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夜晚九点多时抵达了汽车营地。
寒冷的冬夜, 营地里的车并不多,少数几辆也都紧紧关着车门。此时此刻,这里仿佛是一个小宇宙, 每一辆车都是一个小小的星球。
楚见星在车里先换上一件短款羽绒服,再用长到小腿的大羽绒服把自己紧紧裹起来, 为了保暖, 连衣帽下面还多戴了一顶绒线帽。他身量纤细,这样一层一层套起来, 还是薄薄的一片。楚见星第一次觉得自己应该长点肉了, 就他这点体重, 也不知高地上会不会有大风把他卷跑,更何况还有冷空气的魔法攻击。
可惜楚见星没能在11岁的时候收到猫头鹰递送的霍格沃兹入学通知书,也就没法念个咒让自己立长十斤。他只能把自己全部的御寒装备都武装到身上,深吸一口气,准备下去迎接寒风凛冽的洗礼。
坐在驾驶位的路深年比楚见星穿着轻减很多, 他不过套了一件长羽绒服,拿着一条长围巾,推开车门就走了出去。楚见星看他丝毫不畏惧寒风侵袭,想着车上暖气充足,此时浑身上下都是暖的, 应该算是有点防御,下去试试水不至于被寒风兜头给个暴击, 终于拉开了车门。
雪城在入冬后就已经下过几场雪,汽车营地为了防止车辆打滑, 做了清扫, 然而远处还堆着厚厚的积雪。楚见星下车就看到了这样的景色,浸入感就是一瞬间的事。
路深年从另一侧绕了过来, 将手里的围巾给楚见星系上。楚见星把围巾拉到鼻子下面,感觉寒风也没有那么可怕了。
他抬头望了望天空,忍不住感慨:“这里的星星就已经很漂亮了。”
路深年也跟着抬头望了过去:“是啊。”
他指了指高地:“不过还是想去更远的地方看看。”
“既然来了,当然要去。”楚见星踏进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看得出来因为天气原因,行人不多,道路都被雪埋住了,楚见星走得并不是很顺利。路深年跟在他的后方,楚见星的余光里,总能看见路深年的手抬着,停在他身侧,随时准备着去扶他。
这倒也不是白担心,走到一半的时候,楚见星已经差点摔跤3次,脚下打滑5次,踩空2次。后来他们两个人的位置干脆调换了,路深年在前方探路,紧紧拉着楚见星跟上。两个人都戴着厚厚的手套,楚见星倒没有牵手的明确触感。但他感觉这一路比爬祁岭的山还要累,呼吸声重的比凛冽的寒风还要吵闹。
他们终于抵达了高地,这里作为有名的观景地,修建的观景设施很是齐全。只是此刻此处空无一人,或许因为雪天行路实在艰难,又或许因为今日并不算很好的观星时机,既没有难得一见的流星,也没有遇上极光。
楚见星仰着头看向星空,久居城市,许久没见过这样璀璨的夜了。原来那些黑暗里静静地躺着这么多光,只是平时看不到而已。
节目组的通知不算很早,他们的行程安排又很紧,楚见星没有时间去做很多的功课。他在自驾的路上熬夜查了一点星象知识,对着讲解文字他勉强能认一认星座,这还得给他标注地明明白白的。此刻,对着真实的浩瀚无垠的星空,楚见星脑海里只有如星光一般纷繁散乱的思绪。他辨不出这是什么星,那是什么座,ipad也因温度过低容易自动关机而被他扔在了房车里,戴着厚厚的手套也并不好拿出手机再去搜索今日此地的星象,他的观星,便好像只是这样,看一看,看看总被拿来形容最深最暗的夜色是如何被亿万的光自遥远的时空点燃。
目之所及,无数的光点,用璀璨这样的词汇去形容都显得匮乏。这些肉眼所见渺小的光,是来自许多光年外的不同星球,此刻的光早已是许多年前的样子。当它们点亮这一瞬的光时,恐龙还逍遥地统治着地球,又或许地衣刚刚攀上陆地,更或许再久远一点,久到地球乃至太阳系都尚未形成时,浩渺宇宙的某一处,就已经有了这样的光。
此时此刻,或许它们已经消亡,或许它们一如被观测时这样。人类所谓灭世级的灾难,于它们而言,不过是一次又一次习以为常的循环。宇宙里有太多的毁灭,又有太多的新生。
楚见星望着星空。这一瞬间他眼里只有光。穿过时间、越过空间,抵达他眼中的光,伟大又渺小的奇迹。
他恍惚间想到了自己这一场重生。他于宇宙,连尘埃都算不上,一粒无足轻重的存在,生与死,放在宏大的宇宙叙事下,甚至不值得落上一个墨点。
可对他自己而言,这是一场奇迹,渺小而伟大的奇迹。他无法知道自己还有没有下一次机会,他活了两次,可每一次都或许只是再开了一张有去无回的单程票。
脸上忽然有温热的感觉,一瞬间楚见星还以为是自己掉了眼泪,隔了两秒才醒过神,是路深年的手指。他在寒冷的冬夜里脱去手套,指尖还留着凛冽的风尚未带走的热度,轻轻拂过楚见星的眼角。“怎么哭了?”他问。
原来自己还真的哭了,只是因为太冷了,眼泪的那点热度甚至没来得及让脸上的皮肤感受到热度,就化作寒风的附庸。楚见星眨巴着眼睛,或许看星空太久了,他看到了太多的光,眼前路深年的脸也隐隐地泛着一层很好看的光。
其实他看他的时候,总是能看见那样的光。他被那样的光吸引着,他向往着那样的光。他用力去靠近了,最开始以自己的天赋和运气,后来被执念耗枯了所有的理智和生命力。
楚见星喃喃道:“星星很好看。”
路深年点点头,他帮楚见星擦干了脸上的泪水,又把他的围巾围得紧一点,这才道:“很好看。”
楚见星又扭头看星空:“星星之所以好看,是因为有光,对吧?”
路深年也顺着看了过去:“对。不然黑夜就只是黑夜,就如同我们在城市里最常见到的那样。”
楚见星低下了头:“可是好看的光离我太远了,我永远也碰不到。如果一定要去碰触,会被难以承受的灾难毁灭。”
他笑了笑:“所以我只能就站在这里,在最遥远的地方,看着这种宇宙史诗般的光芒,落入我眼中,就好了。我只能做一个见证者。”
“是吗?”他听见路深年喃喃道。
楚见星坚定地点了点头:“是。”
在冬季最深的寒夜里,他想,春天是真的不远了。他已经忘了自己的上一个春天是什么样子,他浑浑噩噩的那些年,所有的感官都被情绪和酒精磋磨得宛如最古老的岩石,风化开裂散作砂砾,也只不过是一场无知无觉。他如何能知道春天。
他重生在初夏的阳光里,他从重生时的炽热走过了渐渐平淡安逸下来的凉秋,他步入了这个寒冷的夜,而此刻,楚见星终于感受到,春天要来了。
他想,自己会坚定不移地走向那个春天,绝不重蹈覆辙的春天。
他心底也有一个万千星辰的小宇宙,那些狂暴的念头,在情绪风暴里激烈的碰撞、撕扯、轰然散开后又重聚。它们大多数便来自那重生之前遥远的时空,它们或许可以叫楚见星的“心理阴影”,又或者其他什么专业名词,楚见星不算很懂。
他只希望,自己也能像真正的宇宙一样,承受住这样最激烈的冲击,维持住他该一以贯之的恒常。
但他听着路深年在说:“可总有人想要抵达星星,即便他知道,等待他的一切,无非是一场毁灭。但人类之中永远会有这样的人。”
路深年回过头望着楚见星,楚见星能在余光里感受到他的眼神,是这寒夜里无形的炽热。他继续说:“我无法成为那样伟大的人类,终我一生,我也无法抵达任何一颗宇宙中实质的星星。但我有我想要抵达的星星,并且无论经历什么,我都不想放弃。”
楚见星仿佛能听到自己耳边有宇宙深处的星际风暴声。当然,宇宙是寂静的,吵闹的只有他自己的心。
他不知该如何回答,就像他早已察觉自己被推到了悬崖的临界点,他无法后退,却也无法彻底推开自己面前的那个人,于是他终于承认,很多时候,他为自己可以僵持在这里而感到庆幸。
他以为这依然会是一场不挑明的僵持。
寒夜里忽然真的传来了声音,路深年的手机响了。
他点了接听,只是几秒钟,路深年的眼神就彻底变了。楚见星没来由地跟着紧张,他隐隐察觉到有些注定要发生的事情,他以为只是在靠近的途中、尚未抵达终点的事情,提前发生了。
路深年挂断电话。他的呼吸在寒夜里是一片白气,仿佛给他接下来的话加上了一层更加冷的滤镜:“我爸来电话了,说爷爷的状况不是太好。”
楚见星呼吸一滞。
路家爷爷的状况是持续性的不太好,如果只是如往常一般,医院方面和路家爸妈都不会重视到会在深夜给路深年来电话。
楚见星的心沉了下去,他第一次知道了书中常见的那种比喻,“心仿佛灌了很多的铅”,是什么感觉。
路深年在面对这种情况时依然是冷静的。他先通知了顾卫,让他以经纪人的身份,帮路深年协调接下来的工作安排,同时也跟舒泽兰那边通一下气,楚见星的工作大概也需要进行调整。随后他给《走,奔赴山海与爱》的节目组负责人发了消息,告知因为特殊状况不得不临时提前结束录制,但好在他们录制的素材量不算低,如果有需要他们也可以在事情处理好后回来补录。房车他会停到指定的停车场,钥匙则会交到节目组定好的民宿老板那里,节目组可以正常去交接。
顾卫做事一向雷厉风行,当天凌晨,楚见星和路深年已经搭上了返回云平的航班。
楚见星一夜无眠,他裹着毯子,看着飞机舷窗外。天空渐渐发白,时间好像变得可见化。
但这样的时间是不对的。
楚见星之所以在最初定下一年之约,便是因为知道路家爷爷的归期是那个时间。生老病死,是楚见星无能为力之事,他的心愿也只是让老人能够开心地度过这一年。
可怎么会连这一年的时间都不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