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耽美小说>夜悬黎>91、相思灰(一)

  

  再次回到上阳郡时,已是冬月初。

  

  马车到了欢府门口时,我刚一掀开车帘,就听见一声雀跃的呼唤:“爹爹,娘亲!”

  

  是小豆丁,嗯,自小姑娘七八岁后我便极少唤她小豆丁了,笑语今年已过十岁了,算是入了十一岁门槛的大姑娘了。

  

  我下了马车,见着了年余未见的小丫头,她又长高了许多,清甜的声音也褪去了些童音脆脆。我对自己的闺女笑笑,点头应了她一声,只是,笑语见我下车后,满脸疑问:“爹爹,我娘亲呢?”

  

  我知晓他们许都会这样问,平静地对笑语道:“你娘在渝都寻到了亲人,此时正在接受医治,暂时不回来了。”

  

  “爹爹,娘亲身体何时能好呢?还有娘亲几时回来?笑语好久没见着娘亲了!”笑语抬头望着我,神色担忧问。

  

  几时能好?再过一年半应该能够痊愈吧。却是,不会再回来了。

  

  摸摸小丫头的发,与她一起进了欢府内。秋雁还是像往日那般话多,咋呼呼地与我说着这一年多小小姐很上进,学业用功,下学后还与秋云一道学习些商事,希望能早日替爹娘分忧。我欣慰着夸了笑语懂事,笑语笑得脸颊漾着深深酒窝。

  

  大抵是见我精神不佳,笑语倒是很大人模样吩咐丫鬟给我备水沐浴,又吩咐厨下做菜与我接风洗尘,却很懂事地没有再追问她的娘亲几时回家。

  

  周杜二人和秋云得知我回了郡城,我与笑语刚用完膳时,他们几位便赶来了府中。

  

  渝都那边的事,许多详情我未做过多的解释,只是道阿元寻着了名医,需静心不受打扰接受治疗。周杜问我今后如何安排商事,道这许久来我未过问,他们经营时有些为难。

  

  我亦知晓商事受了很大影响,今年,清酒酿法卖断后,自家便不可再提酿清酒,濯县与青阳早断了供应,酒楼酒坊无清酒后,生意一落千丈,与往日相较只算得赚取零头。五月时茶叶在渝都又被昏聩的前任京兆府尹尽皆抢去,茶楼无茶,亦是无茶可卖,大受影响。

  

  此时问计于我,我并无起死回生之法。

  

  将杜如川当年签下的十年身契还给了他,若他还愿意做酒楼掌柜则可继续做下去,倘若另有打算,亦可。我自会再做其他安排,杜如川很是感激我还他身契的大度,道愿意继续打理酒楼。

  

  周诚业却是为难,茶楼无茶卖,日间开门和关门并无区别,只售卖些菊花茶,颇有些门可罗雀,入不敷出的惨状,若等明年的新茶,也仍有四五个月面临亏损。

  

  情况我皆知晓了,道盈亏不用放在心上,过上两日我歇息好后会有安排,其余事亦都不必心急。

  

  周杜二人离开后,秋云禀明有话想私下说,我便与她去了茶室。

  

  “欢歌,江姑娘她身子是否安好?”秋云问的直接。她早也知晓卖掉千金楼是为替阿元筹银治病。

  

  我点点头,安抚着她:“阿元一切安好。”

  

  秋云欲言又止中,神色不似往日的淡然,我问及缘由,她说起如今已过去多年,她欲要回乡去寻寻亲人,问我是否可行。

  

  “此事当然可以,”闻言我立即应下,感慨道:“秋云,这些年是我耽误你了,你也早该回乡去寻寻家人,替自己打算将来的。”

  

  说罢我起身翻出了一千两银票,递给她,笑道:“秋云,这是一点心意,你收下吧,往后,可要善自珍重。若不能寻到家人,你还回来上阳郡,欢府的管家,还是你来做。”

  

  “不可,欢歌,你的救命之恩我尚未报答,如何还能收这银子?万万不可的。”秋云拒绝了银子,道无论是否寻到家人定会再回来一见的,话语间亦有些感伤。

  

  我未与她争执,只是将银票塞在她手里,回到茶矮几旁饮着茶。

  

  “欢歌……”秋云话语犹疑。

  

  “何事?秋云,你不妨直说。”秋云这回自见着我,一直便欲言又止,几次吞吐,我实在不知她还有何心事。

  

  “这个,……嗯,还有一人欲要见你,不知欢歌是否能一见?”秋云脸憋得红了些。

  

  “哦,是何人?”

  

  “是……是,是玉锦。”

  

  我印象中秋云可不是这样温吞的性子,见她脸更红了,我呵呵笑了,道:“无妨,自然可以一见。”

  

  闻言秋云便出去通传了,不多时她二人便回来了。

  

  当年之事,也不怪玉锦,我本没有责怪过她,只是阿元当时怒极,赶她出千金楼亦是无可奈何之举。

  

  玉锦到了茶室,见着我时愣了愣神,眼泪滚落下来,哭腔着唤了我:“欢公子……”

  

  她语调里藏满了歉疚,情绪亦是十分糟糕,我亦说不出安慰的话来,秋云与她站在一处,倒是牵着她的手安慰了几句,二人神态似很亲昵。

  

  “欢歌,你可还怪我?”过了半晌,玉锦情绪好些后,坐在矮几对面,问我。

  

  我摇了摇头,告诉她:“不曾怪过。”

  

  而后,玉锦与秋云说了些我并不知道的事:

  

  前年我让秋云将玉锦送出千金楼时,亦给过她千两银子,秋云怜她独身一人,协助着寻了房子租下,玉锦之后便在郡城中安顿下了。两人在时常的来往中,竟互生了情意。

  

  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我笑着恭喜她们往后能够彼此相伴。

  

  玉锦惊讶问:“欢歌,这,你不奇怪吗?我,我与云儿,都是女子。”

  

  我笑着摇摇头,道:“不奇怪。”

  

  秋云未将我身份与玉锦言明,即使她二人关系那样亲近了。这让我万分感慨:秋云的品德素养,实非一般女子能有。

  

  我对秋云点点头,秋云方低眸敛去些羞意,与玉锦扣紧了十指,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玉锦惊诧地望向我,眼中迷惑一阵后,又似云雾消散般恍然明晰。她喟然叹着:“我早该猜到了,早该知晓了。”

  

  我笑说这会儿知道也不晚,希望她们两人今后能好好过。

  

  舟车劳顿甚是疲惫,我便未再与她二人言及更多了,秋云与玉锦福身拜了两拜,与我告辞而去。望着她们携手的模样,我笑着笑着便很心酸,心里的失落早已麻木。

  

  我想,我大抵要用余生去回忆往日的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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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归元居一直有秋雁打扫,倒也干净,挂在屋檐上的那只竹风铃随风传出撞击的声音,不似当时的清脆。犹记得当时买下风铃时,阿元说我三十岁了仍如孩子。我厚脸皮地当她那话在夸我,喜得眉开眼笑。

  

  抚了抚风铃,我便在归元居歇了下来,一个人感觉有些微的孤单,却也不是不能忍受。

  

  因知晓心爱的人会渐渐恢复健康,那么活在世上,亦不算是什么很凄然的事——即使,时常需要孤独着。

  

  这般平平静静过了三日,我便料理起余事来,吩咐陆忠陆汤去唤了周诚业和成家村的人来府里。我已理清了思路,想明了如何去处理余下那几桩事了。

  

  周诚业与成家村人来后,我取了成家村人的身契,还给了他们。成二伯、成五叔很是讶异,道当年说好要与主家做二十年长工的,他们成家村人有骨气,是说一不二的性子。

  

  我按下心头之事,告诉他们,栎山不久会有朝廷之人来接管,告诉他们如今他们的故乡灾后已恢复了生息,他们春后自可返乡谋生去。

  

  成二伯等二十余人听后皆忍不住落泪,男女老少感怀甚至哽咽,谁能不思念故土呢?

  

  我已无许多余钱,取了两千两赠予他们做回乡安顿之资,成二伯成五叔亦是推辞。我告诉他们,这些年让他们收集起来的茶籽,茶种,可以捎带回他们的故乡去种植,这点银子算是助他们将茶叶茶道传承下去的本金,万勿推辞。

  

  成广如今已娶妻了,携着妻儿与我见礼,神色动容道他往日受益于主家颇多,愿主家往后多福多寿。

  

  便就如此,与我白手起家的一行人,七八载的甘苦日子已过了,道别时他们的感恩话语、感激之举却也让我心生许多感慨,深深体味了时光易逝、几年便河东河西的变迁。

  

  有桩旧事:景泰帝喜茶,京兆府前任府尹抢了茶叶,后来我方知,那昏官将明前茶尽皆献给了景泰帝。离开皇宫前,我与景泰帝讲过,栎山的云雾茶确实乃是难得的佳品,她若喜,可派人来接管。景泰帝应了。

  

  我有许多个理由去怨景泰帝,因她让我失去了此生挚爱。

  

  却也有一个坚定的理由原谅她,因她能救我阿元。

  

  当然,我很清楚的知道,无论栎山的云雾茶在何人手中,最终都保不住的,皆会被爪牙们以各种手段夺去献给尊贵之人。

  

  君子茶。茶本君子喜之,我不妨予人便利,也少些事端。

  

  况,入了皇宫的茶,阿元她,定也能喝上。

  

  尽欢茶楼便就此歇业了,遣散了跑堂与学了茶艺的小二,主仆一场,身契我都还给他们了,并不需要他们替我再做什么。周诚业亦叹息着与我道别,递过了这些年的账簿。我告诉他陆忠陆汤也可与他一道归家,俩年轻人,也该安排成家了……

  

  笑语在一旁看着我处理这些事情,圆圆的眼里,有许多不解。

  

  “爹爹,您为何这样处置呢?他们不是我们府里的下人吗?”

  

  “笑语,人在这世上诸多不易,他们卖身于人亦是被生活所迫,并算不得低人一等。你记下了,我们活着,生而平等,谁也不比谁低贱或高贵。爹爹只希望你往后,以贫贱不移,富贵不屈为立身之本,无论做何事,勿惧人言,无愧于心便好!”

  

  才十岁出头的小丫头听得认真,我知小丫头此时或许并不能完全理解我的意思,但她认真地记下了。小丫头有点早熟,这不是我愿意见着的,我多希望小孩子的世界只有快乐,没有忧愁呢!

  

  但,世上哪有只有快乐、没有忧愁这个道理?

  

作者有话要说:

“云中谁寄锦书来”,玉锦×秋云,一对出没很少的副cp~ 这对就是借名字埋的伏笔,青楼女和女掌柜,出现次数太少,后续会补一篇她们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