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华衣知道素娘赠予自己香囊的事?
扶羲半眯着眼, 透过朦胧的烟尘雾气看着身前双手合十,一脸虔诚的叙华衣。此刻她正抬眼怔怔看着高高在上的雕像,眼睫承辉, 美目亲善,与高高在上的雕像遥遥相望, 朱唇吐雾, 掸落香炉上附着的灰烬。
身后门阁间投进了青黛的光,落在乌发间, 凤雕凰起的步摇上爬满霜一般的冷色, 青丝华发,瞬然白首。
不知从何处起了风, 吹的门外清铃脆响, 拜谒的人群匍匐在地, 等着火盆中黄符燃尽,黑纹化透, 片灰乱舞。
阵阵黄火在自己与叙华衣的中间越烧越旺,扶羲晃了晃头, 再次睁眼时, 拜谒的人群消失不见, 脚下蒲团翻滚, 门墙歪斜,雕像上贴了诸多看不清的符文, 半飞半合, 死灰复燃。以他站着的地方为始, 白绫向八方卷开,另一端分别系在红梁之上。
梁木透血,自头顶滴落。
叙华衣就站在与他相对的门口, 笑意未止。
“素娘乃我挚爱,扶羲怎能觊觎呢?她心善,见不得世间苦难,所赠香囊,是借你苟活于世,不是让你心生别念的。”
“哎,罢了罢了,我何必与一将死之人说那么多呢?不知你可还记得当年在荒地斩杀的怨灵,他们可等你许多年了。”
女子歪了歪头,眼中流露之态清纯又诡异,活像疯魔之人的不知所云,自圆其说。
她勾了勾手指,自红梁血迹之中,钻出叫嚣疯狂的怨灵,张牙舞爪,面目空洞漆黑,身上肌肤白的慎人,怨灵没有意识,只听从叙华衣的命令,将扶羲视为敌人,皆顺着白绫手脚并用的爬过来。
这是……上古邪术,借尸杀神阵!
原来叙华衣眼中,早就容不下自己了?哪怕自损修为,也要杀了自己!
哈哈哈哈!
扶羲兀的笑出声来,冷白的面上骤然浮出可惧的暴戾,红唇浸血,笑声凄厉恐怖,他为了强行破开眼前迷雾,自毁三分心脉,眼尾泣血,通红眼眸印上步步逼近的鬼魅魍魉,从他们狰狞的脸上看到了熟悉的印记,都是荒地死魂。
死了这么多年,今日还能为人所用,前来诛杀自己。
他们到底有多恨自己
?
他们有什么可恨的,当初欺他母子,落井下石,一切都是他们咎由自取,死有余辜!
当年他能以一人之力屠尽荒地,今日又有何不可?!
鬼魅已成阵,蜂蛹前来。
扶羲扶住身后的供台,手指用力扯住明黄的帷布,挥向悉索鬼魅,香炉倾,灰烬扬,粒粒细尘弥漫四方,顺着挥洒的方向汇成长龙,灰蒙之身,四溢邪气,张着巨口咆哮而去,嘶鸣声震耳欲聋。
怨灵们被拖住了动作,只能原地窜动,扶羲得了这个空闲,挥袖抖落谢缘师在进门前偷偷塞给自己的锦囊,掌心化剑,收纳锦囊的傀儡秘术,长剑如火,劈开拦路的怨灵。
被劈刀的怨灵一死,剑身所带傀儡之术变回凭空捏造一个怨灵,臣服扶羲脚下,为他开路。
庙宇小堂弹丸之地,剑气横扫,白绫收旋飞出束颈吊命,怨灵互斗,两个活人一个杀红了眼,一个慵懒看戏。
扶羲刺穿面前的鬼气,看向叙华衣,后者转动着手上的玉戒,面色温和:“二弟剑法变幻莫测,果然是父王的亲儿,与父王当年一模一样。”
扶羲眯了眯眼,霎时攥紧剑柄,突破重重唯独,朝叙华衣飞了过去。
“二弟竟是这么急着杀我吗?真让姐姐伤心,不过我带了些熟人来见你,你一定思念她许久了吧。”
说话的功夫,扶羲已然冲到了叙华衣的面前,长剑灼烫就要刺破面前人虚伪的笑容,一个白色的身影却突然挡在了她的面前。
母亲!
扶羲手腕用力转了方向,错开女人的身体,强大的剑气将他狠狠甩出去,后背撞到院中青石高耸的柱子上,然后摔落地上。
喉间一股腥甜,他咳出一摊血,战栗着撑起身子,看向护在叙华衣面前的熟悉身影,双目失了神。
为什么母亲会来?
那些人是恨自己才来杀自己,那母亲呢?
她也是恨自己的吗?
“看来,你确实思念她许久了。”叙华衣美目扫过男人充满悲凄的眸子,笑吟吟的拨弄面前女人恍若枯草的发丝,轻声道:“那些人恨你,所以留了这么多年,这个女人为了护着你,也留了这么多年,真是有意思极了。”
“可是这
世间,永远都是爱的越深,就更容易被拿捏,她听我骗她一句会保你性命,便急不可耐的效忠我,我却之不恭,只好受着了。”
“二弟,长姐实在想知道,你杀人成魔,会杀了自己的母亲吗?”
……
是母亲啊……
居然是母亲,真的是母亲……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看到过她了。
久到连模样都看不清了,可刚刚的第一眼,他就认出来了,她是母亲。
她还是临死前的那身衣服,破破烂烂,被那些人刺破的伤口因为没有药化了脓,她来来回回清洗了许多遍也没能治好自己,最终在阖眼前用土盖住了伤口。
如今已然结疤了。
原来土,竟是能治愈伤口吗?
为什么没能早早知道呢……
如果能早些知道的话,或许她就不会死了。
“母亲,我是阿福啊。”
阿福之名,与扶羲之扶同音,寓意吾儿一生福禄安康,寿与天齐。
“果真是母子情深,叫人感动,今日你与她,只能选一个,谁生谁死,选一个吧。”叙华衣抬手指尖拍了拍面前女子的肩膀,在她侧耳倾听的瞬间,指示道:“杀了他!”
白影听命,呼啸而出,利爪如刀刃,划破扶羲身前的屏障,朝他的脖颈处抓过去。
后者提刀躲开,在地上打了个滚,一心朝着叙华衣飞,可每次都会被白影挡下来,二人过了许多招,扶羲都不肯举剑,每一番缠斗过后,都是白影毫发无伤,扶羲浑身鲜血淋漓。
那些炮制出来的傀儡杀尽了原本的恶灵,站在扶羲的一方,一看主人受伤,立刻朝着白影围过去,却被扶羲斩个干净。
偌大的院子里,只剩下扶羲,叙华衣,与白影三人。
血流成河,风声鹤唳。
叙华衣一个挥手的动作,白影又纠缠过来。
有来无回的单方面打斗,就像一场精妙绝伦的戏,叙华衣就是观众,从头到尾她就像一个过客一般,静静的看着这场厮杀,华美衣裙没有沾染丁点血腥。
手上甚至连兵器都没有,只静静的站着,等着他们一死一活。
扶羲的身影四处躲藏,终于被逼到了角落之中,利爪袭面而来,堪堪提剑挡住,却因为身上大大小小的
伤没了力气,节节败退,直到最后,锋利的剑刃理他的脖子仅有分毫。
放大在眼前的,是一张空洞无神的眼眸,女人看不清前路,看不清过往,更看不清自己拼命击杀之人,乃是自己日夜思念的亲儿。
扶羲脖颈上青筋暴起,虎口发麻,他咬着牙坚持了许久,在一个瞬间看到不远处双手叠在身前,一言不发的叙华衣。
手上抵挡的力气卸下分毫,薄薄的剑刃滑破肌肤,沾上了鲜红的血。
傀儡秘术起作用,瞬间叠幻出一个与他相同的虚影,就是此刻,扶羲瞬间交换傀儡与自己的位置,捏着剑狠狠朝叙华衣刺了过去。
只要杀了叙华衣,母亲便不会受她控制!
扶羲双眼通红,已看不清面前人的模样,哪怕是个轮廓,他也知道,那就是叙华衣。
长剑燃火,破风而来,叙华衣甚至没有动,只等着他前来杀自己,然而就在剑梢即将穿透身体的前一秒,门外的方向传来一声呼唤。
是他熟悉又刻骨铭心的声音,足以熄灭他心中所有的杀戮与怨恨。
“扶羲?”
是素娘!
怎么能让素娘看到自己杀叙华衣?
电光火石间,长剑旋了个方向立在了身后,扶羲在叙华衣身前收手,扭头朝旁边看过去。
一片猩红之中,走来了一个纤瘦的身影。
真的是素娘,“素娘!”
他抬起胳膊擦了擦眼睛,拭去眼角的血泪,将自己打理了一下,弯了弯眼睛,抬脚朝门口走过去。
脚下迈开一步,胸口处骤然一阵刺痛传来,挺拔的身姿突然僵住,扶羲眉峰拧紧,垂头看向自己的胸口,前襟之上,一只利爪鲜红。
母亲……
他刚刚太激动了,居然忘了,身后一直想要致自己于死地的母亲。
“今日在这里,我设了许多阵,迷雾,白绫,怨魂,你的母亲,素娘就是我我握着你的,最后把柄,你破了所有的阵,我都以为你要胜了,扶羲,你这么聪明,为何就败到了素娘上?”
鲜红的手在身上转了个方向,然后猛地抽出去,扶羲绷紧了脊背,长剑落地,倒在地上。
叙华衣蹲下身子,看向地上奄奄一息的人,谧光流转的眸子落在扶羲的
脸上,眼角的血泪已经被擦的干干净净,方才他听到素娘声音时的反应没有逃过她的眼睛。
他居然能够因为素娘,瞬间收手……
他哪里配?
“只听到声音就乱了分寸,扶羲你也不想想,素娘怎么可能会来这里?不过是谢缘师尸体化成的虚影,就密了你的心窍,你以为不让谢缘师进来,就能救他一命吗?真是荒唐……”
叙华衣嗤笑一声,指尖弹了个什么出去,立在门口的窈窕身影立刻倒在地上,青白衣袍,分明就是谢缘师。
可是,怎么可能?
他刚刚明明看到素娘的。
她一定来了。
扶羲费力的转头,死死盯住空旷的门口,门外风景秀美,绿草如茵,繁花似锦,眼前的一切涣散又汇聚,从满目的红变成满目的绿。
身体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沉重过,扶羲眨了眨眼,眼睫煽动,纠缠不休,漆黑的眸子里没有了残忍,仇恨,怨怒,只剩下无与伦比的安宁与平静。
走到今日这般境地,是他的意料之中。
只是缘师从未做过什么,却还要因自己而死,如此恩情,只能来世再还了。
只是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来世了……
绿草茂盛,长势喜人,不知为何,他突然就看清了面前的所有,还有门框后面,只露出一点衣角,却在不停颤抖的衣衫。
心突然无比的满足。
看吧,他就说他不会看错,素娘真的来了……
世间一切归于黑暗,在身体坠落的最后一刹那,他好像听到了母亲痛苦的嘶吼声。
“啊!我的孩儿,我的阿福!啊——”
女人突然的不受控制让叙华衣吓了一跳,她旋开身子,跑进庙堂之中,在这个间隙,唤过了月度。
“公主!”
月度到来的第一秒,就看到女人扑向了叙华衣,来不及思考太多,护主心切,他便闪身而上,提住女人的衣领,狠狠的翻身砸在地上。
砰!
一声巨响,平整的地面被砸了一个坑,女人趴在里面,没有动静。
提着的心总算回到了肚子里,他擦了擦手,转身问道:“公主,你没事吧……”
话没有问完,却顿在原地,目光所及之处,尸横遍地,白绫染血
,不远处的门口,谢缘师倒在地上,七窍流血,还有一身龙王衣袍的扶羲……
“我没事。”
叙华衣温软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月度咬了咬牙,只觉得如惊涛飓浪般朝自己扑过来的血腥味掺杂着浓郁的檀香味,几乎要让他喘不过气来。
为什么公主会叫自己过来,只是为了让他杀人吗?
“月度你来的正好,将他们的尸体带回去,交给皇明火。”
他们,是扶羲和谢缘师吗?为什么要杀了他们呢?他不明白,扶羲一次次的帮她杀人炼药,不惜背上杀人的罪孽,他这样帮她,为何最终还会死在她的手上?
难道是为了西海大权?
可是她明明说过,不想被那些琐事和名利困住步伐。
那是为何?
扶羲虽然出生乡野,可终究是她的亲弟弟啊,当初庸然如今扶羲,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月度,你是要背叛我吗?”
“不,不敢。”
月度下意识反驳,顺着叙华衣的意思朝扶羲走过去,正打算将尸体收起来,意识却突然恍惚了一下,步履颠倒混乱,他忙稳住身形,正想查看自己究竟怎么了,却听到身后叙华衣的身影。
“这是我设下的阵,香烟,闻之迷心,一种少见的毒,时间长了会死。”
月度跪在地上,仰头看向叙华衣。
“可是此毒本应该对你没有作用了,现在却影响到了你,月度,已经生了背叛之心啊……”
“公主……”
月度张了张嘴,却说不出来半个字,叙华衣深深看他一眼,正欲说些什么,却听到悠长的钟声从天际传来,昆仑山盛宴将开。
不能再耽搁了。
叙华衣沉默了片刻,抬手灭掉了香炉中的星火,月度立刻没了不适感,意识清晰了许多。
“念在你多年相助,这次就放你一马,如今余毒未消,等我回来,再继续为你解毒。”
“是。”
月度叩个头的功夫,再起身时已不见了叙华衣的身影,幻境撤去,视线眼前豁然开朗。
人界庙堂祭拜事宜已经到了末尾,放在红木盒中抬进来的五谷已经洒了一地,粟稷相混,堆在地上,偶尔有在人群中穿梭的孩童捧起一把装进衣兜里,哄闹着离去。
大人们紧跟着白发老者的动作,低着头肃穆跪下,应和着一旁的鼓声三跪九叩。
“得叙娘娘保佑,水祸已过,我等回西海,明日出海打鱼,求叙娘娘保佑,一切顺利!”
“拜——”
月度面无表情的穿过他们虔诚跪拜的队列,将倒在地上的尸体,尽数捡起。
然后消失不见。
恰在此时,昆仑山上钟声又响。
“西海长公主,叙华衣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