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鲤,我刚才梦到你了,所以不想醒过来。”
李靖梣心口再一次被刺痛,气得捶骂她:“你是傻的吗?为什么不往外逃?你长脚是干什么的?如果我不来救你,你是不是打算一直被关到死?你知不知道……”她没说完,就噎得不能成声,拳头也垂了下来,无力地揪着她的衣襟,被伤心埋没。
岑杙泪珠滚在她的发丝间,不知如何才能抚平她万分之一的伤痛。直到她哭累了,认命般的趴在她的肩头,一颗颗收之不及的泪珠还在鬓侧散了开去,银牙还想要把她咬碎似的,“你要不说出一个所以然来,……我就一剑杀了你。”
岑杙撤首回来,替她抹干脸上的泪渍,“要在这里说么?这里风沙很大,故事一时半刻也讲不完。”
“风沙大你还躺在这里?别想着躲,没得商量。”她鼻音仍是很重,声音也是哑的。
岑杙瞧她委屈的样子,哪还敢有立场,迁就还来不及。接着肚子就被重重地压了一下,原来她把整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了她的身上。岑杙被迫吐出一口浊气,身子往回靠,却张开双手心满意足地迎接她的入怀。好像只有通过这样矫枉过正的方式,心灵的窗户才能完完全全向彼此展开。
“该从何说起呢?”岑杙想了想,轻轻揉着她的碎发,徐徐讲述那段久远的记忆。
“建康兵变的那一晚,我听到牢房外传来杀人的声音,我预感到自己可能躲不过这一劫了。正准备引颈受戮……”
关键时刻,她走到床边吹熄了蜡烛,静静地挨到那伙人来到铁门前。
天知道她当时心跳有多快,听到钥匙开锁的声音时,她胸口快爆裂了,然而很快,她就意识到不对,那钥匙打开的并不是自己的牢门,而是对面张蛤嘛的。她当时不知道那狱卒是有意为之,还是慌乱之下导致的失误,他也很快被杀死了,但是此举却实实在在救了她一命。因为最初来的这波人,的确是要来杀她的。而张蛤嘛在墙上留下的那个洞,给了他们一个错误的信号,以为自己逃走了,就顺着那个洞追了出去。这样一来就没有人再关注实际就在对面牢房中的她。
她靠此躲过了一劫。
然后是第二劫,不知是为了泄愤,还是为了彻底消除隐患,他们在牢房里放了一把火。岑杙被困在里面,随着火势蔓延,渐渐窒息起来。她想起牢房里还有一桶水,就把水泼在斗篷上,紧紧包裹住自己,捂住口鼻。
然而烟雾却越来越大,从铁门缝隙里钻进来。她不得不用力拍门,希望能唤起别人注意。然而门烧的越来越烫,她被迫远离门后。到了墙角,慢慢倒了下去。意识还清楚的时候,她又听到了外面传来厮杀的动静。她当时已经没有力气去喊人,这时候,牢房却打开了,是张哈嘛去而复返。他从洞里出去后其实并没有跑远,而是找了个隐秘角落躲起来,暗中观察着一切。他在铁门口拾起狱卒的钥匙,挨个去试。当时牢内烟雾弥漫,根本看不清任何东西。这时候他头脑的冷静和耳朵的灵敏就体现出来了。他用听的。岑杙曾多次进出牢门,他记住了那钥匙的大体声响,在上百把钥匙中,快速找到了其中的一把,而另一把则是廖世深给他的。
廖世深这个人阴险的时候是真阴险,聪明的时候也是极聪明。所有人包括后来的李靖梣都以为那个洞是张蛤嘛自己扒开的,但其实不是,是廖世深在听到外面风向不对时,电光火石间想出了这个调虎离山的主意。重牢之所以叫重牢,就是因为门比墙还结实。他先把钥匙交给心腹,嘱咐他如果敌人闯进来,就给他打开张蛤嘛的牢门。而实际上,他早已将岑杙牢房的另一把钥匙偷偷取下,这样一来,即便哪个狱卒出卖,也打不开牢房的门。而他又假托出去谈判之名,溜去了大牢背面,用匕首在张蛤嘛的壁墙上划开了两道砖缝,张蛤嘛本身是求生意愿特别强的人,虽然不知道是谁划开的砖缝,马上动用自己的一身蛮力,撞开了壁墙。爬出后他没有立即逃走,而是找地方躲了起来,并且还在墙根处碰到了廖世深,看到他正在如法炮制,用匕首在外墙砖缝上划拉。
“是你他娘的救的我?你他娘的搞什么鬼?”
“嘘——”
那时候外战正是激烈之处,撞门声,砍杀声,交混成一片,岑杙根本没有听见对面墙壁撞破的动静。那二人碰头后很快达成了默契,尽量保持沉默和安静,因为现在牢里牢外全都是敌人。廖世深把砖缝划好后,示意:“撞开它!”张蛤嘛鄙视地呸了他一口,用力一撞又给撞开了。正要爬出去,这时候,廖世深却拉住了他,“现在不要跑!先跟我走!”说着又拉他到了另一隐秘处躲避。这时候,那贼人也从牢里追来了,在整个院子里翻@墙倒壁,眼看就要发现他们的角落。这时候,他们又发现了墙上的洞口,再次带人追了出去。到那时张蛤嘛才知道,他挖这个洞是为了引开敌人,相同的方法连用两次,次次都让人上当,“你他娘的比我三哥还聪明。”
廖世深不屑和他说话,但却把另一把钥匙给了他,并且古怪地声明这是岑诤牢房钥匙当中的一把,另一把在狱卒身上。不知道是不是讽刺,这种时刻他不信任自己的狱卒,宁愿相信这个杀人不眨眼的恶人。他交完钥匙后,就和对方分道扬镳。张蛤嘛也没有辜负他的信任,他背着岑杙出火海时,救兵已经赶到了,他看到廖世深被一群人押着,两手扭曲向后,还在拼命狡辩着什么,之后他就被带离了视线。
那是他最后一眼看到廖世深,后来的事情他就不知道了。但是李靖梣却是知情,廖世深在当晚被贯上了引狼入室的叛徒之名,被康德公主当场处决了。她这样做无非是想要灭口。而有叛徒前科的廖世深根本辩无可辩,除了死外别无他途。这就是她一手养大的亲妹妹!权谋在她手中完全沦为了最锋利的杀人机器。
“后来呢?”
“后来……”岑杙是听张蛤嘛讲述的。
当时,张蛤嘛误以为新来的救兵和先前那批贼人是一伙的,就背着她往外墙的洞口夺命而逃。但他的脚镣太沉,磕在地砖上哗啦啦的响,很快就被发现。只能说廖世深这个人看人很准,尽管腹背受敌,他还是没有把岑杙丢下来。当时内外城大乱,一定程度上干扰了追兵的脚步。他背着岑杙一路来到了内城河,泅水出了内城。当年丰阴七雄的老大张圭号称龟老大,泅水功夫是天下一绝,他曾在内外城的水闸门下各挖过一个洞,出入京城如无人之境。当年顾人屠、孔蝎子、张蛤嘛第一次越狱外逃,就是走得张圭挖出的这条水路。这一次,他又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沿此路逃走,只是当时他身带重镣,又背负一人,不比当年身手灵活,过外闸时,脚镣被闸刺挂了好几次,险些就命丧在闸门底下。好在他多年练习吹唢呐,技艺上虽没什么长进,倒是练就了两张惊人的铁肺,在水下憋了足足小半刻钟,才白着脸挣扎出来,把浮在水面的岑杙给捡上岸。二人就此逃出生天。
李靖梣听得十分揪心,她说得这些经历,但凡有一步踏错,都可能让她丢了性命。此时此刻,那张蛤嘛就算是十恶不赦,在她心中也无异于再造恩人,可惜他已气绝身亡。
说起这个,李靖梣又问:“你们后来又经历了什么?张蛤嘛怎么会死?你的眼睛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见过你的人,都说你当时眼睛看不见?”
她问的问题有点多,岑杙一时不知道先答哪个,只好慢慢回忆:“我醒来后,眼睛给烟给熏着了,一度很刺痛,看不清任何东西。我记得顾青说过长在河边的草往往能解热毒,就让张蛤嘛随便帮我抓了把青草,我嚼碎了敷在眼上,又用布子裹好。”
“就只是这样?”
“就是这样!有什么问题吗?”她并不晓得李靖樨拿别人眼珠来欺骗李靖梣的事,理所当然地眨了眨那双明亮的桃花眼,此刻它的完美无缺就是她所说最好的证明。李靖梣心里呕得要死,一时半会也不好解释,只能暂时憋在心里。
“没有,你继续说。”
岑杙却叹了口气,“后来,我们不清楚京城的状况,一时不知该往哪儿走。这时你的好妹妹突然又派了杀手来追杀我们。我当时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说这话时,她语气里似乎颇有怨言,抱李靖梣的手臂也紧了紧。李靖梣感受到了,同样回应以热切的相拥。
那一天,风吹芦苇杆的声音就像骤雨一样,噼噼啪啪的,打得人心里发慌。
两个杀手追了他们足足三十里路,张蛤嘛一个人战到傍晚,拼着力竭,将最后一个杀手杀死。
岑杙搀着他来到水边,那时他已支撑不住,扑通一声倒了下去。岑杙也早已体力透支,根本无法抗住他那庞大的身躯,和他一起栽进了芦苇荡里。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爬起来,将他从淤泥里翻转,拖着他一半的身子出了水面。摸到他全身冰凉,高出的腹部却涌起温热。岑杙感觉自己的心像豆萁在烈火里燃烧,哔啵哔啵的炸响。
其实以他的身手早可以逃掉,即便自己曾略施小计延续过他的性命,他救自己出火场也可以抵偿了。根本没必要赔上自己的性命。
岑杙又在芦苇荡里陪了他许久,久到魂魄与肉@体分散,一个飘到天上,一个沉入泥里。
那时候,她意识到自己尚有夙愿未偿,不甘心就死,便摸着及腰高的芦苇杆慢慢走出了那块泥泞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