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玩意儿?”她拉高音调,抬手狠狠敲了伍庆脑门一下,“你脑子是上次叫角门的羽林卫给打傻了?

  继而她压低声音:“我有什么任务你不知道?我叫你帮我看好公主,是我总感觉她不对劲。你盯好喽,我回永城会放出来几只飞鸽,有事儿给我传信。”

  “我……我不会写字……”伍庆小声嘟囔。

  “呼,我倒是忘了这个。”她一拍脑门,又想了想,“那……”

  “我跟你回去。”伍庆笑嘻嘻的说,“放心吧哥,回去我学骑射,当你手下的骑兵!”

  “行吧,你收拾收拾,明天早晨就走。”她没了再管苏云琼的心思。

  伍庆欢天喜地,跑出门。

  张纵意关好门,收拾起自己的东西。置办妥当后她坐在床边解开蒙在昆吾刀上的粗布,用油布仔细擦拭银亮的刀身。

  这柄刀被张意用了一年多,刀身上却没有见到一处划痕和磕碰,宛如刚被工匠锻造出炉的新刀。

  “这材质摸着不像铁,倒像是钢。”她弹两下刀身,用手指试着刀锋。

  飞虎军和羽林卫士兵的刀她都用过,磨损率很高。尤其是飞虎军,因为和北胡常年有战事,一年坏掉的兵器盔甲能堆成一座小山。

  “还什么昆吾石?得道?说的怪玄乎,这明明是人家张诚无意间将铁锻成钢了吧!俩神棍真能忽悠!”她嗤笑一声,打心里彻底否决了崔怀谦和江希杰关于他们师父得道成仙说法。

  她执刀耍了一个漂亮的连招,昆吾刀带起的劲风扑灭油灯,张纵意在黑暗中将刀裹上粗布,抱住睡觉。

  苏云琼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的睡不踏实。

  她的心像是被人搅乱的池水,总是静不下来。脑子也乱,没由来的将许多毫无关联的事情杂糅在一起。

  她今年十七岁,六年前皇帝分封两位皇子苏云泰和苏云齐,也将她分到了下野这个小城。名义上是尊贵的皇家公主,可实际上皇室除了拨银钱外,连句慰问话都不曾说过。

  年少在宫中时,只有她的母亲叶妃喜欢她,父皇威严神圣的让她不敢靠近。她跑去找兄长苏云齐,可她的兄长对她也不冷不热的,只想跟苏云泰分个高下。

  下野城的百姓官员都讲常乐殿下亲近和善,但她是皇家人,就算再不被疼爱,骨子里总带着一份矜贵和骄傲,她听腻了故意拉高音调带着颤音的阿谀奉承,又有谁是真正的尊重她呢?

  她的侍女红盈是从小便跟她在宫中的,两人感情自然不生分,可公主府其他人又有几个真将她当主子的?父皇调来的三百羽林卫,到了下野便不听她的差遣,她求苏云齐帮她整治,苏云齐在长京调来了廖长隆,却要她帮忙结交飞虎军。

  她不是傻子,自从到了下野,她便渐渐明白了兄长的意图,无非是为了争夺太常殿中的那张龙椅。苏云泰虽然是皇后所出的嫡长子,但如今苏云泰叛乱,自然是无缘皇位,封王的皇子也只有苏云齐。

  她是女子,虽然无论如何也是坐不到龙椅上,但她骨子里已经受够了这种旁人虚情假意的恭敬。

  若有机会,她也想同男儿一样,建功立业,真正的被人爱戴尊敬。

  但结交飞虎军并非易事,她不懂权术,一开始只会用她的平易近人来打交道,结果在军营连一个像样的将领都没有见到。恰好她府中的羽林校尉廖长隆朝她请辞,她便请兄长的宾客江希杰来兼任校尉,想借他的本事整治羽林卫这帮混账。

  可江希杰偏偏不答应,他劝苏云琼先去飞虎军,他今日用蓍草占卜过,此行必有合适人选。

  果不其然,她见到了张纵意。当时江希杰将她引进他师姐崔怀谦的营帐,也不顾她,便匆匆去找杨恭羽。她还以为睡在桌上的人是崔怀谦手下的某位官员,因此也没摆出公主的架子,甚至放低身段同他先打招呼。

  可张纵意却丝毫不在乎她的话,只是愣愣的问她:“你是谁啊?”

  想到这里,苏云琼用被子捂住嘴,一下笑出来。

  酒楼相遇,“他”冲她磕头道歉,她自然能看出“他”在逢场作戏,可隐约感觉似乎在张纵意的心里,所有人应该是平等的。

  于是她故意不在他面前自称“本宫”,也常常喊他的名字。

  “纵意……”她小声嘀咕这个名字,张纵意腰伤好后,她便时常留意。看“他”指挥,训练,“他”脸上永远是挂着温和的笑,不急不躁的让人看着便舒服。

  她也问过一些羽林卫,张纵意平时闲暇之余总是把自己关在屋里,不是练字就是看地图。

  她借着同张纵意吃饭的机会,见到了“他”桌上那一厚沓地图,当然不只是公主府的,还有边境的地图。

  片林难栖大鹏。她想到这里,叹出一口气。

  花厅演兵那晚,见张纵意走路踉跄,她突然有种想搀扶“他”一把的冲动,最后却只是让他喝了两杯茶。

  今日皇叔苏矩宣完圣旨要带他离开,她突然便明白自己的心意了。她想同张纵意多待些日子,想见张纵意穿甲背刀的样子,想见张纵意笑,想……

  大约是被子盖的紧,她的脸上冒出热气。

  苏云琼不敢再想下去了。

  第二日她比红盈起的还要早,红盈见苏云琼脸上憔悴的神色,大吃一惊:“殿下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昨晚天热,睡得不踏实。”苏云琼打了个哈欠,坐在梳妆台前,“好好梳洗一番吧,皇叔和……张大人今日要走,我送他们的时候可不能这副样子。”

  “是。”红盈答应一声,替苏云琼梳洗打扮。

  张纵意接过伍庆手中麒麟马的缰绳,两人都背刀牵马从东角门出了府。康王的车队在正门,两人先后上马往正门赶去。

  “吁……”张纵意拉紧缰绳,下马给苏矩请安。

  苏矩面无表情点点头:“常乐公主还没出来,且先等一等。”

  “是。”她将马牵到一旁同伍庆等着。

  正门从里边被羽林卫缓缓打开,苏云琼带着管家侍女跨出门槛,走下台阶。

  “拜见殿下。”阶下一行人哗啦啦跪下朝苏云琼请安,她面上带笑,朝张纵意虚扶一下。

  “各位请起吧。”

  张纵意起身,低下头不去看她。她心里突然生出一丝恼怒,但面上依旧是端庄得体的微笑。

  她后退几步,面朝苏矩:“皇叔此去永城宣旨,路途遥远,务必小心。”

  “好。”苏矩朝她拱手。

  “张大人……”苏云琼从红盈手中接过一个礼盒递给她,“上次飞虎军营,本宫赏你的东西你还未收。”

  “是,末将谢过殿下。”张纵意又是规规矩矩朝她磕头,收过来礼盒。

  “出发吧。”苏矩率先上了马车。

  “那……本宫祝各位一帆风顺。”苏云琼退到公主府众人中,不再言语。

  侍卫扬鞭催马,一行人谢过公主后正式出发。

  张纵意右臂夹着盒子上马,跟在车队右侧。

  行进不远,她回身望一眼公主府,苏云琼率众人依旧立在门前,她好似还能看见她脸上的笑。

  再见了,公主殿下。

  她扭过头,满不在乎的将长礼盒扎进装行李的驮袋中,吹着口哨策马前行。

  马蹄点地,尘土飞扬,街道两侧的蒲公英随风飘舞。

  在雍州天水官道上行进了四天,众人才到了永城。

  永城和下野不同,下野是城,治兵府只有东南角一块,兵力不过千人。故而飞虎军不进城,只扎在城郊。

  永城是军事重地,常和北胡人起兵事,因此城内多为飞虎军士兵,城墙高大且厚重,飞鸟难过。

  “杨将军,崔大人。”张纵意远远的就看见杨恭羽和崔怀谦出城接旨,她骑在马上兴奋的朝两人挥手。

  马车停下,苏矩下来又宣读一份圣旨,杨恭羽调到长京升任兵部尚书。

  明升暗降。张纵意心想,杨恭羽的兵权真如他所言,被皇帝忌惮了。

  “康王殿下,请您跟臣进城歇息。”杨恭羽捧着圣旨朝苏矩欠身。

  “不必了,本王还要到雍王府云平那里,恭喜杨尚书了。”苏矩朝杨恭羽道了句不咸不淡的恭喜,便又上了马车,调转方向,南向去往雍州永乐。

  “臣等恭送康王殿下。”一行人朝苏矩的马车跪地行礼。

  “哎哎,两位大人,我回来了!”张纵意策马跑到两人面前,跟伍庆下马将跪在地上的二人扶起。

  “胖了不少。”杨恭羽隔着头盔拍了下张纵意的右脸,笑着说。

  “公主府的吃食太好了,没白挨打。”她说完,几个人都笑起来。

  “走,回城去!”杨恭羽拉着张纵意往城里走,伍庆牵着两匹马走在三人后面。

  “崔大人,”张纵意朝崔怀谦挤眉弄眼,“我的字练得可好了。”

  崔怀谦没接她的话,而是回头指着她马上露出驮袋的长礼盒:“你驮袋中的盒子我看着眼熟,是上次公主殿下送你的那个?”

  “噢,那个盒子啊,庆子。”她喊伍庆一声,伍庆抽出盒子跑上前递给她。

  几人刚好走过瓮城,进来正城内,张纵意打开礼盒,是一副刀鞘。

  “牛皮的。”崔怀谦拿起来刀鞘打量,从盒子底部忽然掉出一个物件。

  杨恭羽眼疾手快,矮身挥手,一把将其接住。拿到近前一掂笑出来:“纵意,看来你在下野没少得钱啊。”

  “什么?”她心生疑惑,她的银钱都揣在自己身上,怎么盒子里还有?自己不是在公主府里还提前支出三个月的俸禄,上哪里还有钱?

  “啧啧,你这一封银子掂着可不少钱啊。”杨恭羽将手中的布包递给她,她打开布包,里边躺着一百五十两雪花现银。

  “我……我不知道啊。”她彻底懵了。

  银子肯定不是自己的,她当校尉的月俸不过五十两,苏云琼这是一下将她散出去的三月银钱全还给她了。

  “怎么,这不是你的?”杨恭羽拿起一锭五十两的银子翻过来看,底部还刻着公主府的标记。

  她没有说话,呆脸摇头。

  走之前苏云琼说的一番话她很不喜欢,“张大人”,“本宫”,“赏赐”,这三个词她听着就刺耳,索性她也按着冷冰冰的君臣本分回苏云琼的话。

  可盒子里居然是刀鞘跟银子,她实在没想到。

  “看来公主殿下对你,还真是信任了。”崔怀谦将刀鞘放进盒子里,扣紧交给伍庆,随后意味深长地对她说了一句。

  “嘿……”她摸摸鼻子,硬着头皮辩解一句,“牛皮刀鞘太软,昆吾刀硬,不合适,实在不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