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杙躺在温泉阁的池水里,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一直睡到次日的早上才醒。醒来床边空无一人,李靖梣不出意料又去上朝了,她托了下沉沉的脑袋,慵懒地下床更衣洗漱。
卯时三刻用膳,苏合把早已用银针试好的三菜一汤端到她的面前来。岑杙饥肠辘辘,全部吃完只有八分饱,还想再吃的时候,考虑到兴师动众,就没再要,塞了些点心填肚子。
吃完饭她去湖边散了会儿步,脖子因为长期低头看书,非常僵硬,所以,她一边散步一边活动筋骨,间或往湖面上眺望,饱览荷花美景,放松眼力。去碧波亭休息的时候,苏合拿了包鱼食给她,岑杙就在这座延伸到水上的六角亭里喂了会儿鱼。
快到辰时,前朝的朝钟响了,岑杙判断此时的李靖梣应该刚刚下朝,接下来的一到两个时辰,她会去御书房或公明阁处理政务。这是她常年保持的习惯,喜欢在早上把政务忙完,下午或许能腾出空来,陪她游玩赏花什么的。如果实在不能腾空,午间也会回来陪她小睡一会儿。
岑杙不着急,迈着闲散的步子,往西南角的一处竹林走去。迈过一座低矮的山头,就看到了竹林里那座低矮的宫殿,就是教坊司了。宫廷的女乐、歌舞伎都集中在这里,每日编排练舞,以备节庆或重大场合时能够完美呈现各自的演出。
竹林的隔音很好,在外面时尚听不见乐声,穿过竹林,就有婉转的清音传来。岑杙在殿外听了一会儿,一直到曲毕,才进了殿里。那领班的姑姑是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女子,穿一身竹青色的深衣,怀抱琵琶,眉目冲淡。见到她来,忙领着众人站起来矮身行礼,之后却是熟悉亲切的问候,“驸马国尉好些日子没来了,咱们可都等着驸马国尉新编的曲子呢!望眼欲穿了!”
“平宁姑姑说笑了!我哪敢在您面前班门弄斧啊!”
此人名唤平宁,当年父亲含冤入狱,满门被灭,独留一个孤女,没入贱籍,因为琴艺出众,才华盖世,被幸运地选入了教坊司,做了一名琴师。十年后其父冤案平反,她本有机会离开教坊司,回归正常人的生活,但因对教坊司情有独钟,先帝破格允许她一直留在教坊司担任教琴先生,并且赐了她品秩诰命,领取俸禄,这在整个教坊司都是独一份的。
岑杙对她的印象,就是一位大隐隐于市的世外高人,除了乐曲,似乎对世上的任何事情都不感兴趣。她的才华也是惊艳绝伦的,大到庄严厚重的宫廷礼乐,小到平易近人的民间俗乐,都能编排驾驭。而丝竹管弦,吹拉弹唱,更是无所不通。岑杙第一日路过教坊司的时候,就被她的琴声所倾倒,没想到谈来谈去的,竟成知音。岑杙每有好听的曲子,就请她来指点,常有茅塞顿开的收获。
平宁瞥了眼她手中的洞箫,一副洞若观火的样子。
“好吧,好吧,那就请平宁姑姑指教了。”
岑杙也不再寒暄,于是坐下来,准备吹她新想的一首曲子,结果底下的一班女乐小姑娘们都瞪着驼铃似的眼睛热情地围了上来,岑杙有点不好意思,求助地瞅了眼平宁。平宁挥着手中的竹尺,“你们都先下去。”
于是,殿里只剩了她们两人,岑杙松了口气,执起竹箫缓缓吹奏起来。平宁闭上了眼睛,似乎听得十分入胜。但是岑杙却越来越悬心,眼珠子不时朝她瞟一眼,果然,刚吹到四分之一,“啪”得一竹板打在了她的手背上,岑杙的洞箫险些被打掉了。
“这个地方不对,再高一点,重试!”
平宁连眼都未睁,岑杙只好提了口气再吹,试着高了一个音,果然,转得比方才要流畅自然。但她还没高兴一会儿,“啪”得又一下竹尺打来,“高了,高了,再低一点!”
岑杙苦着脸看着对方。这个平宁姑姑别的都好,就是有一点,教导起别人来,是真舍得下狠手。一曲毕,她的手背快被打青了。总算取得了一个还算满意的结果。平宁瞧她暗暗搓手的样子,忍俊不禁,初时只当这个驸马是个纨绔,接触下来脾气性情竟好得很,而且颇有音乐天赋,得知她曾断过手,平宁私下扼腕过好多次,以她的悟性本该可以取得更高的成就的。
中场休息时,平宁接到了礼部安排的任务,独个去找其他领班商议流程。那些女乐见姑姑走了,便又进了殿来,围着岑杙问这问那,都是一帮十几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对她方才吹奏的箫曲感到好奇。其中一个好心的,见她手背红了,还拿了金疮药给她。岑杙感激不尽,问她们:“你们这么厉害,应该很少挨姑姑打吧?”结果像捅了马蜂窝,小姑娘们七嘴八舌地诉起苦来,大家把手都伸出来,几乎每个人手背上都青一块紫一块的。
“哎呀真可怜!”岑杙嘴上说着同情,心里却平衡了一些。
不过,大家心里还是挺服气的,“姑姑打我们是为我们好,如果没有姑姑的严格教导,我们万一在典礼上出了错,受到的处罚会更重。”
“是吗?”这下岑杙是真同情了。她的眼光在众多“猪蹄”上扫了一圈,突然停在一只细细长长、白白嫩嫩的手背上,“欸,你不是啊,你这个绝对没被打过!”那手很快就缩了回去,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岑杙抬头,就看到一张格外清秀的脸,瞳仁黝黑透亮,气质温温柔柔的,看起来非常舒服。其人大概在十八|九岁年纪,身量在女子算中等,但因为五官的娇俏玲珑,给人一种小家碧玉的印象。收手的动作也很含蓄自然,天然带着一股很协调的美感。岑杙感到诧异,这小姑娘不算严格意义上的美人,但莫名就是让人感觉很舒服。
刚才那个送她金疮药的姑娘掐着这个小姑娘的肩膀笑道:“她可是平宁姑姑的宝贝疙瘩,练琴从来都是一遍过,从来没有挨过姑姑的打,姑姑疼她跟疼亲女儿似的!哪像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姑姑气急了,恨不得抄起鞋底招呼。”
那小姑娘脸红了一下,似乎想要解释,“不是的,我只是刚来不久。还没有来得及……”
“别谦虚了!谁不知道你呀!姑姑待我们就没这么好过!”其她“猪蹄”小姑娘都愤愤不平起来。
岑杙却笑了,觉得不可思议,“没挨过平宁姑姑的打,那琴艺该有多厉害啊?可否耳闻一曲?”
那金疮药姑娘明显是个热络性子,催着小姑娘弹奏一曲,但小姑娘似乎有顾忌,只摇头不肯。其余小姑娘也开始起哄:“南隅,你就弹奏一曲吧,驸马国尉想听,你平素不是弹得挺勤快的吗?”“就是啊,该显摆的时候不显摆,现在反倒藏拙起来了。”
岑杙皱了皱眉,不是很喜欢这些小姑娘撺掇的语气,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提议给那位小姑娘带来了困扰,于是便道:“算了算了,我刚才被平宁姑姑打得手背都开花了,要是让我知道有人弹得比我好,就是在我还没好的伤口上撒盐,我可要嫉妒死了。”
众人想起方才在殿外偷看她挨打的场景,纷纷忍俊不禁,安慰她道:“驸马国尉不必灰心,你的演奏技巧其实已经算中上了,再练练应该能进步很多的。”
“我这样才算中上啊?”
“哦不,中上上上上!”
“那不还是中么,你意思是说,我再练,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是吧!”她故作委屈巴巴的样子,众人纷纷哄笑起来。这时平宁回来了,告诉众人,接下来有很重的任务,让众人各归各位,抓紧时间排练。随后又对南隅道:“南隅,这回你来领班。驸马,您请自便。”
岑杙一听是刚才那个小姑娘领班,当即就不走了,就坐在殿里旁听。
当那轻灵悦耳的琴声从她指端流淌出来的时候,岑杙就知道什么叫后生可畏了。这小姑娘真是太会弹了,技巧还在其次,是她拿捏的情感,恰到好处,分毫不差,独奏时几乎顷刻间便抓住人的耳朵,一次比一次地直击人心最软弱的地方。难怪,平宁姑姑会舍不得打她,即便是技巧上犯了一两个错误,也是可以原谅的罢,更何况,她的技巧同样是无懈可击。
岑杙听着听着便入了迷,仿佛场中只剩下了小姑娘和她的琴声。直到一声惶恐的,“参见陛下!”她才恍惚间回过神来,就看到满殿众人已经齐齐匍匐在地上,李靖梣不知何时站在了殿中,一双冷眼打量着殿中仅存的两个直人,其中一位反应过来,立即从琴案前退开,双掌交叠于额前,跪地行稽首大礼。剩下的那一个,耳朵里还回荡着方才琴音骤停时产生的剧烈铮鸣,茫然地和那人对视,被她毫无表情的目光给牢牢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