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以寒却在这时候往后退了。程璐颐没亲到人, 自己失了重心,身体一倾便摔进了身前人怀里。
女孩儿连忙伸手,扶着她腰让她稍微缓了缓。
程璐颐的脑袋埋在她肩头, 离她脖颈极近。是很清新又柔和的香味, 就算刚刚在油烟重的餐厅里待着, 仍旧隐隐约约地萦绕在她身侧。
“你怎么突然……”程璐颐埋怨地嘟囔。
缪以寒抿抿唇,扶正她。她表情严肃, 上下认真地打量过大小姐, 突然抬手捏了捏她脸颊。
程璐颐听见自己的心跳倏然慢了一拍。
她还很疑惑,脸被捏着也没注意到, 只又问:“嗯?”
缪以寒却笑起来,“学姐,你比我想的可爱很多。”
“什么叫你想的,我原来不可爱吗?”程璐颐下意识质问她。
缪以寒不置可否地将手放下,转开话题,“我送你回家吧,然后我再打车回去。”
学妹话里的意思很明显,程璐颐慢慢地回神。
“哦……”她落寞地抿了抿唇,“好吧……”
短暂地、自以为微不可察的惋惜之后程璐颐又抬起头,“你把车开回去吧,打车多不安全。”
“啊?”
程璐颐说:“没事,我还有呢,一车库。”
缪以寒:“额……”
“行吧,我不和你客气了。”
时光荏苒……
缪以寒礼貌却坚决地拒绝她之后,程璐颐回到了老样子。
什么洁身自好啊、对未来的质疑和绝望啊、在她短暂的中二时期之后,又被大小姐抛到脑后去了。
及时行乐……
程璐颐一遍遍对自己说。
及时行乐……
小狼狗和漂亮宝贝们一个个换过去,如果说生活一定要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的话, 她每周会和缪以寒出来吃饭、聊天。
熟悉她的人——比如说顾梓——如果知道的话,就会明白,大小姐把她当成了真正的朋友。
程璐颐也觉得自己把缪以寒当朋友。她甚至可以说自己喜欢缪以寒。
不是那种喜欢,想什么呢,她只是喜欢和这人待在一起,觉得安心且舒适。
大小姐因为自己的身份和年纪,衡量别人的时候多多少少带了点苛刻的教条主义,喜欢考究地思忖对方到两个人聊人生、聊未来、聊犬儒和虚无主义、聊多样性和少数族群权益。
这些大小姐本该觉得无趣的话题,从缪以寒嘴里说出来,便生动而深刻,让人忍不住去听去思考。
程璐颐开始觉得平常她和她的狐朋狗友说的话题拿不上台面。
她开始在图书馆借书回去看、认真地研究马丁路德金和甘地,到了顾梓都对此啧啧称奇的地步。
“干嘛呀!”程璐颐冲她翻白眼,“还不让人好好学习了?”
顾梓摇头笑起来,“没,你这样挺好的。”
后几个学期程大小姐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了「学习好」能给人带来的高光。
别人看着她的眼睛仍旧贪婪、暗地里说出来的话依旧不堪。
可这些人夸赞她的时候,多多少少带了点真心的敬佩。程璐颐食髓知味,甚至开始拉着顾梓去图书馆。
顾梓不在,她也会跨过大半个校区去找缪以寒。
但是时间总在流逝、而人总要往人生的下一个十字路口走。
程璐颐拆开研究生院的录取通知书时,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两人终究要分开的。
Well,和朋友分开,也许不需要过于夸张地泪洒当场。又不是联系不到了——又不是一辈子见不到了。
程璐颐心里充满了从未有过的、难以抑制的忐忑和焦躁。
好像有人在她心上拿着小凿子一下一下地锤、一下一下地磨。
心是酸涩地疼痛的,可程璐颐自己也说不上来为什么。
“你怎么了?”女伴好奇地问她,“你今天有点儿心不在焉。”
她掌指按在程璐颐带汗的手臂、慢慢把大小姐往自己怀里引。
“没事……”程璐颐顺从地偎进她怀里,叹了口气,“就是,唉,你知道,我要毕业了。”
女伴是个比她年长几岁的姐姐,已经在投行工作了,两个人有空会约上一两次。
“我前几年毕业的时候也有过这样……”她点点头,从床头柜拿了水过来递给程璐颐,“大家突然间都不在了,情侣之间该分手的也都分手,我记得很清楚。”
“你呢?你有分手吗?”程
女伴惊讶地挑眉,“突然问这个干什么?”
程璐颐后知后觉地闭了闭眼,暗骂自己管太多,摇头,“没事,没事。”
过了好一会儿,她又问:“为什么呢?”
“为什么什么?”
“那么多人分手。”
“各奔西东了呀……”女伴说,“人就是这样的。不一样的风景有不一样的人陪。”
她在程璐颐肩膀上亲了亲,“我们也是这样的,我和你。今天晚上之后又分开,彼此都知道这就是我们能够一起走的长度——
我想那些分手的情侣心里也明白,你的未来里没有我,也不可能有,那何必再在一起呢?”
“要是我没办法……要是我不想和她分开呢?”
女伴愣了愣,“啊?”
程璐颐咬唇,“假设……”
“那你问我也没有用啊,大小姐……”女人把她揽紧了,“我要知道怎么办,我们俩现在也不会在这里了,是不是?”
这天晚上离毕业还有三个月,程璐颐才意识到自己放不下。
她想象不到没有缪以寒的未来。
她想象不到缪以寒不在她身边、两个人不在谈论她的新剧本、或者她又有什么人类观察的发现和心得体会。
顾梓本该是她那时候最好最好的朋友。可程璐颐像是对这个姓无比难写的人着了魔,本来三天找她一次、渐渐变成一天找她一次、变成不说早中晚安都烧心难受、甚至缪以寒迟给她回消息,她就感到委屈。
程璐颐把精力集中到正事上之后、本来就少和她那帮狐朋狗友混;
这下更顾不上他们,圈子里传言开始乱飞,说她找到了对象还是包养了人,想要安稳下来了。
大小姐甚至没有闲空管他们怎么想。
四月,拖到不能再拖,程璐颐终于告诉了缪以寒她的录取结果。
“哈佛?”缪以寒愕然阖上电脑,“你再给我看一眼?”
程璐颐又把录取信递给她,“嗯,HBS。”
缪以寒接过去,认认真真地从上往下读。然后她凑过来,一把将大小姐拥进怀里,“你真厉害!恭喜你!”
女孩儿也没质问程璐颐为什么这么迟才告诉她。祝福和恭喜都诚挚友好,程璐颐却想哭。
她问:“你呢,打算去哪里缪以寒想了一会儿,“西海岸吧,洛杉矶,好莱坞。”
的确,没有比那里更好的电影学院了。USC、UCLA还是AFI、CalArts,商业电影和作者电影的殿堂王冠全都集中在棕榈树直立的落日大道两侧、抬头便能望见好莱坞巨大字母标志的地方。
其实也近的很。程璐颐打个飞的,就三个小时的事情。问题并不在物理距离上。
程璐颐也知道问题在哪里。
程璐颐不敢说出来。
大小姐也不是看到好看的人就眼冒绿光。缪以寒说不要,她当然就能忍住。
她能一直忍着。
五月,毕业之前,程璐颐约缪以寒来家里。
因着上次大小姐那句「要不要试一试」,程璐颐对带她回家有些尴尬,两人惯常都是约在外面,迟了也会去缪以寒的公寓,她再自己回家。
缪以寒回复她的时候,话里还带点惊讶,“去你家吗?”
“对……”程璐颐说,“我要走啦,以后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到。”
大小姐的家在公寓顶层,是复式结构的豪华套间。缪以寒当然对她的奢靡生活方式见怪不怪,程璐颐给她开门,迎她进来。
春夏之交,她穿了薄薄一层高领打底衣、套一件小西装外套。打底收身显线条,程璐颐险些移不开眼。
“来……”她说,“我准备了吃的。”
晚餐一如既往过得很愉快。之后两个人移到沙发上聊天,话题不知道怎得就转到了程璐颐未来的生活。
“波士顿冷啊,你要记得多穿点衣服。”缪以寒拍拍她肩背,好笑道。
她凑近了,那股熟悉的香味便实打实地又一次盈在程璐颐鼻尖。
像个奇妙的开关,这会儿「啪」地被缪以寒打开了。
大小姐抽抽鼻子,红了眼角。
缪以寒疑惑地看着她,“怎么了?”
“我要走了……”程璐颐呜呜咽咽地说,“我要走了唉!”
“我知道啊——”
程璐颐嗷嗷大哭,“我们要见不到了!”
缪以寒抿抿唇。
这人哭得一点儿形象都没有了。泪水一颗颗涌下来,她用掌根衣袖去抹,反而把妆糟蹋得分外狼狈。
她看上去不像是二十好几的人、更不像是豪门巨富家的大小姐。
缪以寒把手收回来
“好几年见不到了!”
“这不是还有微信和ins——”
程璐颐往前倾身,抱住了她。掌心煲贴地扣在她身后,身体也挪到她腿上来。
这不是朋友间礼貌的、面对面的拥抱。大人抱小孩子用这个姿势、情人间调情也会用这个姿势。缪以寒全身僵硬地将手按上沙发坐垫。
程璐颐浑然不觉,把脑袋按进她颈窝大声哭。
缪以寒犹豫了老半天。最后她终于伸出手、掌心对握、扣在大小姐腰侧,将她圈紧了。
“你别伤心啊……”她说,“我一直都在的。”
程璐颐哭得太累,缪以寒说让她先去睡、自己收拾一下再离开,大小姐也不疑有他,当真就去睡了。
缪以寒在客厅等了一小时,才小心翼翼地上楼。
她迈步很轻也很慢,听见楼梯细微的嘎吱声都要停下来等半天,开门更是屏着呼吸。
所幸大小姐睡得香甜而安适,房间里只开床头一盏夜灯,融融地、黯淡地亮着。
女孩在程璐颐身侧坐下来。
她睡觉不老实,手脚都在被子外头露着,吊带也不听话,滑落下来露出细白的肌肤和锁骨凹陷。缪以寒怔怔地看她良久,才伸出手。
指尖落在她唇角、却并没有碰到——隔着一层微薄的空气、一层不存在的屏障按了按。
缪以寒猝然起身,往后退了两步,带上门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