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杙根据多年的习惯总结出一个经验,皇太女在情|事上的包容度还是很高的,唯一禁止的就是岑杙的目光离她太远,只要达到了一个“窥视”的程度,哪怕她底下的作为再“君子”,也是要发大脾气的。但是只要岑杙的目光离她很近,胶着时给她足够的安全感,她就可以依自己的喜好任意妄为。比如这一模一样的尝试,只因投以热吻,她便如愿以偿地获得了之前不被许可的通行。岑杙不知道该怎样回馈眼前女子的深情,只是痴痴地含着她的唇瓣,和她一起沉浸,消融,忘记天地间还有个我在。
李靖梣醒来时,摸到旁边的枕衾是空的,吓了一跳,忙爬起来哆哆嗦嗦地穿衣裳。记忆里最后的影像是岑杙托着湿毛巾强制给她擦身。她累极倦极,眼睛困得睁不开,不是很情愿地踩了她两脚,之后便什么也不记得了。
皇太女草草系着带子,衣裳上身以后,才发觉是她之前拿给岑杙的,当时不知道她想穿什么,便两件一起预备了。赤着脚来到外间,刚到门口就看到了那心心念念的人影。
她正站在她之前所站立的青釉瓷瓶前,一只手小心地捏着那满是尖刺的月季花茎,另一只手握着一把剪刀,对着茎尾轻轻地裁剪。
“咔哧,咔哧”两下干脆利落的绞合,那长长的花茎便被剪去了大半,冗枝落在地上,只保留了最顶上的一小部分,刚好可以够到花瓶里的水。
她满意地瞻仰了下自己的成果,细心地将花枝插进了青瓶中。纤长的手指拨弄着那些水灵的花瓣,像逗弄一只随时会飞出窗外的蝴蝶。
此时天色已晚,室内的光线有些昏暗,花瓶旁的烛台上固定着一根手腕粗的蜡烛,只能照亮她眼前的一小块方寸之地。但这丝毫没有影响她赏花的兴致。
她的长影在烛光下瘦削单薄,袖子里鼓荡荡的,像装满了两口袋的风。大约是窗户没有关紧。
李靖梣走过去,从后面轻轻地抱住她,脸贴在她的肩背上。岑杙感受到了,后颈蹭了蹭她的额头,“你醒了?睡得好吗?”她没有应声,就这样单纯地靠着,满满的依恋。
岑杙嘴角衔着一丝笑,看到花上还有一点小瑕疵,想伸手帮它摘去,身后人却忽然从她的胳膊底下钻了过来,面朝她扬起了脸。
“怎么了?”岑杙瞧她面有薄愠,不知情由,便以己度人,“你是不是饿了?”
皇太女没有说话,但却把她一直看花的眼睛强行掰了过来正对着自己,那双还惺忪的睡眼里似乎霸道写着:“不许看别的,只许看我。”
岑杙失笑,像是明白了什么。忙把剪子放回原位,来俯就她的娇蛮。凑前亲了她眉心一下,“姑娘,你不会连花的醋都吃吧?”
“是又如何?”
岑杙没有料到她会直接承认,如何?还真不知道如何。花毕竟不是人,她只从人那里积累了一点经验,此刻全无用处。一时真被问倒了。
有点害羞地低头,在她唇上又亲了一下,“这样可以吗?”
皇太女还算满意地“哼”了声,抱着她的脖子不肯撒手。
侍女送了饭菜进来,岑杙本来想着避一避,但皇太女说不用,强行把她拉到桌前一起吃饭。岑杙诧异了一下,眼珠转了转,也就欣然领受。
瞧她裙子底下是光着脚的,岑杙果断地蹬下自己的鞋子,推到她脚边。拿起筷子,大口大口地吃起饭来。李靖梣交代完侍女一些事情,低头看到了脚边的布鞋,眼波一动,很自然地把脚放了进去。
什么也不必说。
岑杙只穿着白袜,兀自吃的欢实。她实在是饿极了,恨不得把整桌子的菜全都吃光。李靖梣在边上小口小口地吃着,脚趾被暖意包围,舒服地伸展开来,好像自入秋以来,她的脚还从来没有这么暖和过。
到了晚上,雨还在下,为了安全,船便一直泊在码头,等雨停了再走。岑杙洗漱完回来,看见李靖梣正在床头掌灯看画,“大晚上的,眼睛不累么,明天再看也不迟。”
李靖梣似乎没有听见,眼睛久久不离那画中的女子。
她独自一人牵马涉水,行走在江边,穿着一袭白衣,身姿高挑,步履轻盈,有点像湿地上那种悠闲漫步的高脚鹤。笑容很散漫,跟这画上的天气似的,罩着一层朦朦胧胧的薄雾。但那洒脱的神态,自由的灵魂,都经由一个简单的牵马回头的动作,透纸而出。教人移不开眼。
这是岑诤,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岑诤,一个潇洒自由,不受任何外物框束,也不属于任何人的精灵。
“喜欢啊?”岑杙坐在旁边笑问。
李靖梣没有说话,但睫毛抖动了一下,心意已不言而明。
“那我要吃醋了。”岑杙佯装不快。皇太女放下灯盏,恋恋不舍地把画卷起来,小心地放回竹筒中。转身去哄她,岑杙心满意足地把她抱起来,放进被筒里,手脚都盖严实,自己也躺下来,指背描着她的脸,心醉神迷地看着,“你觉得是画中人美,还是我美?”
李靖梣想了想,“你美。”
“傻样儿,连说谎都不会。”岑杙刮了下她的鼻子,“那是我刚回到玉瑞的时候,人还在边境上,每日以天为被,与山为友,心无挂碍,目无染尘,自然比现在要美。”
“莫非你现在心有挂碍,目下蒙尘吗?”
“是啊,”岑杙点点头,“自从拿到这幅画后,我就开始日日算计如何能够捞回血本,如何才能卖出高价,满身铜臭气,想美都难呢。欸,你说这幅画最多能值多少银子?”
李靖梣白了她一眼,揪她的鼻子,“不准卖,你要是敢卖这幅画,我就丢你到大江里喂鱼。”
岑杙撇撇嘴,暗自嘀咕:“我想卖时就卖,难道还会告诉你?”
“其实我更喜欢现在的你,”李靖梣往后仰了仰脖,以便更能看清她的全貌。掌心贴着她软软的脸颊,微眯着眼道:“虽然贪财——”
“好色——”手背若即若离地滑过她的鼻梁、眉骨、鬓角,又捏到了耳垂,“但比画上多了一点人间烟火气。是属于我的。”岑杙是个解意的人,追到她脸前,荡漾着眼波问:“那姑娘可有兴致与我——重温人间烟火?”
素衫滑至肩下,露出雪白皓肤,手腕交结于颈后,是很含蓄的邀约。
雨打船舱的节奏正好,风推船摇的幅度也正合适。半昏半暗的烛光,不像烈火那样焦灼,也不像顽石那样欺心。天公作美不应辜负,水到渠成勿须截流。李靖梣喜欢她的癫狂,也喜欢她的节制。身体处在微乏又放松的状态。对她来说刚刚好。
“困吗?”
“不困。”
“那我们就再说说话。”
岑杙去橱柜里拿了条毛毯,二人共裹一条,靠着床头休息,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
“说真的,你觉得张目微的画到底能卖多少钱?”
李靖梣听她仍旧贼心不死,白了她一眼。忽然掀开毯子下了床,去到一个放行李的小箱子里,拿了两支一模一样的竹筒出来。岑杙瞧那竹筒有些眼熟,诧异地瞥了眼摆在床头的自己的那支,这……好像有点像啊!
李靖梣拿着竹筒回到床上,岑杙瞪了又瞪,还真是同一种竹子制成的,而且这俩竹筒的纹理,跟被她摸了无数遍的竹筒,也很相似,仿佛是一根竹子切下来的“骨肉兄弟”。
不会吧!
李靖梣打开其中一支竹筒,从里面取出一幅画来,在岑杙面前徐徐地展开。岑杙倒是没有留意那画的内容,一门心思地去看它的题跋,当看到“目微”的署名,以及署名上离此不远的日期,犹如一头凉水当头泼下,
“糟糕,贬值了!”
本以为她的画是绝无仅有的,没想到这里还有两幅,而且从李靖梣在箱子里随意挑挑拣拣的神情来看,好像箱子里还有很多……
作为商人,她的嗅觉一向敏锐。第一时间就意识到她的画少了“绝无仅有”这个条件,顿时不如先前值钱了。
李靖梣毫不客气地给了她一指头,“对,就是贬值了,如果你敢卖,我就把其他画都投进画市,让你贬值!”
岑杙要气死了,“这张目微,不是说好已经封笔了么!怎么突然又冒出这么多画出来,真是……!”害她白白高兴了这么久。
李靖梣不再管她,小心地掌着灯,在画上久久凝视。
岑杙长吁短叹了一会儿,目光终于转回来,倒是被画中的景象吓了一跳。
因为那画上几乎是一片漆黑,如果不是这灯光的靠近,她还以为是室内光线太暗投下的阴影。
靠近中轴线的位置,有一条向上延伸的石青色台阶,徐徐高引,一直连接到最顶上的阴云。很明显,这是一条山道,而那黑乎乎的背景应该就是山了。一座被烈火烹得体无完肤的山。黑云压着黑山,很直白的一片生灵涂炭景象。第一眼就令人难过到压抑。
而在那条蜿蜒的山道中段,有一座惹眼的六角形台基。上半部分全被烧毁,只留了两根残柱,和几片碎瓦。依稀看出这里当初是一座六角亭。亭中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妪,还有一个形容憔悴的年轻人。老妪两手扣在拐上,呆呆地望着山道方向,似乎在等待什么,但目光全无焦点,好像预示了她的等待注定成空。而那年轻人则坐在她的对面,和她望着同一个方向,提着衣袖,仿佛正在拭泪。作为这黑山上唯一出现的两个生灵,她们非但没有给这座山带来任何希望,反而将整幅画的压抑氛围推向了极致。
岑杙觉得自己再多看一眼就要窒息了,对李靖梣道:“别看了,卷起来吧!”李靖梣瞥了她一眼,将画重新放入画筒中。
沉默。
“其实那天,下过雨后,我从山洞里出来,是想下山去找你的。”岑杙可怜巴巴地望着她,
“但是后来我走到六角亭,看到了樱柔的外婆。她当时爬了很久的山道才上来,一个人坐在那里,脚底下沾满了泥灰,身上也滚满了污泥。我没有办法放她一个人在那里空等……”
张目微这厮的眼光的确刁毒,把她当时的心境抓得太准了。
从看到她的第一眼,岑杙就崩溃了,有种天塌地陷、万念俱灰的感觉。甚至连樱柔的惨死都成了一个导|火索,她不知道怎样告诉这个可怜的瞎眼老太太,她今后的人生,已经等不到孙女的到来。她之前生活得那样凄苦,儿子在本该衣锦还乡的季节永远离开了她,至死没有回来见她一面,樱柔的出现本该是她的安慰,可以让她在冰凉的风烛残年获得一线光明和温暖,没想到也是只存在了一刹那就消失了。也许当初樱柔从来没有找过来,她还可以了此残生,但接下来,她该怎么活呢?
当她幻想着也许时间和情人能治愈她的伤口时,有些人的伤口却永远停在那里,因为她的缘故,再也无法弥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