车门上望着所在楼层,烟一根接一根地抽。

  在等待的时候他会很烦躁,情绪漫上来会让他有些不受控制,阴暗的心思从深处钻出来,他甚至想着,要把章远锁在家里,在所剩不多的这些时间里一秒不离地盯着他。

  想归想,但是他没法做。

  情绪下去了,他又会觉得这样的自己不可理喻。

  他才等了章远几分钟?章远都可以等他这么久。

  他抬起眼睛,黑色的瞳孔在晚上显得越发得深不见底,直到章远出现在一楼大厅,拎着公文包两并三步跳下楼梯,一路小跑冲井然奔过来,那双眼睛里才出现了亮光。

  心里的烦躁在见到章远的那一瞬间就烟消云散,井然笑着,揉了揉章远的脖子:“晚上想吃什么?”

  “外边吃吧,”章远坐上副驾驶座,扣上安全带,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井然,说,“这几天我把程序都加急写完了,井然哥,我们出去玩吧。”

  井然疑惑地眨了眨眼:“嗯?”

  “离开这,去海边,逃出去!”

  章远很兴奋,手舞足蹈的,像是真的在策划一场逃亡。

  井然也跟着笑了:“好。”

  第二天一早他们就出发了,大包小包的行李放进后备箱,为了防止路上饿,章远还从门口的小超市里拎了一袋零食和饮料。

  井然取了足够多的现金,特别换了几年以前的旧币,他把银行卡放在茶几上,密码没改过,章远都是知道的。

  章远开玩笑说的逃亡之路,对井然来说,是一次告别的路。

  从现在开始,一天24小时,每一分每一秒,他都能和他的Omega在一起。

  人要是能知足常乐,井然也该满足了。

  他们先到了城外最近的海滩,听章远说,过年时候的烟火就是在这里燃起的。

  现在还没真正入夏,海水还是凉的,不是公休日,所以人也少的出奇。章远倒是不介意,脱了鞋袜就往海水里踩。井然跟在他身后捡起鞋子拎着,看他被海水冰得蹦起来。

  章远兔子似的在沙滩上跳着冲井然扑过来,被井然一把接住揽住那纤薄的细腰。

  “冷冷冷冷冷!”章远叫着,湿漉漉的脚被沙子裹上,他动着脚趾,大喇喇地踩上井然的鞋面,整个人被井然揽在怀里。

  井然看着他笑,弯起的眼睛显得格外的迷人:“都说了凉,让你不要去。”

  章远踩在井然的鞋上,搂着他的脖子嗤嗤地笑,软软的鬓角蹭着井然的耳朵,一副亲昵到了极致的模样。

  章远说,这里的海滩不够美,沿着海边公路继续往前,穿过一个县城,哪里的海才漂亮。

  他们在这里休息够了,就继续上了路。

  井然所在的城市是个内陆城市,他仔细想了想全国的滨海城市有哪些,从他家到最近的滨海城市恐怕也要飞上一个小时,是家里产业没能覆盖的地方,平时如果出去休闲,也肯定会选择国外的海边。章远说的或许是对的,如果不是时间愚弄他,他恐怕真的不可能见到章远,认识章远。

  世界上那么多人,没有谁和谁必须遇上。

  就算是契合度最高的Alpha和Omega,也有终其一生都无法相遇的可能性。

  他和章远的相遇,偏偏那么巧,又偏偏那么不巧。

  井然侧头看了一眼章远,他们不赶时间,车慢悠悠地开,几扇车窗都降了下来,海洋的味道随着风在车内打了个旋,又跑了出去。

  井然想,即使不在海边,他身边也坐着一片大海。

  章远背对着他趴在车窗沿上,因为热,他把衬衫外套脱了,只留下一件白色的T恤,雪白的手臂露在外面,手肘的骨节突出,海风把他的头发吹的乱糟糟的,不受控制地飞,他隔一会就要不耐烦地捋一捋后脑发根,细白的后颈露在井然眼中,让他忍不住磨了磨牙根,把上去啃一口的欲望压下来。

  车内放着闲散的小调,沿着公路路过一片片的云,一直贴着海边走,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变过景象。

  恍然间仿佛时间停住了。

  像是这样,一辆车,两个人,一片海,就能这么一直行驶下去。

  他们走走停停,几个小时的车程照一整天的时间开。

  这种没有负担的自驾游方式两个人其实都没经历过,准确地说,是没和爱人一起经历过,他们都觉得新鲜,乐此不彼地玩闹。

  章远有时候会把手机调成录像模式,沿着路拍摄风景,然后再对准井然,即使他已经试过无数次把井然的样子留下都没成功,他还是不介意,透过小小的取景框看井然。

  他开车的样子,面向大海站着的背影,灵巧的像一匹猎豹踩上岩石动作。

  井然问他拍什么,他眨眨眼,摆出一副尤其自豪的表情:“拍我ALpha,特别帅。”

  章远透过镜头看井然,纤长又浓密的睫毛,高挺的鼻梁,侧面的线条,他会转过头望向这边,那双黑色的眼睛深不见底。

  第一次见他的时候,足足比自己大了将近10岁,现在比自己年长6岁,他几乎没怎么变过,成熟而又温柔,偶尔露出锋芒,每一分每一毫都让自己着迷。

  井然对着他笑,眉眼像是描过的工笔画:“看够了吗?”

  “不够,”章远抬起眼睛,认真地把他从头到脚看了一遍,眼尾晕出笑意,“怎么都不够。”

  这话说得太窝心,像是一下子就戳在人心最柔软的地方。

  他们午餐硬是磨到了下午两点才吃上。

  在那条长长的沿海公路边有个简易的小餐馆,用复合彩钢板搭建的临时房屋,门口放了个黝黑的大缸,老板也显得很佛系,完全没有招揽客人的意思,拿着条长凳坐在门口,悠悠闲闲地晒太阳。看两个人进来,他二话不说先从那口大缸里抓出一条半臂长的章鱼,章鱼脚黏糊糊地攀在老板粗壮的手臂上,看上去挺吓人的:“客人,今天新鲜的海货,要生的还是熟的?”

  井然没见过这么粗犷的操作,一时间有些目瞪口呆。

  章远笑盈盈地让老板切一小盘生的,剩下的还是给他们拿去处理一下,又点了盘海蛎子炒海肠,又要了两盘素的,便拉着井然坐了下来。

  这里确实太简陋了,凳子都是塑料的,一张摇摇晃晃的圆桌,还得用力按住才能保持平衡。

  不一会从里面跑出一个小姑娘,看上去5、6岁,扎着两个羊角辫,跑起来一跳一跳的。她年龄小,却已经知道帮家人干活了,垫着脚用小水壶接了杯冰水,先递给了章远:“哥哥,给。”

  章远笑了,摸了摸她的脑袋说谢谢。

  她又“噔噔噔”地跑回去,立刻又端来了一杯,绕过桌子去找井然,两手捧着递地高高的:“叔叔!”

  井然愣愣地接过杯子,那边章远“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等小姑娘跑远了,井然煞有其事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意味深长地说:“我胡子是不是长得太快了?”

  章远哈哈大笑,一张脸都笑得通红。

  等他笑够了,眯着一双眼睛去捏井然的脸:“你说,我们这辈分是不是乱了?”

  井然点了点头,低沉地“嗯”了一声,拿下章远的手握在手里,绕着他的手指玩,他故意凑近了章远,低声说:“按这辈分,你也得叫我叔叔。”

  章远扬着眼睛看他。

  井然挂着一丝笑容,伸手摸了摸他的脖子,手指划下,在那凸起的喉结上暧昧的刮了刮。

  章远一把抬起手里的冰水抵到井然脸上:“喝水!”

  井然拿下杯子,看着面前Omega红起来的耳朵,低声笑了。

  41.

  他们在傍晚的时候才抵达目的地,章远不知道计划了多久,早早就订了一家很有情调的旅馆。

  木质的房子搭在沙滩沿岸上,只有寥寥几间房,虽然看上去简陋,但是胜在用足了各式各样的装饰,一条长长白色地石阶从停车场一直铺到旅馆的木质台阶上,那房子也是雪白的,外面架着几艘不用的木船,漆上靓丽的颜色,走廊上还挂着蓝色的救生圈,远远看去,确实是好看。

  现在是淡季,也不知道另外几间房有没有订出去,只是现在朝沙滩上望去,雪白的沙滩接着蔚蓝的海,远的没有边际,只有寥寥几个人。

  章远觉得漂亮,开心得不行,背着双肩包,手臂上还挂着脱下来的衬衫外套,就迫不及待地打开了手机的录像模式,从石阶一路走着录过去。井然拖着行李箱跟在后面,也觉得开心。

  这家旅馆是自助式入住,钥匙都放在门口的密码箱里,做成了信箱的模样。

  章远弯着腰去对密码,手里拿着手机不方便,就一把塞给身后的井然。

  井然接过手机,屏幕上还是录像模式,他随手关了,正想把手机装起来,不知怎么,又鬼使神差地调出新的录像模式,对着章远照去。

  他没按下开始的按钮,就透过那小小的取景框看章远摆弄那密码锁。

  “行了!”章远开心地说,从里面掏出一个带着门牌的钥匙,他回头看了眼井然,说,“走啦!”

  一进房间,章远就把双肩包和衬衫都抛到那张大床上,大呼小叫地扑到窗边,“唰”地拉开窗帘,接着推开窗户,正对着海洋的窗立刻裹进舒爽的海风。

  章远站在窗边,双臂撑着窗台,深深吸了口气。

  井然按下了录制键,透过屏幕看那削瘦的背影,肩胛骨将雪白的T恤撑起一片浅浅的凹痕。

  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章远回过头,海风将他的头发吹得乱起来,细碎的额发扫在额前,他眼尾飞扬,带着笑意:“你干嘛?”

  井然愣了下,心漏跳了一拍,接着砰砰跳起来。

  是,他见过。

  时间像是过去了很久很久,久到他险些忘了。

  那则存在章远手机里的录像,原来是这时候拍的。

  井然将手机拿高了些,挡住有些发痒的眼睛,削薄的唇挂着淡淡的笑:“拍我的Omega。”

  “拍照?”章远眨了眨眼,“好啊,你拍吧。”

  井然盯着手机屏幕,那人像记忆里一样,在窗前对着他,背后是晴空万里,笑得格外灿烂。井然忍不住抹了一把眼角,又继续去看。

  “你拍好了吗?”他不耐烦了,维持的笑容有些僵。

  井然笑了,低沉的笑容漾在整间屋子,从窗口跑了出去。

  “你在录像?!”

  章远像一只猫一样,张牙舞爪地冲他扑过来,被迫摁灭的手机被扑到地毯上,但是没人能腾出手去捡。

  章远把井然压在床上,双手握住他的手腕,狠狠地压在头顶,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的Alpha,皱着眉,佯装怒气冲冲的样子,嘴唇微微翘着,冲井然说:“怎么这么狡猾啊……”

  井然正要开口,他突然俯下身,挨着井然的耳朵轻轻咬了一下,井然顿时头皮发麻,还没缓过神,就听到一声低低的,痒痒的声音:“叔叔。”

  涌上来的气血容不得他反应,磅礴的雪松气息绕着那微咸的味道蔓延而上,下一秒就抱住Omega迅速翻了个身,将那俱柔软的身体压在身下。

  暧昧的声音响起,两个人都烧了起来,谁都顾不得去关窗拉上窗帘,井然只能将软热的人搡在怀里,半抱着推进了浴室。

  打开的淋浴声大了起来,掩盖住其他的声音,但是那丝丝缕缕缠绕的信息素气味却堵不住,顺着门缝溜出来,被海风带到了沙滩上吹进浪里。

  42.

  时间过得很快,但是对于他们来说,似乎完全没了概念。

  热恋中的人一缠绵起来就没完没了,他们简直像度蜜月似的,不在乎时间,时时刻刻都处在伸手就能摸到,睁眼就能看到的距离。

  度蜜月?

  可谁说不是呢?

  现在的天还是凉,海风吹上岸的时候,少穿一件都会觉得冷,这片沙滩美则美矣,但是由于还没到旅游期,也只有白天的时候显得热闹点,不过也顶多是在沙滩上晃一晃,很少有人真的会下水。

  章远和井然就办了两个旅馆里准备好的折叠躺椅到木质走廊上,手边放着榨好的果汁,懒洋洋的晒太阳聊天。

  章远会缠着他聊未来,人也不可能把点滴琐事都记得清清楚楚,井然就捡一些重要有趣的说。

  他说的最多的就是自己有点混蛋,态度恶劣。

  “你不要对我客气,真气了,你就打我,像之前那样。”

  一拳捣在脸上。

  章远低声笑,眉飞色舞的样子特别招人喜欢,井然忍不住凑上去亲了亲。

  到了晚上,沙滩上彻底没了人,大海黑黝黝的,在夜里更显得波涛汹涌,涨潮了,像是吞人的猛兽,往海滩上涌。

  这时候,章远才会拖着井然出去,拎着一袋白天驱车半小时到县城里买的烟火,穿着人字拖,或者干脆赤着脚,在看不清的地方留下一个个脚印。

  沙滩上有个废弃的巴士,大约是因为造型好看,被人拖到这里,卸了轮胎,一部分陷在沙子里,里面的座位也被拆卸了大半,白天时不时有孩子从前门进后门出,跑来跑去,久而久之,也成了这里一道风景线。

  晚上的海风有些大,井然站在巴士的一侧,漫无目的地盯着黑黝黝的海面看。章远钻进了巴士,在车厢里来回走了一通,站在靠近井然的那侧窗口,“叩叩”敲了敲玻璃。

  井然回头,正看到章远点起了烟火棒,耀眼的花火燃在他指间,照亮了他的五官。

  隔着一层玻璃,章远的笑容漂亮的不像话。

  “好看吗?”章远大声说。

  他的声音混在烟花棒燃烧的声响里,有些不真切。接着他一只手捏着烟火棒,另一只手张开五指,摸上了玻璃。

  井然靠了过来,跟着他笑。

  分明隔着一层玻璃,他却觉得那烟火烫。

  滚烫的烧在他心口,让他满心满眼都是那个拿着烟火棒的男孩,那溢满笑容的幸福填到胸腔里,让那里一片温软。

  “好看。”

  井然说,声音轻的他自己都听不到。

  章远却像是听到了,一圈圈的笑漾在眼尾,眼睛里落满了星子。

  他们拎着那袋烟花,在沙滩上摆成一圈,又用引线连上,打算把过年那会错过的一场喧嚣补上。

  井然让章远站远些,自己跑上前去点,他点燃了引线,转身朝章远跑来。脚下的沙子松软,并不好着力,他一个踉跄,不受控制地朝前栽去。

  章远吓了一跳,急忙去接他,跌过来的人搂住他的腰,两个人滚成一团摔倒在沙滩上。

  井然一手垫在章远后脑上,埋在他颈窝里闷声笑。

  章远也跟着他笑,突然推了推他,挨着他耳朵的声音带着热气:“快看!”

  井然翻过身,和章远一起仰躺在沙滩上,正对着升上漆黑幕布光点。

  “砰——”的一声,瞬间漫天的喧嚣热闹,五光十色的混在一起,在漆黑的夜里显得特别灿烂。

  “章远,”井然握着章远的手,声音在喧嚣里显得有些不真切,他突然说,“谢谢你。”

  章远不明所以,侧过头去看他,那张英俊的侧脸在烟花的映衬下越发的好看。

  “谢什么啊?”

  等了半晌,井然淡淡地笑了:“谢谢你爱我。”

  “哦……”章远眨了眨眼,又将视线投向天空,“那你要谢一辈子了。”

  井然扣紧那细瘦的手指,与他十指交握,吐出的字像是压着万重的承诺,分外得厚重:“好。”

  43.

  2016年5月20日,凌晨。

  井然坐在房间外面的走廊上,木质的架空层,身边的圆桌上放着打火机和剩下的半盒烟,对面就是黝黑的大海。

  他指间夹着烟,时不时抬起送到唇边,由星火化作烟雾缭绕。

  他的位置临房间的一扇窗,屋子里开了盏小夜灯,昏昏黄黄地照着章远睡着的脸,井然稍一侧头就能看到。

  他们刚刚缠绵过,满房间都是纠缠的信息素。

  里面是大海,远处也是大海。

  可是房间里的让他心安,远处的,却让他恐惧。

  他数着日子过,时间已经到了临界点。

  就算是到了现在,井然还是没能开口同他的爱人告别。

  他觉得,章远或许是知道的,但是他缄口不言,带着他一同逃离了他们所在的城市,似乎真是一场逃亡,可以把井然彻底的留在别的地方。

  井然还记得章远孩子气地对他说:“我们偷偷逃走,不让时间发现。”

  一想起,他就忍不住露出笑意。

  不管是期许,还是盲目的追寻,都让井然觉得可爱。

  但是他肯定是知道的,不然不会再这几天半夜突然惊醒,小声喘着气去摸自己的脸,亲吻自己的额头,然后在小心翼翼地搂紧了自己。井然闭着眼,但是都是醒着的。

  明明和自己一样害怕,却在面对自己的时候还笑得那么灿烂。

  比任何……任何都让井然心碎。

  “井然!”

  一声惨叫从房间内传来,井然立刻就站起来回应他:“我在这!走廊上,我在外面!”

  章远的眼睛撑圆了,茫然地冲他看过来,下一秒他就跌跌撞撞地跑下床,赤着脚绕过房门跑到走廊上,一把抱住了井然。

  井然被他拥得一个趔趄,跌坐在躺椅里,章远就顺势在他膝边的软垫上坐了下来,双手紧紧握住他的胳膊,侧着脸埋在他的膝头。

  他浑身发抖,以至于井然都被逼出了一身的冷汗。

  井然想抱他起来,却被压住膝盖不能动,他只能弯着脊背,去亲吻章远的头顶。

  他们紧贴着,谁都没有说话,无边的海就在不远处,苦的,没有尽头的。

  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井然膝盖裤子的布料湿了又干,章远就紧紧靠着他,不肯放开他的手,他的腿都麻了,却也没动。

  “宝贝。”井然低下头,亲了亲那细瘦的后颈,又喊了一声,“宝贝。”

  章远伏在他膝上,弯曲的脊背对着他抽动,半晌,章远抬起头看他,眼睛是红的,但是没有眼泪,他把手移到井然的手腕上,像要锁住他似的紧紧扣住。

  “你不能不告而别。”

  “我没有。”

  章远吸了吸鼻子,鼻尖也红了:“不能走,不能离开我。”

  他的声音沙沙的,带上一股撒娇任性的味道,让井然听得心里又软又酸。

  井然点点头,说:“我还想看着我们的孩子出生,陪在你身边,和你一起去更多更远的地方。我带你去我在的城市,去我的家,见我的父亲,他是个顽固而且不近人情的人,但是肯定会喜欢你。我们带上证件,去做契合鉴定,然后结婚。”

  章远用下巴蹭了蹭他的手,对他扯出一丝笑,他的眉宇还带着痛苦的神色,笑得有些勉强,为了调节气氛,他尽量让自己的语调轻快些:“你这是求婚吗?”

  “是,”井然握着他的下巴抬起来,在那丰润的唇上吻了吻,“是求婚。我们一定会结婚。”

  他低沉的嗓音没停过,说着一些未来的事,像是他真的可以留在章远身边一样。

  章远会应和他,像个乖巧的猫咪,伏在他的膝头懒懒地搭话。

  连夜里的时间都转瞬即逝。

  很快的,远处水平线上缓缓越起一层朦胧的金色。

  天要亮了。

  之前的时候,24岁的章远说:“天亮,你就离开我了。”

  井然的声音已经有些哑了,他喉间一涩,蓦地滚出一声哽咽,紧接着,眼泪砸了下来,正落在章远伏在他膝头的脖子上。

  他的手被章远紧紧握住,时间带不走他。

  但是剧痛会找上他。

  疼痛如期而至,瞬间就要将他撕碎,井然疼得耳目昏聩,惨叫声抑制不住地从口中泄出。

  章远慌了。

  他想抬手去摸井然的额头,却被井然紧紧拉住手不放,他跪坐起来,终于反应过来,时间要将他的爱人带走了。

  章远茫然的摇着头,嘶哑的声音里全是痛苦:“你不要走,我舍不得你……”他直起身子去亲吻井然,吻上那痛苦地显出根根青筋的额角,细碎的吻落下,一路吻到削薄的唇上,“我爱你,井然,我爱你……”

  井然点头,他像是反射条件似的,无意识地点头。

  “好……那就千万不要放开我的手。”井然抿着嘴笑,他笑得很勉强,眉宇之间全是痛苦。

  他们就是背道而驰的两道线。

  井然可以义无反顾地往前走,他看得到终点,那里是夏天的海风,是更青涩的章远。

  可是章远呢?

  井然每想一次,就像被挖了心,生生的疼。

  章远的路还那么长,他该怎么办?

  他知道章远哭了,眼泪一滴滴砸在他的手背上,有些烫。

  井然已经很难维持住笑容了,他尽量控制住自己的表情,为了不显得太难受。

  他看不见章远,巨大的耳鸣声也几乎让他听不到,万花筒似的碎片又来了,像个罩子一样盖住他的视网膜上。

  他这次没有上次那么着急,反而很平静的,近乎贪婪地去看那一片片割裂的画面。

  全是章远,全是章远……

  他根本看不够。

  他又想,他的宝贝可真爱哭啊,哭起来尤其的招人疼,没有声息,鼻尖发红,泪水一颗颗往下掉。

  不知道在那个冬天,那个窗外夕阳,门外却电闪雷鸣,他第一次从章远身边离开的时候,章远是不是也哭了?

  他已经完全听不到章远说什么了,他痛地痉挛,像个濒死的人一般,逐渐衰败了下来。削薄的唇没有一丝血色,不停地发抖,但是他呓语般地呢喃:“别放开我……”

  疼痛几乎占据他全部的意识,他要被搅碎了。

  唯有一个念头留在了脑子了,反复的,近乎病态地重复着——他宁愿死,都不肯离开他的爱人。

  他也根本不知道,他的Omega看到的究竟是怎么一种可怖的情景。

  违背了时间,他的身体即将要坏了,胸腔就在章远眼前坍塌下去,浑身的脉络充血,攀在皮肤上,如同蛛丝一般血红吓人。

  再不放开他,他会死的……

  蜂鸣和剧痛一瞬间全部消失,井然又如同被扔进了寂寥的真空中去。

  他听到了章远大声哭泣的声音,哭得他心碎。

  章远放手了。

  井然睁开眼,看到章远跌坐在走廊不远的地方,捂着眼睛流泪。

  仅仅一瞬间,他就被巨大的引力用力向后拖去。

  井然的世界塌了。

  2016年五月,井然再次离开了他年轻的爱人。

  44.

  井然被热浪裹住,尽管他只穿了一件薄薄的衬衫,还是瞬间出了一身的汗。

  他再次站在了那个熟悉的巷子中,背后是砖墙。

  头顶是一轮烈日,惨白的,蒸腾地柏油地上冒着一层白气。

  井然面无表情,像是五感都生锈了,他觉得自己坏掉了,居然什么都感觉不到。

  他像是死过了一次,痛极了,所以麻木了。

  他抬起头,茫然地看了看太阳。

  这条不算漫长的路,他与章远的遇见,见过风雪,见过春雨,见过繁秋,现在,他见到了艳阳。

  他们的时间如此短暂,却走过四季,走过气候。

  “叮铃铃——”

  清脆的铃声自远处响起,井然下意识地去看,一个少年穿着蓝色的校服,拉链敞开,里面是T恤,从巷子的另一头骑着脚踏车冲了过来。

  他悠闲地蹬着脚踏车,时不时地站起来,半弓着身子使劲。

  一阵风吹过,将他额前的碎发撩了起来。

  是章远。

  井然麻痹的心脏像是缓缓被注入了一股生命剂,他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少年,他从面前经过的时候,像是放慢的镜头,甚至能看清那发间亮晶晶的汗水。

  是他的小远。

  少年目不斜视,看都没看他一眼,蹬着脚踏车朝巷子另一头骑去。

  井然耳边响起了章远的声音,那时候他躺在沙发里,头枕在自己腿上,声音低沉:“我第一次见你是在酒吧里。”

  不。

  不是。

  井然看着那一抹远去的蓝色影子,直到消失在眼帘中。

  是在这道巷子里,如同我第一次见你时那样。

  井然摊开手指捂住眼睛,遮住红得要滴出血来的眼角,任凭眼泪沁透每一道指缝。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