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纵意在苏正身上将刀上的血抹净,“噗”一声扎在木桌上,刀穿透桌子,木屑飘落。

  “介绍一下,我叫张纵意,是新来的羽林校尉。”

  九人如梦初醒,才明白眼前这位主是个不好惹的狠角色,登时鸦雀无声。张纵意握着刀起身,目光如炬扫视了一圈,九人都低下头不敢跟她对视。谁也不知道她这柄刀□□会砍到哪个倒霉鬼的头上。

  “各位大人,卯时了。”她抬手喝了一碗水,“请各位把还在睡梦中的大人们喊到校场,我要训话。”

  九人争先恐后的拼命挤出营房,只恨爹妈少给生了一双腿。张纵意把刀□□,擦干净使布缠好。营房外面九个羽林卫大呼小叫,嘈杂声传进屋里。

  她站起身用脚碾着苏正的头,眯起眼冷笑。

  张纵意背上刀,左手提着苏正的脑袋,右手提着长条凳,她慢悠悠走到校场放下凳子,翘着二郎腿坐在上面,左手边横放着苏正瞪大双眼的脑袋。

  过了一刻钟人才全跑出来,站在校场上。张纵意围着他们走了一圈,这帮大爷兵就没几个是穿了全套盔甲带着武器出来的,花里胡哨的装扮像是花鸟市场里展览的各色鹦鹉。

  她围着羽林卫边走边卸下刀,倒提在手里,声音平静:“各位好,我叫张纵意,是新来的羽林校尉。”

  “我还没来,就听说了各位的能耐。廖校尉只待了一个月,就灰溜溜地回长京去了。我还好奇各位大人有什么手眼通天的本事?结果就是耍些地痞流氓的无赖手段。”

  “我不是长京人,我是雍州西昌城人。爹娘都死了,也没有老婆孩子。我跟各位明说:我是战场上杀出来的,你们要是跟我真刀真枪的拼命,我死在你们刀下算是自己倒霉。要是给我耍心眼,搞些下三滥的手段……”

  她恰好走回最前头,便使左脚踩住凳子右边,一刀从苏正耳朵眼扎下,穿了他的头。昆吾刀没入凳子,闪出来一线令人心悸的寒光,血正顺着刀尖滴落在地。

  “晚上开饭,咱们就吃红烧猪头!”

  站着的羽林卫只感觉后脖颈发凉,又想到刚才来的路上那一溜血,可不是眼前这位爷手里拎着的脑袋流出来的吗!

  “第一件事情,请各位大人回去穿好盔甲,戴好刀,一刻钟之内必须全部回来。”

  三百羽林卫鸟作兽散,只剩下五个人站在原地。

  “你们五个,来。”张纵意朝他们招手。

  五人忐忑不安的走过去,张纵意挨个拍拍他们的肩膀,笑着说:“好歹像个兵样。”

  “这人叫苏正,你们都认识吧。”她弯腰用刀尖戳挑两下苏正的烂头,“这羽林卫里边,还有没有姓苏的?”

  “没有了,没有了。”五人拼命摇头。

  “噢。”她撅起嘴略表遗憾,“我还以为得有十个八个的。”

  五人嘴角抽动,没有回话。

  “你们五个,先担着执戟长的位子。三百羽林卫分成五个班。”她伸了个懒腰,见五人面露喜色,她声音又冷起来,“我这个人,眼里边容不得半点沙子。以前你们私自出去,什么逛窑子喝大酒,我就当不知道。从现在开始,都给我老实点。待会儿人来全了,传下去。”

  “是。”五人答应。

  陆续有羽林卫跑过来,不到一刻钟三百人集合完毕。张纵意满意的点点头,眼里露出狡黠:“各位,第二件事,拔草吧。”

  公主府花厅。

  苏云琼正聚精会神的听着管家给她讲张纵意是如何立威,又是如何□□羽林卫。听到张纵意让这帮只会喝酒的老爷兵们苦力一般拔了一上午的草,又洒扫了一通营房,她笑出眼泪。

  “这人还真是……哎呦,厉害,厉害!”苏云琼揉揉笑的发酸的肚子,由衷的称赞。

  红盈也站在一旁真诚地夸奖:“府中不少人朝我告状,说苏正这人平日没少干坏事,张大人这一刀砍的好。”

  “还没完呢,殿下,这张大人在上午最后训话的时候还念了一首诗。”

  “噢,他还会念诗?念的什么?”

  “前两句却挺好笑的,叫‘鹅鹅鹅鹅鹅鹅,一鹅一鹅又一鹅’,欸,红盈姑娘先别捂嘴笑,这后两句可是真神了。”

  管家竖起大拇指一字一句的念:“后两句是‘食尽皇家千钟粟,凤凰何少尔何多’”

  “好!”苏云琼眼前一亮,站起身拍手“本宫府中的羽林卫当真是应了这句‘食尽皇家千钟粟,凤凰何少尔何多’!”

  “黄毅。”苏云琼喊管家的名字,“再过两个月,将府中的侍卫全部撤掉。张大人……应该会给本宫带出一支正儿八经的羽林卫。”

  “是,殿下。”管家领命,退出花厅。

  “张纵意此人不简单啊。黄毅替他收拾行李,沉甸甸的还以为是金银,打开发现他居然带了一堆练字的物件。”苏云琼感慨万千,吩咐红盈备好笔墨纸砚,“我要给兄长写一封信,张纵意这人,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上陵城郊,西路军中军帐。

  王池飞捋着下巴上的胡子,欣慰的看向站在下首的儿子王士渠,王士渠刚同他分析完下野一战北胡人的行军路线和战法。一切都是按照他的部署在进行。

  “父帅高明,段帅如今在邳州边境五城重设了防线,缠住了近三万北胡人,使之不能来雍州。下野一路佯攻的北胡人无功而返,这几日放出去的斥候频频观察到前来探路的北胡兵。想来近些时日,那些佯攻的北胡人便会进攻上陵了,这一切都是按照父亲在邳州的计划进行。”

  “父帅此计若成,想是陛下再无理由削减西路军!”

  王池飞缓缓开口:“倒是老夫小看杨恭羽了,本以为北胡人的铁甲马算得上厉害,却不想同飞虎军第二次交战便被攻破。”

  “对了,父帅,这是刚才截获的飞虎军的信,飞鸽是直接到了上陵,被弓箭兵击落。”

  王士渠掏出一封染着血迹的信,小心翼翼地送到桌上,站在一旁垂手恭立。

  “崔怀谦,此人段典同我提起许多次,是他的师姐。”王池飞打开信,仔细读着。

  “士渠,这信你可看过。”王池飞笑道。

  “不曾,请教父帅,可是寻见什么?”

  “这信上写的竟是飞虎军如何制敌的过程,长斧制敌,倒是奇特。”

  王士渠大喜,朝王池飞作揖:“那便恭喜父帅了,再遇见北胡人的铁甲阵,便可出奇制胜。”

  “不,士渠,这法子我们决不能使。”

  “为……为何?有了制敌的办法,哪有不用的?父帅,邳州一战虽未败,可却也是惨胜。退到上陵来,不少将士已经心生怯意。”

  “士渠,你认为打仗是为了什么?”

  “国泰民安。”

  “呵呵,错,大错特错。”王池飞摇头笑起来,将那封信叠好,随后一脸严肃的讲:“你记好:战事只是权力交接的暴力手段,兵戈相交不过是一方同另一方谈不拢的结果。士卒是拿着刀枪的棋子,土地是双方的棋盘。打仗从不是看谁输谁赢,而是看交战双方达到了怎样的目的。”

  “我且问你:我率军退至上陵,邳州一战是否输掉?”

  “是,但那是……”王士渠刚想解释,便叫王池飞截断了话。

  “你只管说结果,我再问你,永城一战,下野一战飞虎军是否击退北胡人,赢得胜利。”

  “是。”

  “莫要忘记我为何亲自率军退至雍州,因为雍王在何处,我便会在何处同北胡人交锋。凉王叛乱,我若不报便是失职,我若报了便是损了皇家颜面。只有在雍州交战,才可断了雍王反叛这条路,才可向世人明示雍王的忠心,维护了皇家颜面,如此才可保我西路军今后的生路。”

  王池飞顿了顿,看着王士渠惊讶的神色,他不免有些失望,但还是继续说下去:

  “邳州的仗打输了,那么雍州上陵城这一战,我便输不得,必须要赢,而且必要惨胜。飞虎军克敌的法子极好,但我偏要示弱。如此,朝野内外便知这一战,飞虎军打的是极为不错。此举正合陛下的心意,西路军在陛下的调控下,已经磨掉了锋芒,再也不是原先百战百胜的北府兵了。如此,邳州和丰州的西路军才能免掉被分离的命运。”

  王士渠心悦诚服:“父亲深谋远虑,儿子受教。”

  “但还有一事,儿子不明白。那雍王殿下真的值得咱们为他拼命么?”

  “前几日,雍州都督时旸给陛下写了封密折,因走的特殊路子,两日便直达御案。可陛下看完却龙颜大怒,御笔批示奏疏痛斥时旸,还让人誊抄百余件下发给各州帅臣。”

  “这……儿子明白了,陛下是起了力保雍王了心思。”

  “没错,即使我在上陵,却也能瞧见雍王府外是何等光景,怕是前来巴结的马车都排到了城外。”

  王士渠突然想起前几日雍州防御史樊立川曾来过军营,樊立川可是雍王的心腹!

  他激动的拍了桌子:“如此,如此在雍王那里,我西路军便得了先机,父亲此计深谋远虑,深谋远虑啊!”

  王池飞看着他高兴的样子,本想大笑,但张嘴一扯胸腔却咳嗽起来。王士渠赶忙上前给王池飞奉上一碗茶。

  “父亲近些日总是咳嗽,不如叫上陵城内知名的先生看看。”

  王池飞叹气苦笑:“不必。士渠,我老了,已经不是当年北府兵的常胜将军了。”

  “父亲正值壮年,怎能说这等丧气话。”

  “唉,我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纪,这几日咳嗽的厉害,想来是行军奔波,牵动了旧伤。呵,这伤还是当年为了救玉声,才挨了北胡骑兵的一刀。”

  王池飞捂住心口,自嘲的笑起来。

  王士渠自然知道他父亲的伤病,当时陛下犹在潜龙之际,他尚且年幼,西路军还叫北府兵,王池飞是驻防邳州的将军。北胡人进攻邳州重地九延,还派兵劫掠王池飞的府邸,抢走了王士渠和他的妹妹王玉声。

  王池飞带兵追击北胡人,因为救子女心切,被埋伏的北胡骑兵偷袭,差点丧命。即便如此却没能救回王玉声。

  往事历历在目,叫王池飞想到便心泛苦楚。

  “从那以后我便叫你进了军营,一晃许多年了,你从大头兵积累军功升迁到如今的振威将军。可玉声还是没有半点消息。”

  “过五十寿辰的那天,我的心气儿,便散光了。我如今也只会向朝廷乞怜摇尾,打仗也只是为了保住剩下的西路军,好让我王家能在朝堂中有一席之地。可……士渠,我还得撑着。做西路军的统帅,你还不够。”

  王士渠傻眼:“什么……父亲不是说我,说我颇有才干。”

  “帅跟将不一样,若你为帅,机谋是万分不够的。”王池飞看到王士渠脸上挂出失落的表情,他无奈的摇头,将话展开细说:

  “为帅第一,便要心狠。心狠到什么都不顾,敌我不分,包括自己的命,就是为了赢而赢。你太过正直不懂变通,这本是好事,但你不适合做统帅。”

  “那,父亲认为段副帅如何。”

  “也不行,”王池飞想也未想,直接下了结论,“段典此人,虽才能胜过你,但性情高傲自大。除了我能训斥他,换作别人同他辩驳,他却不肯轻易改变自己的想法。他若一直赢也罢,若是输掉一场战役,士兵便会失掉对他的信心。”

  “不知道我还能撑几年,若是我哪天突然……你切记,不可由你或段典单独执掌帅印,必要找一位真正的帅才,将帅印交到他手里,才可保全我西路军。北胡与西北是皇家下的一盘棋,段老帅领北府兵时尚能真正的带兵打仗。如今,唉!只能按照陛下的意图走了。”

  王池飞紧紧攥住王士渠的手,眼眶已经发红。

  狼是凶猛孤勇的动物,可若是习惯了人的投喂,想让下一代也能不用拼命便能吃到肉,那就得自己断牙毁爪,拼命摇着尾巴围在人的脚边傻笑。

  但狼的尾巴一旦摇起来,在人的眼里便是连条老狗都不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