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被从门口被堵了回来。
“陛下!”包四娘看见来人,松了口气,自觉让开了门前位置。
岑杙压低帽檐,瞥见一只脚踏进门来,垂到脚踝的深青斗篷,边辐被风吹得翻了过来,露出白色的衬里。她不得不被迫着往后退。
门“哐”的一声合上。在这风声正紧的船上,即便是极轻的动作,也能连带出不小的杂声。
岑杙快速地背过身去,在脚步声靠近时,迅速往前迈了两步,绕到了桌子的另一侧。正了正斗笠,感觉如芒刺在背。
那脚步滞了滞,忽然转了个方向,到了窗边,状似无意地掀开了窗子。江面的风犹如脱缰野马,迅速灌满整个船舱,吹得桌上的茶碗都开始“叮叮咣咣”沸起来。
岑杙刻意压低的斗笠被气流掀了起来,她咬咬唇,不得不摘下斗笠,扣在身前,露出了无心打理的乱糟糟的发髻。但还是没有转过身来。
李靖梣坐在窗边的高椅上,迎着风,远看江上沉积的阴霾。岸边有渔人正在卷网,过水的风是湿漉漉的,想必是快要下雨了。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她低声地问,声音和她的人一样苍白,每个字都带着犹豫,气短而情长。
“一年,两年,三年,还是四年?”四年是她所经历的最长别离。再长,就超出了感官所能触及的范围。人的妥协终究是有极限的。
岑杙哽了哽喉咙,“我也不知道。”
李靖梣听到这个回答,嘴唇的筋络不受控地颤了两颤,连带着下巴上的水珠也抖落下来,被风卷得支离破碎。
很多时候沉默之所以残忍,是因为它太诚实了,就像另一种无声的坦白。
对李靖梣来说,这种怠工是不可容忍的。
“你不知道?你为了你的师哥的死,就要惩罚我,惩罚所有人,这就是你所谓的分清是非?”她不由提高了尾音。
“没错!”岑杙忽然回过头来,眼底没有了往日的温情,只有愤怒,滔天的愤怒,“对你们而言,我师哥确实罪该万死,但对我来说,他起码光明磊落!不像你们,为了各自的利益,可以无底线地出卖任何东西。我已经看够了你和涂家,和程家,和周家所做的这些虚伪交易,我也不想再为了这样一场毫无意义的分利游戏再浪费精力。太不值当了!”
李靖梣的五指并紧,关节像开弓一样突了起来。
她以为,她只是因为秦谅的死在怪罪她。原来她们之间已经有了这样多的不同。认知上的天渊一旦划开,足以否定任何东西。她站在银河的这一边,夜以继日地期待能和她见面,原来,在她眼里,只是一厢情愿的独角戏。
她冷笑着,双眸赤红,“那你要我怎么办?不管不顾地去和西南打一仗?让全天下人都知道,朝廷的国库已经没有余粮,船里面装得都是石头?让所有人都来造我的反,是不是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委屈和愤怒令她的声音有些变形,“是你师哥挑起了祸乱,我已经一再忍让,你究竟还想让我怎么样?”
岑杙梗着脖子,犟道:“不,这从来都不是由我师哥挑起的祸乱!这是二十五年前,你的合作伙伴,在浊河北岸对天下苍生犯下的不可饶恕罪恶的延伸!因为你们当初包庇了真凶!才有了今天动辄伤筋动骨、草木皆兵的处境。说句难听的,假使今日你李家天下不幸腰斩,你能把所有责任怪罪到我师哥头上来吗?”
“你放肆!”李靖梣大怒。牙龈骨头瞬间咬紧,以避免说出诛她九族的话来,那样事情就更加不可挽回了。“我看你是在土匪窝里呆久了,被无法无天的逆贼侵袭了脑子!不然怎么会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
“我没有被袭脑,我以前只是懒得说。”岑杙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一句话就把罪名主动揽回了自己身上,“当年的顾人屠,今日的我师哥,都不是得民心的人,所以成不了气候。但倘若有一天,有一个非常得民心的人出来,要夺你的天下,你觉得自己能扛得住吗?”
李靖梣“砰”的关上窗子,脸色已经不能再难堪。咬牙切齿道:“你是不是想让我杀了你!”
岑杙直面她:“你最好杀了我,因为将来这个人说不定就是我。”
李靖梣呼吸一滞,像被点了穴似的定在了那里。
岑杙:“不要这样吃惊地看着我。这世上不只有你们会假冒岑诤。‘青天死,阎|罗生,玉钟响,天下应。’三条腿的蛤@嘛不好找,两条腿的岑诤遍地都是。我只是给你提个醒,魏迟是我父亲的学生,他写的这句谶语简直就是为某个人量身定做的。与其到时候满世界去抓人,不如现在就把我给杀了。”
李靖梣感觉眼前朦朦胧的有片黑影,身子晃了两晃才重又清晰起来。但看清之后,眼前的人她却不认识了。
她已经不再是那个因为她捂了一身痱子就心疼得睡不着觉整晚给她扇风的岑杙,也不是那个因为答应她求娶的愿望就快乐地抱着她忘乎所以傻笑的岑杙,更不是那个顶着狂风暴雨也要折返回来与她同生共死心有灵犀的岑杙。
她是岑诤。一个不属于她的灵魂。
“来人,把她锁起来。”李靖梣不知道花了多少耐心才说服自己,这两个人是不同的,她的岑杙只是迷失了,迟早有一天还会回来。但是当那个人毫不犹豫转身而走的那一刻,她还是动摇了。咬着牙站在那里,被击得体无完肤。
包四娘眼睁睁地看着岑杙被五花大绑着关进了底舱,急得绞紧了手指。到了晚上,趁所有人入睡时,她以送饭为名,去了底舱探望岑杙。后者手和脚都被捆着,歪在一捆装粮食的麻袋上,似乎已经睡着。
“秦大哥。”包四娘轻唤了声,岑杙登时醒了来,“谁?”
“是我。四娘。”
“哦~”岑杙本能地想揉揉眼睛,却发现手不能动,只好甩了甩脑袋,把瞌睡虫赶跑,睡眼惺忪道:“你怎么来了?”
“我来给你送点吃的东西。”包四娘把烛灯和食盒放在地上,替岑杙解开绳子。岑杙松了松筋骨,扫了眼黑漆漆的船舱,除了麻袋什么都没有,“现在什么时辰了?”
“亥时了。你一天没吃东西了,我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龙井虾仁,你尝尝好不好吃?”
“我没胃口。这里连个窗户都没有,我闷都要闷死了,想吐。”
“想吐?你是不是晕船了?”
“可能是吧!”岑杙又歪在麻袋上,离饭菜远远的,好像它们是毒|药一样。
包四娘是个热心肠:“明天早上,我就去求陛下,让她放了你。”
“没用的,我现在能留下一条小命就不错了。”岑杙神情蔫蔫的。
“你这又是何苦?”包四娘一面收拾碗筷,一面劝慰道:“其实,陛下并不舍得伤害你,你只要低头去认个错,兴许她就原谅你了。”
“没那么容易的。”岑杙很有自知之明,这次她是把天都给捅漏了。
包四娘叹了口气,“也是。”
“也是?”这话岑杙有点听不明白了。
包四娘唯唯诺诺道:“你和陛下在舱里的谈话其实我都听到了。我不是故意要偷听的,只是怕……”
“怕她会杀了我?”
“嗯。”包四娘点点头,她是个极聪明的人,当听见岑杙说自己有个鬼神父亲时,就已经约莫猜到了她的身份,只是处于震惊中不敢相信。但是冷静下来后,回想她这一路以来种种曲折离奇的经历,看似毫不相关的神秘莫测的事件,原来都与这样一条暗线紧密相连。除了敬佩之外,包四娘更隐隐添了一丝同情。她终于明白,她为什么总是藏头露尾,不肯以真面目示人,为什么会冒天下之大不韪,以女子之身走上仕途。原来这一切早已命中注定。
她自小在民间长大,又和岑杙有过命的交情,自然能够一百二十分的理解她的选择。但是,李靖梣是天下之主,她会怎样处置岑杙,包四娘真的会很担心。
“秦……岑……,”包四娘咬了咬齿,“我不知道现在该叫你秦大哥,还是该叫你岑姑娘,但是我想告诉你,秦大哥,无论你是谁,我都会在背后一直支持你。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
岑杙哽了哽喉咙,好久没有说话,正当包四娘以为她要歇息时,岑杙突然咳了声,道:“我想吃你的饭。”
包四娘愣了一下,忽然破涕而笑,好脾气道:“好,我再给你端出来。”
过命之交,也许就是这般了,一切尽在不言中。如果说岑杙要为秦浊这个身份追溯往事,功劳簿上一定有当年结交了包四娘这个货真价实的朋友。
吃完了饭,包四娘忽然从袖口中露出一把钥匙,交到她手中。凑她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岑杙愣了愣,将钥匙暗暗握进掌中。在包四娘走后,她悄悄地移开身后的麻袋,果然在底下摸到一个直径约两尺的圆形小门,上面有交叉的十字转舵,岑杙在圆门的边缘摸到一个很小的锁眼,将钥匙伸了进去,啪嗒一声,锁开的声音,岑杙立即将转舵往一侧旋转,转了两圈有余,将门轻轻地拿了下来。眼前出现一个圆洞,有风从洞口吹了进来,是通向另一底舱的。她看看身后,没人进来,便将斗笠压在一个麻袋上,做成了一个人的造型,掩人耳目。之后便低着头往圆洞里钻了过去。
按照包四娘所说,所有船舱里都有这样一个圆形的旋转舱门,平时上着锁,但是遇到大风浪或强盗劫船等危急时刻,就会打开,以备逃生用。岑杙摸进的第二个底舱中间是有窗户的,她正要跳窗逃走,忽然借着月光看到了一排镶在舱壁上的爬梯,并沿着梯|子发现了头顶上的圆门。
很多时候,人的心都是封闭的,需要一把钥匙来开启。岑杙赌这把钥匙可以开启所有圆门,就将那参差不齐的钥匙头往锁眼中伸去,“啪嗒”一声,很细微的一声动静,却在她心里像是打通了所有淤塞的通道。她不知道该庆幸,还是该惭愧,喉咙哽得生疼,举着手慢慢去转那十字转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