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靖梣不以为意,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用一种番邦进贡上来的不必着墨汁的石墨铅笔在书上写写画画。一边又分心道:“你口中这位才华横溢的南隅姑娘,在去年的大婚典礼上,领班演奏,连续出现三个失误,导致平宁教坊使不得不中途换将。按教坊司的水准,教坊使将她下放,并不算意外。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错误承担责任。”
岑杙听她说得如此清楚,晓得她心里门清儿,也不再浪费唇舌了。便道:“可是谁又能保证人一生从不犯错呢?而且,我问过她,她说那天演出前吃了一块旁人送的牛乳,中途突然腹痛难忍,这才导致重大失误。难道你不觉得这件事很蹊跷吗?”
“我没有兴趣了解她是如何失误,朝廷每年花大把例银供养她们,她就有义务完美无暇地演出。任何理由都不是推卸责任的借口。她可以不吃牛乳。”
“但如果那个人是她非常信任的人呢?比如说……平宁教坊使。”
李靖梣停笔皱眉,“别人可能,平宁应当不会。”
“我没说她是有意为之。”
岑杙道:“那牛乳中含桑葚,南隅姑娘对桑葚过敏,只要吃了便会腹痛。平宁教坊使事先不知道此事,误拿了含桑葚的牛乳给她吃,也是有可能的。”
“既如此,她为何事后不及时向平宁禀明?”
“她禀明了,但没有人愿意相信她。换了是你,你愿意相信吗?她只是一个出身贱籍的小女子,哪有资格去得这种‘富贵病’?说出来非但没人帮她伸冤,反而换来更加激烈的冷嘲热讽。”
岑杙愤愤不平道:“而且,她也知道,在这件事上,平宁是帮不了她的,反而会落得一个包庇下属的嫌疑。因为她在典礼上犯下过失是事实。就像你说的,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错误承担责任。”
“而且,我也猜到平宁教坊使为何明知她有冤情,仍然将她下放。”
岑杙脸上尽是一种美好破灭的失望,“教坊司原名太平署,本隶属于太常寺,掌宫廷礼乐。清宗初年把太平署从太常寺分了出去,单独设教坊司,养高级乐伎四百人。又在宫外设下属机构长兴、熙宁二署,各养中下级乐伎八百人,一司二署,共养乐伎两千余人,均由朝廷发例银供养。这批银子原也不多,但这些乐伎的存在,背后还牵扯到了京部高官每次公宴从朝廷所支取的银两,成名的乐伎每天至少要赶五六个场子,一天就要有上千场宴饮,无论公宴还是私宴,这个银钱消耗数目都非常庞大。朝廷既然要节省开支,自然会从方方面面着手。教坊司裁撤冗员也是势在必行。
但裁撤注定会让一部分人没有饭吃,不好下手。以南隅姑娘的琴艺,她事先一定不在平宁教坊使的裁撤之列。但是如今她出了岔子,被人揪着不放,平宁教坊使如果执意要维护她的话,裁撤冗员一定难以推行下去。为了大局着想,她只能牺牲掉南隅。
我也能猜到其他乐师为何要死咬着南隅的错误不放,因为南隅是她们当中最顶级的琴师,她们想要拖她下水来抵抗裁撤。说到底,她们和那些宗室子弟动机没有什么不同,都只是为了求存而已。”
岑杙承认南隅的遭遇给她的感觉很不好,会让她记起父亲当年的境遇。同样是在最不该犯错的环节,犯下了一个致命的失误,被人抓住机会,导向一座无法逾越的洪峰。
“那你想要如何?把她再调回来吗?”
岑杙笑了笑,回到自己的被筒躺好,胳膊挽在枕头上,后脑勺枕着手,一副优哉游哉的样子,“我没有想要如何。她自己反正已经不在乎了,旁人爱说什么就说什么,以她的琴技,在哪里弹琴都是一样的。是我觉得惋惜而已,以后再没福气听到这么好听的琴声了。”
她那种满不在乎的神情刺激到了本就一肚子窝火的女皇,她强忍着没有发作,因为一发作就要吵起来,她现在不想把精力浪费在无休止的吵架和好上面。依然是平常的语气,“既不在乎,为何会告诉你这些?既不在乎,又为何跟踪你到玉清楼?你不要好心过头了,真当世上人人都是顾青,对你好不求回报的,姜遹心的教训这么快就忘了?”
岑杙听她那个意思,暗指南隅含冤后,跟踪她到玉清楼,是想让自己帮她伸冤的。刚想说什么,看她手中的笔不停,又不说了。翻了个身,不耐烦道:“哎呀不说了,睡觉,睡觉!”
她这个反应,还不如吵一架来的痛快。李靖梣后悔了,气得磨了会儿牙,啪得合上书,笔也夹在里面,撂到床头几上。吹熄了灯烛,躺下来。
但她心里有事是铁定睡不着的,偏对面是沾枕即睡的本事,不一会儿,就发出了有规律的呼吸声。
“……”
黑灯瞎火中,岑杙感觉背上挨了一脚,以为挤着她了,自觉往里挪了挪。过了一会儿,又挨了一脚,她又往前一倾,脸也埋进了枕头里,撑着出来,知道事情有点不太对了。
回过头来,“怎么了啊?”没声响,什么也看不清。
岑杙胳膊搭在额头上,清醒半晌。眯着眼睛拱过去,施展菟丝子缠人大法,缠着赌气的香氛,耳鬓厮磨,又搂又哄,总算讨了个息事宁人。
大概那身体太香太软了,不一会儿,帐中就传来状元郎颠三倒四的胡言乱语声。这次女皇陛下是真的怒了,连踢带踹,震得床也跟着嘎吱嘎吱响。
一直闹到后半夜,终于弄到床尾去了。岑杙累得呼呼大睡,李靖梣抖着湿漉漉的睫毛,呼吸一抽一抽的,连下床洗澡的力气也没有了。举着虚软无力的拳头把人一搂,气犹未尽地睡了过去。
这事儿岑杙原本以为真的得就过且过了。直到二月中旬,小侯爷与西南程家女的大婚典礼正式举行,她随李靖梣一同赴宴。宴席进行到尾声时,由平宁教坊使亲自编排的《太平安国曲》终于千呼万唤始出来,而这时,所有人却发现原本由平宁教坊使亲自领班的礼乐队伍,换成了另一张熟悉面孔。
而这次,她没有让机会再从自己手上溜走。镇定、从容、分毫不差地完成了自己负责的部分,满座嘉宾听得如痴如醉。
这部气势恢宏的大礼乐主要由钟、鼓、磬、箫、筝以及一种夷族的风琴演奏的,筝在其中并不占主导地位,但却起到了难以替代的串联作用。而更妙的是,筝一般用来演奏俗乐,很少用在雅乐当中。平宁教坊使突破性地将它运用到了礼乐当中。借由南隅高超的技艺演出,不但没有喧宾夺主,反而完美地弥补了先前礼乐所欠缺的平易近人部分。可以说这首乐曲在所有乐师的精彩演绎下,获得了空前的成功。
而最成功的却是底下暗藏的这份同气连枝、相濡以沫。
事后岑杙追问始末。才知这首《太平安国曲》原定筝琴部分是由平宁教坊使亲自演奏,但是宴席中途,平宁教坊使的手忽然被热茶烫伤,不能弹奏。但是这首新曲每个位置都有替代者,偏偏筝琴部分没有人能够替代。曲子已经报上去了,陛下、长公主以及众多朝中重臣都等着听,不可能推迟不演,这时,有人想到了南隅。她被下放长兴署前,就一直参与此曲的编排,而她负责的部分,恰好就是平宁教坊使演奏的筝琴部分。
于是,在有心人的巧妙安排下,南隅被从长兴署紧急招来,临时担当重任。这一次她没有辜负旁人的善意。演奏结束时,岑杙看到小姑娘眼角垂下的两行泪,也不禁热泪上涌,替她感到高兴。
回城的銮车上,岑杙嘴角一直上扬着,李靖梣捏着她的耳朵把她转过来,皮笑肉不笑道:“南隅姑娘重回教坊司,这下子,你满意了?日后又有了朝夕相处的机会?”
岑杙好脾气地跟着转头,把她的手从耳朵上拿下来,握在自己手里捧着。眼睛亮亮的,没有说话,不知为什么还有点害羞。李靖梣越瞧越觉得古怪,不知道她在打什么鬼主意。
“你喝牛乳吗?我下车给你买。”岑杙忽然掀了车帘问。
李靖梣心里一动,就把车停下了。岑杙忽然跳下车子,在众目睽睽之下跑到了边上的小胡同,找到了那家熟悉的牛乳店,在比奶牛还白的老板娘惊讶咋舌的目光中,买了两竹筒的牛乳,回到车上。笑容灿烂地递给李靖梣一个竹筒。
李靖梣脸红地接过,新鲜的牛乳甫一入口,那似曾相识的怦然心动感觉,就顺着舌头一点点地滑到心里去了。重温时,香味依然如故。
“嗯,这样就能堵上你的嘴了。”
然而这句话一出口,她就被呛到了,牛乳险些打翻。气急败坏地瞪着似笑非笑的驸马国尉,险些就在车里把她修理一顿。
岑杙反而很得意,用手绢帮她擦着嘴上的白汁,“谁叫你乱吃醋的。”
銮驾顺利回到了华凤门,李靖梣刚要下车换轿。这时,就有一堆宫人侍卫急急忙忙地朝李靖梣跑来,天塌了似的跪在地上泣道:“陛下,太上皇,驾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