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耽美小说>夜悬黎>93、相思灰(三)

  

  没过几日,江家村里便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愁绪。

  

  广阳县是个小县城,消息较之上阳郡要迟滞许多。县衙的告示明言,各户除了捐税外,另需出一男丁入伍,我每日上山或去河边查看鱼篓时,陆陆续续能见村中有男子辞亲的场景。

  

  这日,我从山上下来后,正在檐下竹椅上躺着歇息,院门被敲响了,伴随着一声声急促的呼喊:“欢哥儿,欢哥儿在家吗?”

  

  是六婶,声音很慌张。

  

  我开门后问何事如此慌张,六婶哭腔难掩,为难着告知我她家仅有旺发一个儿子,去年刚成亲,这下衙门来人强行锁了旺发去参军。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这样的大道理无需跟乡民们解释。山野人家,在意的也就是温饱和子嗣,对此,我亦无良策可帮她。

  

  这事上,我没有其他法子,无奈安慰着:“六婶,既是朝廷有令,便遵令而行吧!”

  

  六婶已五十余岁,苍苍白发,慈祥的脸充满了凄苦,涩然与我道:“欢哥儿,你能否救救旺发?我家就旺发一个小子,衙门的人说若能出一百两银子,便可免去征丁。六婶,六婶求你给帮帮忙啊!”说着六婶就弯腰给我下礼。

  

  我可受不起她的礼,赶忙着拦住六婶,道:“六婶,可别,既然是要银子倒是好说。六婶放心,银子我这里有。”说着,我便起身入了卧房,取了一百两的银票递给六婶,六婶不及与我磨蹭时间,千恩万谢着往家去保住她家的独苗。

  

  未过多久,小院的门又被敲响了,邦邦的敲门声伴随急促且喊门声,给人的感觉很是无礼:“有人吗?赶紧给爷开门!”

  

  我打开院门后便瞧见几个衙差,其中一个穿便服的倒是有些眼熟。

  

  “耳聋了吗?有人在家还拖这么久才开门。”衙差不客气地推开门,一行六七人挤进了小院内。

  

  “尔等,此来有何贵干?”我平静着问。

  

  “贵干免了,爷们儿几个是来办差的。”衙差不耐烦说着话,让路让开,其中一位五十来岁的青衣肥胖差官,看起来是领头的,悠声问道:“你可是户主江文元?”

  

  “不是,我是阿元的表姐。”

  

  “表姐?”青衣胖差官往院子石凳上一坐,似有官威:“女户江文元欠捐税已有五年未纳,你既是亲友,这个捐银便替她交上吧!”

  

  说话间胖差官拿着算盘噼里啪啦一顿敲,道阿元立女户可免征丁,但每年三倍捐银,五年间滞纳共计七十五两,今年捐银翻倍计三十两,一共百又五两银。

  

  既有这样的数字,我倒是老老实实取了银,交给了胖差官。

  

  原本衙差们取了银便该离去,在他们出院门前却有一道声音不合时宜响起:“哟,你家还养了这么多的野山鸡啊,正好犒劳犒劳咱哥几个!”

  

  便服男子说着话,与另一位衙差往我养着的鸡仔走,弯腰去抓蔑筐里的锦鸡。我实在有气,且不说阿元已是公主,本就无须纳什么捐银了,我养着这些锦鸡当宠物,岂可便宜他们?

  

  “住手!”我恼声道。

  

  “住手?我劝你识相点,乖乖献上几只山鸡给范大人打打牙祭,哼!”其中一位瘦个子的衙差不理会我的冷声,仍去抓锦鸡,其余衙差亦在一旁起哄帮腔。

  

  官家之人不惹我便罢了,既要惹事生非的,正好出口气。抬腿出拳,动用了许久不曾使过的拳脚,教训了靠近蔑筐的两人,其余三个帮忙的,也被我利索地踢翻,他们一行人横七竖八倒在院中痛呼。

  

  哎哟的疼声呼喊,我不甚放在心上。

  

  领头的胖差官未参与,倒是威胁着我:“你是何人?竟敢阻拦衙门公事?”

  

  什么公事?我没好气地冷声告诫道:“本姑娘乃一介小民罢了,奉劝尔等一句,既是奉命办差便正经做事,切莫假公济私做出滋乡扰民之举。”

  

  “哎哟,疼!你放肆,你知道你面前的大人是谁吗你?”便服那男子呼着痛又威吓着我。

  

  我瞧着他,很是眼熟,还未想起他是谁,胖衙差倒是先说了:“本官乃是广阳县主簿范仁,此行奉命收缴捐银!姑娘有这般身手,本官也劝你不要多事顽抗,配合衙门办差,方能万事大吉。”

  

  呵呵,我说怎么瞧着眼熟呢!记得了,原来穿便服的是饭桶啊!我未先理会范仁,倒是深感好笑。真没想到,这回冤家路窄了,对范同嗤笑一声:“怎么?饭桶,你不认识姑奶奶了?”

  

  “你,你你你,是你!”范同结结巴巴,瞪大了眼不可置信道,“本少爷,哦,不,我不敢了,求姑奶奶不要和小的计较!”

  

  情况的反转,范仁也一脸的莫名,嫌弃地瞧了饭桶几眼,地上几人搀扶着在哎哟声中站起身来。

  

  “范大人,实在不好意思,这些锦鸡,在下养着解闷的,不可食之。”我转而对范仁道。

  

  范仁瞧瞧我,我没有波澜起伏的眼神望着他。范仁扬了扬手,呵斥着随行衙差们去下一户收缴捐银。

  

  “慢着!主簿大人留步。”我喊住了范仁。

  

  范仁停下脚步,问我何事,我缓声道有事欲私下向他请教。范同几人被留在院外,我向范仁打听现在恒晟和北狄交战,战况如何。

  

  范仁并不屑于与我一介小民提起这事,官威盛然道:“下民岂可妄议朝政大事?”无奈中我取出了荀骓那块铜牌,范仁神色顿时慌乱且恭敬起来。

  

  一通大礼后细细与我说些他所知的战况,三月时北狄突然进犯,边境一连七座城池失守,朝廷大军派去之后已收回四座,目前战事焦灼。北狄不似往年打下几座城,抢完就撤,这回似准备长期作战,双方已对峙两月余,各有胜负。眼下,朝廷军费紧张,国库不足支撑过久的战事。朝廷有令,征丁加捐,亦是战事起时常有举措……

  

  范仁虽性子傲慢些,又养出个跋扈的侄子来,分析起朝政倒也头脑清晰,有条有理。从他话里,我也得知了,北狄人擅骑射,马上功夫好。平野作战,恒晟多次吃亏。

  

  得了想知道的讯息,我便谢过了范主簿。

  

  范仁恭敬着道若有指教随时传他,我倒没什么指教,只是想及时知道战况,范仁应下若有最新战报发到县衙定第一时间送达给我一份。这样倒也好,免去我忧心不得解的苦恼。

  

  战祸起,终究苦的还是百姓。

  

  既是这般的情况,我便减少了去山间的次数了,多数在家里呆着,看些书,或静静歇着,恐错过县里传来的消息。在家时,秦长风家的小孩偶尔会来家里玩一玩。

  

  六婶一家感恩戴德地时常送来米粮蔬果和山货,山里人憨厚,为安他们一家的心,我也拿上些抵去那银两。

  

  村中离开了些年轻人,能凑够银子免去征丁的不多,一时村里不似往日的活波了。百无聊赖中,我只是盼望着范仁能及时将新的战报送与我知晓。

  

  纵再如何不想牵扯了,却也免不得心中牵挂。

  

  或许,这事,只有恒晟大朝得胜,方能解我心中的隐忧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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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月底的这日午后,我仍是如常歇在竹椅上,没锁的院门被推开来,吱哑声中我抬头见门口立着一位四五十岁的陌生中年男子。

  

  “你是谁?”我怔怔盯着他时,中年男子先疑惑着问我。

  

  “我?我自是此屋的主人,姓应。大叔可是有事?”我瞧他一身浅蓝布衫,背着行囊,看似行了远路,浑身上下一股风尘仆仆之感。

  

  “屋主?”大叔面相慈祥和善,语气倒是异常疑惑:“姑娘姓应?可知原先的屋主江文元在何处?”

  

  阿元?我不知大叔是何人,提及阿元时,总免不得格外上心:“嗯,我知晓。只是大叔是何人?寻阿元可是有甚事?”

  

  大叔似松了口气,往院中走了几步,神色渐渐缓些道:“应姑娘,我是江训庭,元儿的父亲,烦你告知元儿的下落。”

  

  江训庭?!阿元的爹爹?闻言我无比愕然。

  

  阿元的爹爹不是早在十多年前便过世了么?面前这人面目和善,宽额剑眉,眸间是历经沧桑后积淀的温厚,说话间语气敦厚诚挚不似说谎,只是,这话却让人难以置信。

  

  “阿元……她不在此地。您……您真是阿元的爹爹?可有凭证?”我不能相信他的话,又讷讷道:“阿元的爹爹不是过世了么?您这……”

  

  自称阿元爹爹的江叔问我能否先给他些水喝,我忙给他倒了水。

  

  江叔宽厚笑道,我不信亦是情有可原,他十多年前在边境采药时不慎滚落山间,被好心的北狄牧民无意搭救,只是重伤养了足半年多方渐苏醒,醒转后因伤着腿无法行走,双方战事已结束,他便一直在“敌方”的北狄牧民家养伤,采药治伤。

  

  不幸的是救江叔的牧民在替他采药时被毒蛇所咬,未能救治回来。江叔感念他的恩情,替牧民养护他的老母亲,直到年初牧民母亲过世,江叔方生起返乡之心。此前又值恒晟与北狄战事起,江叔便匆匆避开战区,辗转三个多月方返回江家村来……

  

  十多年前离乡入伍做军医,原以为江叔他亡命疆场。这可真是,十数载的蹉跎,而今已然物是人非了。

  

  阿元她为着没有娘亲,幼时受了许多的委屈,又为着爹爹“命丧边境”,未待及笄便受尽村人的冷落,心中曾格外苦楚。

  

  我顿感命运的捉弄,而今,阿元她在亲生娘亲身边,且阿元忘记了往事,许仍未能忆起她的爹爹。

  

  至于我所要的凭证,江叔笑道江家村成年之人应皆识得他,他们便是凭证。

  

  我寻了旺发去请二姑母一家,闻讯而来的二姑母,秦长风到了小院,惊诧问询过后,确认是江训庭不假,二姑母和秦长风与江叔抱头痛哭了一阵,诉不尽的生离死别又重逢之情。

  

  二姑母嚎啕抹泪,抓着江叔的胳膊上上下下把他打量了无数遍,哭腔着道:“我可怜的四弟,你还活着就好,就好哇!”一句话下来,江叔顿时眼圈便红了,清泪直直滑下,喊着“二姐”。

  

  四五十岁的汉子和已而立年的秦长风亦泪流不休,这样的重逢,已超越了生死限,他们一家人没有哭诉无尽的离别情,只是哭过后,说上几句话,就又哭上了……

  

  我则在他们断续的话里明白了,当年江叔被救后,搜寻的士兵没寻见他尸首上报了身亡消息,战报传来广阳县后,衙门里说战死疆场的士兵只能埋骨疆场。江家村后山那座坟茔,原来是族里替江训庭立下的“衣冠冢”。

  

  如此,一切隐情便清晰起来。

  

  只是,一腔执念为父守孝的阿元,却未曾知晓父亲归来的消息。

  

  我想大抵阿元便是那福泽深厚的明珠,不仅与亲母团聚了,江父亦大难不死康体归来。这样的情状,我却不知该如何与阿元的爹爹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