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昔日的同僚和上司都在阶下跪成了一片,岑杙心中既惶恐又不安。她是沾了李靖梣的光,才有机会站在这里享受尊荣。无功而受禄,是个正常人都会感觉到压力,何况,这场大婚典礼在每个设计环节上,都刻意把女皇为尊强调了一遍。这种皇权至上的意识形态形成了一股对新皇夫无处不在的压迫感和震慑力。
就连上銮舆,她没注意稍稍往前多迈了一小步,都被礼部郎官不客气地给瞪了回去。好像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你这个驸马国尉,敢走到女皇陛下的前头,信不信我削你!”而且这不是他一个人的看法,这是在场所有人的普遍共识。从他们的表情岑杙就看出来了,女皇陛下的权威不容侵犯,她最好放明白点,不然就准备好复习我大玉瑞的人伦纲常吧。
岑杙觉得幸亏自己是女子,倘若是个男子,参加完这样一场婚礼,不阳|痿才怪了。
后来她跟李靖梣交流起这事儿,差别一下子就显现出来了。
在对方的回忆里,那一天连空气都是甜丝丝的。那是女皇陛下一生中少有的真正感受到幸福和温柔的时刻。当天她鲜花着锦,在朝臣和百姓的簇拥下,和心爱人正大光明地共乘銮舆,虽然一个在前一个在后,但不耽误她怀揣着宜室宜家的兴奋,伴着欢庆的礼乐往太庙缓缓前行。其时天上布满祥云,金灿灿的阳光从窗外洒进舆内,她用手接住了一些揣在了自己的怀里,心里莫名感动,甚至向上天祷告,如果时间能够永远停在那一刻就好了。
她说完就以一种“原来你一点都不感动”的失落神情望着岑杙。岑杙一口老血噎在嘴里,怀疑她们参加的不是同一场婚礼。
不过她也搞明白了一件事,这人和人的思维真的是有壁的,不交流永远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当天李靖梣在车里对着那绺阳光,又是吹又是拨的,她还以为她是洁癖发作,见不得空气里飞了那么多脏东西,想要打发它们走呢!哪里能想到她是想把时间永远留驻的意思。如果知道是这般,她怎么着也得说点好听的浪漫一下,不会放她一个人在前面“莫名其妙地抓瞎”的。
唉~不解一个人是如此简单,连最亲密的爱人也做不到样样俱全。
不过,要说当天真心让她感动的时刻,也不是没有。当日从太庙回来后,她被单独引入一所宫殿里,休息。但不能吃东西,饿得头皮发紧。之后,云栽偷偷给她送了一个饼来,把她感动得稀里哗啦。
边吃边跟她诉苦,这驸马国尉真不是人当的,所有人都像防贼一样防着她。不就是怕她将来擅权弄政吗?她连她那没坐热乎的代户部侍郎都辞了,难道还不能表明她对权利没有兴趣吗?这样严防死守还不如出家当和尚呢!
云栽严肃地批评了她这个消极气馁的思想,“你对权利没有兴趣,那你对陛下有没有兴趣呢?”岑杙一噎,“这倒是有。”
“就是么,为了陛下你忍一忍吧!这饼是陛下让我带给你的,她知道你多半会饿,晚上还得有大礼,吃一点垫一垫,等见了面,她有好东西要送给你。”
就因为这句话,她硬是撑过了一百零八道合婚大关,终于走到了她的新娘面前。当那团绑花的大红绸缎被递过来的时候,岑杙终于感受到了一点婚礼该有的温暖,险些激动落泪。扫了一圈竟然大部分都是熟人,长公主一家、周夫人一家,还有她以前的上司兰冽等人,竟然都在殿里,这下总算没有人朝她直瞪眼了!
“怎么了怎么了?驸马姐夫看起来像要哭了似的?娶了皇姐难道还不满意啊?”吴靖柴坏笑着嚷嚷道。作为全程目睹岑杙被典礼官“刁难”而心情大畅的旁观者,吴小侯爷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简直不要太开心。结果被端坐的长公主一瞪眼,立即就安生了。但这一屋子皇亲国戚都笑了起来,只有周小山皮笑肉不笑的,脸色比哭还难看。岑杙没看见李靖樨,仿佛又看见了,只觉得她一会儿在一会儿不在的,最后也没太注意。
只热切地盯着眼前那头戴通天冠的女子,感觉她那精心修饰过的妆容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美艳。没有欲遮还掩的红盖头,没有寻常女子的娇滴态,却有含情带露的剪水瞳,和睥睨群伦的傲气骨。岑杙觉得和她站在一块,自己腰肢都酸软了,还得被喜娘搀着走。
这下连吴天机都忍不住调侃了,“我说状元郎,要不干脆给你披个红盖头吧!”满场又哄笑起来。
李靖梣腮颊灼热,横了她一眼。岑杙很无辜,只有喜娘才能懂她的苦,从前朝就开始三跪九叩,一路跪到了尧华殿里,天知道那些典礼官是不是一群虐待狂,设计了那么多道坎来折磨她。她现在尚能走路已是天大的不易。
“好了好了,别再耽误了。礼官,吉时到了吗?快拜天地吧!”长公主在这儿撑着也累了,这些礼乐唱班吵得她头疼。
高潼川和属下仔细核对了一下时辰,终于高声道:“吉时已到,奏乐,拜天地!”
皇家的拜天地也和平常百姓家也略有不同,需要酹洒而拜,告知天地。岑杙和李靖梣接过酒爵以后,一起祭拜天地,一起将玄酒撒入侍女所捧的托盘中。看着两股酒液汇成一股,浓的再也分不开,岑杙顿生一股水乳交融,你中有我的感动。扭头看着她,也被她看着,何其有幸,能与彼共度此生。
之后还有两道重量级的礼仪程序,都是要在洞房里做的。
一道是同牢礼,一道是合卺礼。
所谓同牢礼,即是新人同席而坐,同案而食的一种礼节。牢并不是指的监牢,而是古人祭祀用的牲品,比如牛羊猪的肉,就叫太牢。
简而言之,同牢礼就是新人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点饭,象征着从此以后便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
吃的东西也很讲究:
共食同牲之肉,象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共食五味酱醢,象征着同品人生的酸甜苦辣咸。
共食粟米,象征小家庭日后会丰衣足食,健康美满。
岑杙觉得这个礼节简直太人性化了,她早就饿得饥肠辘辘了,此时还有比吃饭更好的礼节吗?直到开吃的时候……她觉得就不该对典礼官抱有幻想。
第一道牲肉是完全没有味道的,纯粹是白水煮肉,第二道肉酱味道又太多了,哪家做饭会把酸甜苦辣咸都放上?第三道勉强可以塞肚子的小米饭一人只能吃一勺,岑杙尽量把这一勺挖得比两勺还高,她觉得自己称银子的时候都没有这么仔细过,但还是不够塞牙缝的。
不过回头看李靖梣出洋相也是种乐趣,女皇陛下吃第一道肉的时候还能勉强下咽,吃第二道的时候,嚼着嚼着脸色就有点不对了,岑杙忙把手托在她嘴边,想让她吐出来。结果一屋子人突然大声地告诉她们不准吐,不能吐。把岑杙吓了一跳,也把女皇羞臊得不行。拨开她的手,强行咽了下去。岑杙捂着肚子笑得不可抑制,算是明白什么叫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了。
最后一道大礼,就是合卺礼,即交杯酒。
天知道为了这一刻,她们究竟等了有多久。
梨花树下初相逢,一句青梨能吃否?谁先拨动了谁的心弦,已然无从追溯。
桃花园里困斯人,两年深恩付火炬。谁先背弃了谁的契约,也已无法裁定。
唯有此刻,观礼的人大都已经散去了,洞房里回归了它该有的宁静。
岑杙端酒的小臂不自觉抖了起来,晃着酒杯里的琼浆和对面人交臂而过。那些过往一幕一幕都在眼前飞去,没有停留,唯有此刻,她轻颤的睫毛和高仰的曲颈,正以另一种刻骨铭心的方式,深深地扎根在她的脑海中。
她之前并没有估量过,一杯酒到底有多重?
它很重。比她以往发下的任何誓言都要重。
只要喝下这杯酒,她们便是便是真正意义上的夫妻,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能在名义上把她们分开。从此以后,斯人此生便为我所有。无论祸福荣辱,穷达富贵,无论毁誉功过,清浊是非,她将与她和其光同其尘,生同衾死同穴。
本以为合卺礼后顺理成章便是洞房花烛,这时那群阴魂不散的典礼官不知又从哪里冒了出来。
“驸马国尉,请去偏殿沐浴更衣,等候陛下召见。”
岑杙迟了迟疑,又想到这皇家典礼的不好来,规矩实在太多,喝了交杯酒都不能入洞房,还有天理吗?
但没有办法,在典礼官的主场上,她讨不得便宜,只有被摆布的命。
“是不是以后都得要你召见,才能行洞房之礼啊?”
李靖梣同情地看了她一眼,摸着她的脸哄劝道:“乖,不差这一会儿了,先随他们去,吃点东西也好,半个时辰后,我再宣你到殿里来。”
岑杙勉强地“哦”了一声,想到以后每天都要以这样一种方式见面,还不如继续当她的地下情人,来得轻松自在。
半个时辰后,女皇陛下的旨意就到了。彼时岑状元已沐浴更衣,酒足饭饱。体力充沛下信心猛然恢复,地下情人什么的全都抛到九霄云外了,还有什么比正经的媳妇来的更加让人心潮澎湃吗?
在女皇贴身宫人的引领下,她兴高采烈地回到了洞房。这次没有典礼官的跟随,连喜娘也端着托盘走掉了。整间大殿里再也没有一个多余的人,可以将她们打扰。
岑杙穿过了一重又一重的轻纱帷幄,看到了已褪去浓艳华服,只着素雅仙裙的女子,静静地坐在桌旁小酌。她眼前一亮,笑着走过去拦了她的腰,“怎么,交杯酒还没喝够吗?还是说,等我等得心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