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婴孩随着李靖梣的提示,将一双好奇灵动的眼睛投在了她的脸上。乍一看,她竟然和岑杙极其相似。刚刚长开的眉眼轮廓,活脱脱就是一个小花卿。
岑杙心中震动不已,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幕。李靖梣的神秘情人,云栽的笑到喷饭,一时都找到了源头。她竟然一点都没有察觉出来。瞧她的小身板最多不过半岁,这也意味着李靖梣刚生下她没多久。她那些令人不安的不豫状况有可能是妊娠之后的正常反应。
“我想给你个惊喜。”李靖梣笑容很深,一句话就做了解释,举着女儿的小手轻轻吻了下。
“她是去年九月出生的,当时我以为你回不来了,所以没有经过你的同意,把她生了下来。不过生她之前,我有去桃花庄和你打过招呼。”
她指的是那年寒冬腊月,她千里迢迢奔赴桃花庄,将自己亲酿的梨花醉埋在了梨树下。她以为这就是和她达成默契了,所以一点也不为自己私自做的决定感到后悔,专心致志地逗弄着女儿。
但是清浊的注意力显然被眼前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给吸引了,无论“底座”调整到哪个角度,都会把脑袋转到岑杙的方向,滴溜溜地盯着她看。她的骨架非常软,坐着的时候还要靠大人托着背,不然就会晃晃悠悠。身形也很小,缩在那么“肥大”的斗篷里,还只能霸占李靖梣的半个肩膀。斗篷是用来为她挡风的,进了内室后就被摘下了,露出了一团雪绒似的梨花白的小棉袄,头上戴着鹅黄色的虎头帽,脚上蹬着两只绯红的小棉鞋。就像一个圆滚滚的可爱小汤圆。
“我……可以抱抱她吗?”岑杙内心激动不已。
李靖梣等这一刻已经很久了,偏要撇着嘴似不在意的“嗯”一声,将女儿小心翼翼、充满期待地交到了她的怀中,并且认真传授她那也是二把手的知识,“一手托臀,一手抱肩,小心点。”
岑杙小心地不能再小心了,将小汤圆捧在怀里,就好像捧着一团吹弹可破的蒲公英种子,生怕一个不小心就给吹散了。她很轻,挂在手上几乎还没有一个装满的食盒重。在奶娘的从旁指点下,岑杙上手很快,几乎第一时间就领会了抱的要意。清浊对她也完全没有认生的情绪,小手自然地扶在她的肩膀上,以一个很轻松的角度,和她大眼对了小眼。
岑杙近距离观察,她的眼睛又大又亮,中间的眸子又黑又深,像黑曜石一样,眼形似乎要往花卿的桃花形状去长了,只是瞳仁周围没有花卿那种散漫的晕,随了李靖梣的黑白分明,炯炯有神。眉毛还很疏淡,但是已然在尾端长出了一个李靖梣式的折角,弧度却又更柔和些,没那么锋利。鼻子的轮廓和李靖梣的很像,嘴巴弯弯的又像花卿。除了造化二字,岑杙不知道如何形容眼前这个集中了她和李靖梣所有优点的小家伙。
两个花卿都是眼巴巴又好奇地瞅着对方。李靖梣被这个画面逗笑了,由心底生出一种候鸟归家的安宁,反应在脸上,就是那股高冷的距离感自然化去,眉眼不自觉地弯起柔和的弧度。
岑杙倒是没怎么注意,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近在咫尺的小汤圆,状似平静的外表下,其实经历着山海般的心理巨变。一股婴儿身上特有的奶香味传来,她忍不住小小地嘬了她一口,看到她还是那副好奇求知的小表情,整个心都要融化了。
过了一会儿,她扭头看着李靖梣,目中盈满泪珠,为自己错过的所有时光感到后悔。对方似乎有所触动,上前摇摇女儿的小手,泰然自若地凝眸向她:“你不用负疚,就像你所寄予给我们的那样,每个人其实都有自己要走的路。所幸你及时赶了上来,还有一辈子时间可以补偿我们。”
岑杙当着众人的面低头亲了她一口,而且亲的是嘴唇,李靖梣当即羞红了脸。云栽一拍巴掌,乐得脚尖直跳,感觉此生都圆满了。
时光飞逝。
一年后,又是草长莺飞。
岑杙坐在船头,一面欣赏湖光天色,一面静听对岸传来的一首首清丽悦耳的歌谣。船底劈浪的水声像是给那歌声相和,自她回归后,教坊司的曲子似乎越来越接地气了,在宫廷中也能领略到民间那种勃勃的生命力。
过去的一年发生了很多事。
她的死而复归在外朝那里,被传成了由多年古怪沉疴中痊愈复苏。至于信不信,那就不是她的问题了。
去年女儿的周岁宴上,女皇陛下正式下诏册封,长女定阳公主李州炏为皇太女。而岑杙“父”凭女贵,竟然也得了一个澄阳王的封号。虽然朝廷内外大部分人都还是喊她驸马,正式文书里则不免要加一长串澄阳王驸马国尉什么的。
最让她欣喜的则是怀中的小白汤圆,在这一年中像竹笋似的不断地拔节生长。如今已经是一个可以对着游鱼咿呀惊叹的小美女了,只是这性子呀,不像李靖梣那般果决,也不像岑杙式的散漫,介于两者之间,就是很认真地软。不过毕竟现在还只一岁半,女皇的意思是过几年再看看。要是还这样,她就可能发愁了。
每当岁时节庆等重大场合,她都会抱着小公主出席,和女皇一家三口坐在一起,那无比和谐的画面让台下所有人艳羡不已。云栽逢人就夸:“瞧,小公主和驸马长得有多像。”实际却还有一层意思,“以后看谁还敢说她不是驸马亲生的。”
之前驸马还在“病中”的时候,朝中就有流言,女皇陛下是借种生子,只是出于对驸马的旧情,小公主还挂在她的名下。随着国朝公主的长开,那张脸越来越像驸马和女皇的合体,这些谣言自然不攻自破。只是风气忽然又转到了另一个奇怪的方向——驸马病的那样严重,竟然还能和陛下造人,这本事真是让人叹为观止。
岑杙则是一概不听,一概不闻,一心一意在后宫抚养爱女。原本怀疑岑杙就是岑诤的那些流言,也渐渐没有了,只有极少数真正知道内情的人,比如船飞雁,难免要不依不饶地过来问一句,这孩子到底是打哪儿来的?岑杙每次都说是上天的恩赐,久而久之,她也就信了,因为实在没有理由不信。李靖梣分娩那天,她就在现场,是亲眼看着孩子出生的。李靖梣做好了一切安排,事先叮嘱如果她分娩时宫中发生意外,就由她护送孩子去西北交给李靖樨。好在历经三天三夜痛苦折磨,总算是母女平安。后来当这孩子初具模样的时候,船飞雁真是心情特别特别复杂,特别特别纠结,一方面,她是打心眼里喜欢这孩子,但另一方面,她自幼又跟父亲一样不信鬼神,这孩子的出生实在是打破了她多年的认知。好在她也不是一个刨根究底的人,既然她们说是那便是了,能够看到那一家三口重新团聚,比什么都开心。
女皇陛下身体复原后的前三个月,对那方面的要求忽然与日见长,岑杙趁机又留下了许多不能见光的墨宝,不过她最引以为豪的还是大婚时的那一幅。
“你知道这幅画是在你什么状态下画的吗?”一别经年,微开的窗外仍是春光明媚,春水荡漾,不争水榭的暖榻上,两个不知餍足的人不知已经懒起了几个时辰。不待女皇作出反应,她微妙的笑音就像长了触角似的,钻进她的耳蜗,立即旋起一阵麻麻的酥痒,“就是现在。”
“嗯——”
回力后,女皇照例对她拳脚招呼,满面羞红斥她荒唐,花卿笑得四仰八叉,狂放不羁地拥她入怀,还理直气壮地挑衅:“天给你的荒唐你都不要,那就不要怪别人来取了。哈哈哈哈……”
后来岑杙就在自己身上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而且李靖梣身上也有相似的,但是其他人却没有。她感到很奇怪。这日晚间,她仰躺在李靖梣的膝上,认真道:“不是我硬要说自己天生丽质哈,你看,我今年也该四十了,你是三十八,怎么我感觉咱们却越来越年轻了,还跟二十几似的。你也就罢了,毕竟祖宗里就有个四百多年的老神仙,我这个就……”
李靖梣忽然移开书本,垂眸似笑非笑地睨着她,“你多虑了,从神宗开始,此后历代先帝就鲜少活过五十岁的,他们和我是同一个祖先。”
“这就怪了。”岑杙想想也是,没道理李靖梣年轻,她的那些先祖反倒不年轻了,毕竟他们离江后血缘更近。
李靖梣瞧她半天没说话,又道:“你也算熟读经史了,世祖孝祖朝的一些异事难道就没察觉?”
“什么啊?”岑杙一脸懵相。
“凡是世祖前期,孝祖前期的那批寿终正寝的大臣,他们寿终的年岁都在八十以上,九十更是常态。而孝祖本人更是活到了一百零七岁。所谓人生七十古来稀,这些人瑞的井喷,岂是天降祥瑞可以解释的了的?”
岑杙噌的一下爬起来,“你的意思是说……”
“你只要仔细翻查史册,会发现这批人和太慈仁皇后无一不是有很深的交集。”
岑杙脑中灵光大现,第一时间就明白了她的意有所指。
“想必连太慈仁皇后自己也解释不清楚这其中的缘由,也许是她本身自带的一些‘神力’,和她有过交集的人多多少少都会被那‘神力’眷顾。所以,她在和你相处一些日子以后,突然又莫名奇妙找我来下棋,说得也多是一些琐碎事。我起先很惶恐,后来才猜到,她约莫是怕干扰了我们之间的时间,所以特意来找‘平衡’。”
岑杙恍然大悟,但是马上又否认了,“不对,如果但凡和太慈仁皇后有交集的人,都会延长寿命,那么由太慈仁皇后亲自抚养长大的世祖皇帝为什么只活了五十四岁便寿终正寝?”
李靖梣定定看着她,“因为世祖皇帝并非只活了五十四岁。”
“什……什么?”岑杙又懵了,发现自己的思路已经远远跟不上李靖梣的翻转。
“你不是翻看过世祖日录了吗?后期是不是记载有大量世祖与太慈仁皇后相处的日常?”
岑杙点点头,暗想,那肯定是太慈仁皇后假死后,僻居景阳县,世祖前去探望所时所记录的。
“这有哪里不对吗?”
“你就没有算过上面的时间?”
“嗯?”岑杙还真没算过。
李靖梣叹了口气,“我算过。日录上记载的世祖与太慈仁皇后相处的日常,零零碎碎加起来超过了五十年。而自从太慈仁皇后对外宣布殒身,到世祖驾崩那年,期间才经历了三十六年。就算把三十六年全都加起来与太慈仁皇后相处,也凑不够五十年。所以,我猜测世祖实际上至少活了一百零四岁。”
岑杙诧异,不能相信,“一百零四岁?那她那缺失的五十多年都活去哪儿了?”
“对啊,活去哪儿了?”李靖梣和她发出了同样的惊叹,“也许就散在这玉瑞王朝数百年的风风雨雨中。在你我触之不及的岁月里,陪伴了太慈仁皇后很多很多年。她一个人实在太寂寞了,如果换作是我,也不会放心。”
岑杙听了心头莫名震撼,不仅因为无意间窥知了这个王朝最隐处的秘密,也因为这秘密本身所涵盖的那片自己无法触及的云。李靖梣见她像被点了穴似的,目光拴在一处渐渐失焦,就轻轻敲了她一下,“怎么了?被吓到了?”
岑杙打了个激灵苏醒过来,“哦,不是,我是想,等咱们快死的时候,能否再请她来家里坐坐?”
“……”李靖梣白了她一眼,“人心不足蛇吞象!净想美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