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傍晚, 周江满才从赵府回来。
长公主回府的第一件事,就是将李舟秋唤到了主院。
周江满目光幽深地望着李舟秋,似乎要从她脸上看出其他。
李舟秋被她瞧得心生奇怪,但也没闪躲。
大大方方任由周江满打量。
静默良久, 周江满开口:“你去李望酥的婚宴了?”
不是李望酥告诉周江满的, 是周江满自己看到的。
当时宾客众多, 梅辞安安静静地坐在人群中后的席位上,秋水远波的眼神仿若穿过千山万海, 沉静又温柔地落在李望酥身上。
李舟秋早就被周江满问话的心理准备,她坦然一笑:“去了, 舟秋的妹妹就是自家妹子, 自家妹子成亲怎么能不去?”
周江满没什么表情的点点头, 也不知信没信李舟秋的话。
隔了片刻后,周江满又道:“贺礼礼单上怎么不见有你?”
李舟秋:“……”
江满还去翻了贺礼礼单?
压下心思后, 李舟秋理直气壮:“我是揣着一颗祝福的心去的, 心意不比礼物贵重多了?”
周江满一扬眉,眸光朝李舟秋横了过来, 似惊讶于她的脸皮之厚。
但没再追问。
见周江满一直摆弄着手边的杯子,既没在开口,但又不让她走,李舟秋看出周江满还有别的话要说。
李舟秋也不急,静静等着。
又是好一阵,周江满终于道:“你在李舟秋身边呆着的那段时间, 可曾听她提起过龚海生?”
李舟秋失笑,原来江满在纠结这个。
鹦鹉系统在一旁偷笑, 贼兮兮地道:“宿主宿主, 任务目标吃醋了!”
李舟秋不搭理系统, 从容回周江满的话:“提过,但不多。舟秋说他们因公事有过几次交集,因性情相投,所以彼此高看一眼。”
“但龚将军不常在京,两人很少碰面。”
性情相投?彼此高看一眼?
交集不多都如此。
周江满抿起薄唇不语,脸色肉眼可见沉了沉。
龚海生不是个热心肠的性子,也一贯不喜欢应酬客套。
若他与李舟秋仅仅是官场同僚互相欣赏的关系,何至如此?连李望酥成亲都跑来替李舟秋添礼。
想了半天想不通,周江满心情更烦躁了些。
甚至有些恼李舟秋,怎就如此风流!
周江满冷笑:“死都死了那么久,还有这么多人惦记着。”
李舟秋觉得很冤,有心为自己辩驳,但对上小姑娘火气冲冲的眼神,到嘴的话又咽了回去。
直觉告诉她,这时候为自己说好话不是明智之举。
周江满连面前站着的梅辞都有些看不顺眼了,她又冷又冲地开口:“你笑什么?”
李舟秋一怔,茫然:“我?我没笑啊。”
“本宫说你笑了你便就是笑了!”周江满扬着下巴冷眼看她,不容置喙道,“罚你照着本宫上次抄的佛经抄三遍,抄不完不许出门!”
这是迁怒。
李舟秋反应过来了。
周江满又凶又不讲理,鹦鹉系统的偷笑变成震惊,它看着周江满:“宿主,她、她这也太蛮横……”
话还没说完,就见自家宿主真的一弯身好脾气的应了。
夜晚,月上枝头。
李舟秋将窗打开,清风吹进来,从她躺在床上的角度刚好可以看到天上的明月。
而此刻,赵府。
赵寒又喜又疲惫地推门进了卧房,一进来就看到李望酥正坐在圆桌前,烛光映在她身上。
他笑着上前,抚上李望酥的肩膀轻轻按捏。
赵寒道:“一天下来,累坏了吧?”
话落一垂首,就见李望酥皱着眉面带不解。赵寒心中一紧,担忧道:“怎么了?为何愁眉苦脸的?”
见赵寒如此紧张,李望酥反笑了出来。
她将手心摊到赵寒面前:“刚刚我换衣服,发现身上多了这个。”
一个竹簪,上面刻着的并蒂莲用天蓝色的颜料绘色。
说不上贵重,但精致,好看。
李望酥道:“这竹簪不是我的,我确定我上轿的时候还没有。”
今天宾客众多,李望酥想了一遍又一遍,也没想到谁有反常的举动将竹簪塞她身上。
赵寒跟着分析一通,也没分析出会是谁来。
最后他道:“你看,上面刻的是并蒂莲,肯定是给你的新婚礼物,涂得颜料还是你最喜欢的颜色,说明这人很有心。”
“既然送你礼物的人只想悄悄的,那我们就别猜了,将这份祝福收下就是。”
李望酥无奈点头:“不如此还能怎么办?反正又猜不出是谁来。”
翌日中午,李舟秋将将午睡入眠,就被外面嘈杂的声音吵醒。
客院鲜少有人来,更别说这么热闹了。
她打开门,看到外面四五小厮正忙忙碌碌地搬东西,客院的另一房间的门打开着,隐约看到有人正在里面收拾。
看到她,小厮忙上前打招呼:“梅辞先生。”
李舟秋问:“你们在做什么?”
小厮道:“长公主吩咐我们把旁边这件房收拾出来,说晚上要住进来一人。”
李舟秋诧异:“可知道是何人?”
小厮摇头。
李舟秋坐在院里看他们忙活了一下午,旁边房间收拾好,已是日暮西山。
斜阳绯红,彩霞满天。
落在客院里分外好看,李舟秋笼罩一身金色的光,散漫侧在躺椅上。
周江满一进客院就看到这一幕,她望着李舟秋怔了怔,惊艳在她眸中一闪而过。
她头一次意识到,梅辞美得这般肆意张扬。
“梅辞先生。”明珠出声提醒院子里的人周江满来了。
李舟秋下意识朝门口看了过去,看到周江满后有些意外,她住进来这么久,第一次看到周江满来客院。
更让她意外的是周江满身后的人。
李舟秋从躺椅上起身,边上前边道:“杜章解?”
两个男子抬着担架,杜章解正躺在担架上,看到她后瞪大了眼,似乎想起身。
人还没起来就被李舟秋一把按了回去,李舟秋嫌弃道:“虚成这样还起什么啊?老实躺着。”
说着,李舟秋又看向周江满,朝下午收拾好的房间指了指,问:“要住进来的人就是他?”
周江满已经回神压下了心思,她道:“李大人和皇兄都放心不下他的伤势,给他找的大夫他一概不要,指名要你为他治身体。”
“皇兄和李大人没办法,只能将他送到本宫这儿来了。”
周江满回头指挥抬担架的人:“将他抬进去。”
“是。”
杜章解眼睛还落在李舟秋身上,直到进了房间才被迫停止。
周江满抬眸瞧她,道:“佛经抄完了?”
“还没有。”
见小姑娘又拧起眉,李舟秋没忍住。她抬手抚上小姑娘的额头,将她眉毛顺开。
李舟秋边顺边道:“小小年纪动不动就皱眉,人都皱老了。”
明珠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忙低头看向别处,生怕多看一眼。
周江满挥开她的手,目光不善,警告:“梅辞!”
明珠闻言,惊讶偷瞄了一眼。
长公主虽明显不悦,但远不是明珠想象中那般暴跳如雷。
安顿好杜章解后,周江满在客院并没有多呆。
临走前,特意对李舟秋道:“不抄完佛经,不准出门。”
周江满一走,李舟秋面上的笑就沉了下来,她转身来到杜章解的房间。
看到她出现,杜章解激动地险些从床上掉下来,几次撑身子没撑起。
李舟秋从一侧搬了张板凳,大咧咧坐到杜章解面前,她道:“行了,你先躺好别激动。”
这熟悉的口吻。
杜章解整个人隐隐发颤,他控制着自己躺回床上,然后看着李舟秋问:“你、你是谁?”
李舟秋没想再哄骗杜章解,况且她也需要一个帮助她在周江满面前掩护身份的人。
与其扯其他谎,不如跟杜章解说实话,这样杜章解还能全心全意帮她。
打定主意,李舟秋笑着反问:“你觉得我是谁?”
杜章解张张口,不光手在抖,声音都在抖:“将、将军?”
李舟秋没立即应声,而是先问鹦鹉系统:“我可以承认吗?”
之前鹦鹉系统说过她不能主动坦白,不然商城会收回梅辞这具身体。
但经上次牢中暗示,杜章解已经猜测到她就是李舟秋,这时候只是承认而已,不算她主动了吧?
果不其然,鹦鹉系统道:“是杜章解询问宿主是不是李舟秋在先,宿主承认不算违规。”
所以这系统的规则和李舟秋猜的差不多,并没有那么严格。
不管是她承认还是在奉得寺地牢用手势的方式暗示杜章解,只要不是她先开口以直白的方式坦白,系统都不会判她违规。
和鹦鹉系统确认好以后,李舟秋才看向杜章解,应了一声,算是承认。
“嗯。”
来之前,杜章解本满心期待,幻想着不切实际的种种。
但此刻李舟秋真的应了,杜章解反而不敢相信。
热泪从他的眼角滚落,他难以维持镇定:“放屁!将军已经死了,人死不能复生,你到底是谁!老实交代!”
李舟秋无奈轻叹:“那你怎么才能相信?”
杜章解想了又想,最后道:“那你说说,将军有次被鳏夫缠上,是怎么脱身的?”
哪壶不开提哪壶,李舟秋脸一黑,阴恻恻道:“杜章解,你活腻歪了?”
李舟秋和杜章解假扮夫妻做卧底那次,李舟秋被一鳏夫缠上。
那鳏夫手里阔绰,是当地有名的员外,他口口声声称杜章解小家子气配不上李舟秋。
还趁着李舟秋在客栈沐浴的时候,撞破房门冲进来,脱衣要共浴。
李舟秋开始为了不暴露,还忍着一口气对鳏夫处处相让。可鳏夫冲进来后,李舟秋忍无可忍。
她一掌将人击昏,后又将鳏夫赤身裸体挂在房门外,客栈来往过客皆能看到。
那鳏夫醒来后颜面扫地,对李舟秋转爱为恨,生出得不到便毁了的心思。
他趁夜又进入客栈撞破李舟秋的房门,这次不等他有动作,就被李舟秋迎头一顿狠揍。
最后断了他一只手,又将他送到了官府去。
这鳏夫平时就没少作恶,但每次往官府递银子买通关系又完好无损脱身。
这次有李舟秋在上面压着,官府的人不敢收银钱,也不敢再放水,鳏夫家财充公,人进了牢狱。
李舟秋卧底结束回来后,往京中递了一封折子。
最后那地方的官府也新换了一批人,直到现在,那鳏夫还在牢里没出来。
但此事李舟秋视为一耻,除了当时一块经历的杜章解,无旁人知道具体。
只以为是那鳏夫运气不好,惹上了李舟秋。
杜章解梗着脖子道:“此事将军断不会和其他人说!若你能答得上来此事,我就信你!”
李舟秋气着气着就笑了,她没好气道:“我就该将你同那鳏夫一样,扒干净挂在门外。”
此话一出,杜章解如受雷击愣在当场,他直勾勾看着李舟秋。
他张了张口,似乎想说话,但没发出声音。
好一阵,杜章解终于用力开了口:“你、你真的将军?!”
看他这般,李舟秋心里也触动,眼角不自觉湿润。
语气软下来,用眼横他:“还不肯信?还要我再说些什么?”
话音还未落地,杜章解突然嚎啕大哭。他不顾身体虚弱,飞扑下了床,一下跌在李舟秋的脚边。
杜章解抱着李舟秋的腿,将这些年的心酸苦楚与怀念倾泻而出。
一个大男人哭得肩膀直颤,呜呜咽咽,抱着李舟秋的腿不撒手。
“将军,将军。”
呜咽中,杜章解翻来覆去地念着这两个字,似生怕自己的一场梦。
李舟秋察觉到自己脸颊一凉,她抬手擦拭,才发觉自己也落了泪。
李舟秋笑着拍杜章解:“哭什么哭!丢不丢人!快给老子起来!”
杜章解哭着嚎回来:“老子不丢人!老子就哭!老子这些年过得好惨……好惨!”
“你走了以后,周昌景那龟儿子的人掌管军营,你知不知道我们这些弟兄们过得有多苦!”
“老子就要哭……”
杜章解边哭边嚎,带着对李舟秋的控诉:“你死了一了百了,老子们呢?老子们为了替你争口气争骨气,抵死不从周昌景,为了你一个死人过得好惨!”
想起自己的苦难,杜章解才弱下去的声音一下又大了起来。
李舟秋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见人一直不停歇,没好气地捞起杜章解的肩膀,一把将人丢回了床上。
“身体都虚成这样了,怎么还有力气哭这么久。”
杜章解被丢得懵了几秒,哭声一下停歇。
片刻后,杜章解忽又“噗嗤”一声笑出来。
他笑着看李舟秋,从最开始含在喉咙里的笑,变成浅笑,又成朗声大笑。
畅快极了。
他又笑又擦泪:“老子就知道你死不了,你怎么可能丢下我们就这么走了。”
李舟秋回来了,他们的大将军回来了。
这一瞬间,杜章解好似腰杆都硬了起来,一下有了主心骨。
哭也哭过了,笑也笑过了。
杜章解才想起来问:“将军怎么在长公主府上?还以郎中的身份,连模样都变了。”
李舟秋想了想,简短道:“我若说我莫名其妙借尸还魂你信吗?借的这具身体叫梅辞,是个郎中。”
杜章解坚定不移点头:“我信!将军说什么我都信!”
李舟秋松了一口气,如此最好,省得她多费口舌解释那么多。
她又道:“知晓我身份的只有你一个,你不要说漏嘴。”
杜章解欲言又止片刻,问:“将军……没想过再回军营吗?”
李舟秋蓦地沉默了,她没想过回军营吗?说不想是假的。
但她现在以梅辞的身份存在,连进军营都难,又何谈回军营。
良久,李舟秋回道:“日后再说。”
杜章解住进客院第二天,精神就好了很多,难以想象他前一日还是以担架被抬进府。
周江满来客院时,杜章解正在外面晒太阳。
明明是同一副躺椅同一个角度,明明杜章解的模样也很俊俏,但看起来就是不如梅辞躺在上面养眼。
杜章解莫名被长公主横了两眼,觉得很奇怪,但又不敢追问原因。
瞥到悠散的李舟秋,周江满语气一沉:“杜章解你治得这般快,那本宫的腿何时能见好?”
她心怀恶劣,故意为难李舟秋,眼中藏着隐秘的笑和捉弄。
李舟秋被问得一顿。
她也曾问过鹦鹉系统,上次开启神医技能,让周江满的腿有了知觉,但后面怎么再无明显好转。
鹦鹉系统说要讲究机缘,但这机缘到底是怎么回事,它无从应答。
此刻被小姑娘望着,李舟秋认真道:“我自会尽心尽力。”
周江满本来只是故意为难李舟秋一句,没想到李舟秋答得这般认真,反而让她一愣。
心里莫名划过些情绪。
见小姑娘撇过头看向别处,面上微微不自在,眼里的那股较劲也收了起来。
李舟秋以为她又为腿伤神了。
沉思片刻,李舟秋蹲下身,抬手抚上小姑娘的腿。
李舟秋仰着头和周江满对视,温声又坚毅地承诺:“长公主放心,我一定会治好你的腿。”
周江满看到她的影子倒映在李舟秋的眸中,漆黑的眸似能发光,光芒里只有她一人。
那股一闪而过的情绪又回来了,开始在她心口灼灼发烫,烫得周江满整个人都开始浮躁。
她一把撩开李舟秋搭在她腿的手,冷硬道:“若是治不好,本宫第一个拿你问罪。”
李舟秋笑:“是。”
李舟秋的笑像是笑到了周江满的心尖上,令她更为不安。
周江满脸色板得更凝重,她提高声音喊清风:“清风,推本宫回去!”
几乎是逃般,周江满离开了客院。
余下几日,周江满再未到客院去。
只听明珠探望再禀报,不过三五日,那杜章解就已经能蹦能跳,人时虽然寡瘦,但看起来精神百倍。
恢复速度快到一度令人怀疑他当时的奄奄一息是不是装的。
再者就是,杜章解杜军师好像赖上梅辞先生了。
明明身体已经好了,但就是不肯走,每天拿着把纸扇一晃三摇地跟在梅辞先生身后,寸步不肯离。
哪怕梅辞先生恶声恶气逮着他一通骂,杜章解还是笑得温文尔雅,诸多包容。
府里的下人背着主子悄悄议论过,这杜章解是不是在追求梅辞先生?
作者有话说:
终于赶在凌晨之前写了一章出来!!!
感谢在2022-08-25 22:56:06~2022-08-28 23:53: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