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后, 楚见星很少再进路深年的书房。确切地说,他在这个家的活动区域,除了客厅、厨房、餐厅这些“公共区域”, 其他只局限在自己那个小小的房间里。只不过这大半年来,他在这个家里的时间并不多。
书房倒是和楚见星记忆中的样子没有太大的差别, 他看到路深年坐在窗边的扶手椅上, 身旁的茶几上摆着一本倒扣着的书,看上去好像是正在读书的样子。但楚见星知道并非如此, 他刚刚听出来路深年回应他的敲门时那种疲惫的声音, 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 迟迟递来的一声叹息。想来他只是那样枯坐着,不知是在天明,还是等什么人。
路深年很少流露出疲惫,他总是会维持最好的状态,除非他真的维持不住了。他循声抬眼望向楚见星, 那眼神楚见星的记忆里也从未有过。像什么呢?楚见星一时想不出合适的比喻,只觉得那眼神像是能把他拉过去,陷进那幽暗深邃的瞳里。不知道那样的黑暗里,会有漫天的星光吗?或许有吧。
楚见星走到路深年身边,来之前他准备了许多的措辞, 此时此刻却都显得官方生疏又无力。楚见星觉得自己真的很不会安慰人,尤其不会安慰路深年。
想了想, 他忽然张开双臂:“抱一下吧。”
他记得海洋恐惧症发作时,路深年从身后抱住自己。拥抱会是疗愈痛苦的良药吗?楚见星不知道, 但这是他能提供的小小的温暖的安慰。
路深年无法拒绝。
他起身, 揽住张开双臂等着自己的男孩。男孩宽慰地拍着他的背,抚了抚他的肩膀, 努力支撑着他。男孩似乎想开口说些什么安慰他,可又什么也没说,或许他是不会说一些很好听很管用的安慰的话语,但这让路深年感觉,自己仿佛是在童话里,抱着一只可爱的小熊,你可以说他笨拙,但他更多是一种能解百忧的天真。
路深年收紧了自己的双臂。不舍得,也不会让这样的小熊离开。
楚见星被路深年突然加重的力道弄得一头雾水,他努力维持着这个姿势,但他不得不承认,会累啊,还是尽早休息为上。
“嗯……时间很晚了……要不然……晚安?”
路深年的力道忽然泄了。他松开了双臂,看上去好了很多:“好,晚安。”
楚见星往门口走去。路过书房的书桌,他不知怎么就想起上一次他们在这书房里的样子。应该是他来这里找纸,写那份不严谨也终究没有被签下的协议。那份一年后离婚的协议……路深年始终没有给他,这种时候楚见星显然也不好问。但总要有个结果的,楚见星想等路深年的状态好一点了再提吧。
他即将离开,路深年忽然叫住了他:“星星。”
楚见星回身:“怎么啦?”
路深年道:“上一次在这里,你写的那份协议,你还记得吗?”
楚见星眼神往其他方向乱飘:“嗯……记得。”
路深年平静地望着他,楚见星感觉自己在面对着一潭深不可测的静水:“星星,我有时候会有些好奇,许多事,我觉得已经很明显了,而你也很聪明,我不认为你看不懂,可你好像真的就不懂。还有许多事,它似乎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而你却带着一种超脱的淡然,仿佛你早已预料到会那样。就比如这份协议,我思考过为什么你当时直接就准确说到一年,毕竟为了满足爷爷心愿的话,或许你会把时间定的模糊一点,不然让老人还因为我们刚刚结婚就闹离婚而难过,显然也不是你的作风。现在我好像有点明白了……你的那个梦,真的只是一场梦吗?”
许多事,从很早开始,就草蛇灰线,伏脉千里。楚见星忽然有种解脱感,他笑:“我若说,我跟一些小说里的主角一样,重生过,你会相信吗?”
路深年眼神动了动,闪过的是什么?楚见星试着捕捉,原先他总觉得,路深年很难懂,他总是会有一些超出他理解之外的想法与行为,可这一次,那些细碎的念头,百转千回,如流星一般他却全懂了。是诧异,是震撼,是挣扎,到最后慢慢化为平静。平静之后,是坚固的、无法打破的信赖。
路深年说:“我很难相信,但我刚才自己说过的话,却也是这句话最好的证明。所以我会相信。”
楚见星低着头,喃喃道:“我本来永远也不打算说的……说也没有意义,重生重生,前世的事到底与这辈子也没什么关系了吧?说出来还会成为一个笑柄,或者让人觉得我精神有问题。但是……是你的话,好像说出来也没什么问题……”
他觉得自己语无伦次,摇了摇头。路深年的眼神依然是平静的,他好像是站在风暴之巅看着一片混乱的神祇,却又带着单纯的虔诚与信任。
楚见星捋了捋思路,索性全部摊开来讲:“你姑且当成我在讲一个虚构故事吧。我、我前世和现在一样,因为爷爷的愿望和你结婚了。不同的是,我当时真的完全把控不了界限。我很痴迷于你,对不起我现在无法把那种病态到扭曲的感情再称之为‘爱’,但那时确实……很偏执。我是那么去爱你的,我也以为你理所应当那样爱我,我们眼中就该只有彼此,共生共存,绝对捆绑。可当然不是。所以上来就让我彻底搞砸了,你跟高师兄正常的接触与工作都会让我扭曲嫉妒到发疯。那个时候你我根本不熟悉,而且我以那种状态与你相识,在你眼中也不会有什么好形象……结果就是我越来越疯狂,让你因为这段关系饱受折磨,还被很多人看了笑话,连事业都受了影响。反正很多很荒唐扭曲的事情……不提了。反正最后就是我自作自受,出车祸了,再然后就重生了。”
啰啰嗦嗦讲完,楚见星越说越心虚。他等了一小会儿,想知道路深年的反应,又怕他真有什么反应,索性心一横继续道:“我其实是想来安慰你的,最近因为爷爷过世,你很伤心,压力又很大,但却没法释放出来。我本来想说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办法让你发泄出来舒服点,哪知道就说到这里了……不过既然说开了也好,事情就是这样的,或许有些时候就是要彻底的放下才能迎来真正的解脱吧。那、那要不然我们的协议可以提、提前……”
“我没有签过什么协议。”路深年平静地开口,“楚见星,我没有签什么协议,我想我的意思是很明白的,我不认可。”
他忽然往前走了一步:“还需要我说的再明白一点吗?我不会和你离婚。不管是现在,一年后,还是什么时候。”
他已经走到楚见星面前,楚见星的视线不自觉跟着向上望去。路深年没有其他任何动作,他只是望着楚见星,那双眼睛仿佛有楚见星无法逃开的磁场。但楚见星不想陷进去,他经历过沉沦,够了,足够了。
“如果说曾经你以为那只是一个梦,那么只要我勇敢一点、谨慎一点,梦中事就不会在现实中发生。或者说,梦在现实中发生的概率本来就很低。可那是我真正经历过的现实,我知道它是无声的沼泽,我陷进去后可能完全没有能力逃脱。”楚见星感觉自己恍如呓语,一瞬间仿佛更难辨清到底什么才是真实、什么才是梦幻。
路深年身上那种难以抵抗的强大力量忽然消失了一般。他终于走到楚见星身边,低下头,抬手轻轻拢住楚见星的后颈。他把额头贴在楚见星的额上。楚见星下意识闭上眼睛,耳边路深年的话很低沉,很温柔:“星星,我知道,对你来说那是用死亡记住的过去。你会害怕,你很担心再一次陷入到那种可怖的境地,你所做的一切抵抗和否认,都只是希望自己离那种悲剧再远一点。不想做错事,怎么会是错误呢?”
楚见星庆幸自己的眼睛此时已经闭上了,泪水好像蓄了起来,但他不想让它掉下来。他的眼睑疯狂抖动着,他感觉自己筋疲力尽。
之前给路深年的拥抱,只不过是短短的几分钟后,就被路深年还了回来。路深年抱住了楚见星,他轻轻拍着他的背,抚着他的后颈,做他的支撑:“星星,我无法否认也不能改变你的过去,至于未来,我也很难做什么保证,盲目让你拿出勇气来面对这种感情,显得很可笑,毕竟只是一段爱情而已,不足以让你冒这么大的风险。而我能说的、能做的,只有当下。我没经历过前世,但我很爱此时、此刻、这里、这个楚见星。所以,星星,可不可以也给我一次机会,让我也回到最初的那个节点。再订一个一年的协议好吗?一个一年试着相爱的协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