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纵意实在没有脸面回永城。

  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她趴在麒麟脖子上,一路上被颠簸的失魂落魄。

  杜江死了。三千人还剩四十个,她实在没有心情讲烂话。

  樊立川让她跟雍州边防军去西昌,去那里比回永城要近的多,她灰溜溜地上马,将身子压低,再低一些,她不敢回去,恐怕冤死的亡魂去永城找她。

  崔大人,你为何不出兵!

  但她对崔怀谦怨恨不起来,圣旨上是让崔怀谦派兵攻击铁勒,并没有说具体的日期。崔怀谦给自己下命令了吗?

  并没有,进攻的命令完全是她自己定夺的。

  她只恨自己带的人马太少。

  若是有三万人,不,再给我三千人,战事还至于到这一步么?

  行了半日,张纵意已经到了西昌城西门。

  西昌盛产铁矿,她记忆中这里总是蒙着灰尘的,但自从被北胡人劫掠过后,大多数青壮年被杀,从事冶铁打刀剑作业的人逐渐凋零,如今的西昌城也只有些老人孩童在城中过活。

  小孩子摔哭了,会回家找大人,但在此时此刻,不管她是张意还是张纵意,她都没有家了。

  张纵意坐在马上,望着破败的西昌城,眼泪不受控制地滚落。

  樊立川带了三千人,从永乐出发,星夜行军才能在危急关头救下张纵意。如今进来西昌城,人困马乏,他来不及顾全礼节,只草草地同张纵意说了一句,便带着人马赶去了西昌治兵所,找一块驻军的地方。

  “你们也去吧。”她将脸上的泪擦干,对刁景洪跟李太福说了一句,“寻一块地方,也好让兄弟们休息一下。”

  她牵着马走在西昌城的街上,街临西北角城望云楼,因此便叫望云街。街两旁没有高大的院落,就算是刚会走路的小孩子,每每站在这条街上,从早到晚都能望见天上形状各异的云朵。

  伍庆跟在她身后,看着几乎没有生气的街道叹气,突然他撞上了张纵意的后背。

  哎?怎地不走了?

  他的疑问还没说出口,却先听见张纵意颤抖着骂了一句脏话。

  “他妈的。”

  伍庆踮起脚朝前探出身子,他看见了苏云琼。

  张纵意不知道如何来形容眼前这一幕景色,对,是景色。

  书上说“人面桃花相映红”,张纵意觉着也是,美人就该配桃花,配荷花,配牡丹。总之是要配花的,这才能映出来美色。

  可她没想到,美人配颓景,反而将美人身上每一处细节都放大了百十倍,乌黑的头发,素白的衣裳,是她原先注意不到么?还是说,世间的颜色,本就是这般好看的?

  后来苏云琼问她,那时候到底对自己是什么感觉,张纵意还不好意思,扭捏半天才说出来:

  “我那时候猛地见你,连动都不敢动,后来我知道了,我不是不敢动,我是心动了。”

  “苏云琼,我必须承认,你就是从那一刻撞进我心里来的。”

  但现在的张纵意,像块泥塑一样立着,见苏云琼朝自己走过来,她字正腔圆,响亮地吐出来一句:

  “他妈的!”

  这是不带任何目的性的,只是单纯因词穷却硬要夸奖的最高礼节。

  “张大人,我们又见面了。”

  “你不该来。”张纵意摇头,真心实意地讲了一句话。

  “为什么?”

  “唉,殿下,这个地方是常起兵戈的景象,你应该……”

  她咽下口中那句“你应该岁岁平安”的话,转成一口气叹出来,仍旧拨浪鼓一般摇头,打起手势示意伍庆跟她走。

  苏云琼眨着眼睛,跟在她身侧:“张大人难道不想知道崔大人为何不出兵?”

  张纵意闻言,顿时停下脚步。

  “你,你知道?”

  “略知一二,纵意不如去我那里坐坐。”

  张纵意毫不犹豫地点头,将刀跟马绳都递给伍庆,自己跟在苏云琼身后。

  苏云琼递给她一块手帕:“擦擦脸吧,尽是灰尘。”

  她点头接过,胡乱抹了一通,素白的手帕上满是血迹污渍。

  “洗干净再还给你。”她只看了一眼,便将帕子攥成一团塞在腰间。

  苏云琼轻笑点头。

  两人进了一间府院,待二人坐下,苏云琼亲自倒了两杯热茶。

  “怎么?”张纵意连忙左右张望,刚才苏云琼就是自己走过来的,这会儿也没见到成群结队伺候她的侍女,“殿下是独自来的?”

  “在兄长府上住了些时日,怕自己生了懒病,便在雍州多地转转,路上只带了红盈跟三架车马,今日刚到西昌,红盈自先去后院收拾了。”

  “听殿下讲,似乎知道一些永城的事情?”

  见张纵意不愿多聊,苏云琼也直奔主题:“没错,永城这次不出兵,崔大人是迫不得已。”

  “迫不得已,迫不得已……”张纵意仔细咀嚼这四个字,脱口而出,“陛下……”

  “若是父皇有旨意,也好办了。”苏云琼摇头,“准确说来,应当是内阁没拿准主意。”

  “内阁?”她皱眉头,似乎想到了什么,于是有些试探地问苏云琼,“杨将军升任兵部尚书,莫不是进了内阁?”

  苏云琼点头。

  聪明人一点就透,张纵意明白过来,定是杨恭羽在内阁独木难支,而内阁不肯让永城出兵。

  为什么!她实在不明白为什么!

  张纵意突然一拳擂在桌上,震的手边茶杯倾倒,杯中滚烫的茶水结结实实全部浇在她的手上。

  “哎,你……”苏云琼下意识地又扯出一条手帕,覆在张纵意的手上。

  “我的兵……我的兄弟们,三千人呐!”她抬头瞪大眼望着顶梁,用另外一只手抹掉眼泪,“昨天还都是有血有肉的人!现在成了北胡人刀下鬼了!去他妈的内阁!”

  苏云琼本想提醒他慎言,但看见其眼红憋泪的模样,她心里也跟着难受,低下头,她将张纵意右手那块吸饱茶水的手帕拿开。

  “谢谢殿下,我这手晾一会儿就好了。”

  张纵意挤出笑脸,起身要走。

  苏云琼皱眉,似是想到了什么,于是试探性地冒出一句话:“武襄侯薨了。”

  “谁?”

  张纵意一头雾水。

  苏云琼脸上显出惊讶:“你,你竟不知道?是飞帅……”

  “谁!你说,谁!”

  听见“飞帅”两字,她当然知道了“武襄侯”是谁。张纵意浑身发抖,脑子不受控地将这件事与这几天种种不对劲的感觉联系在一起。

  但她不敢说出来。

  “王池飞元帅,九月初六病逝。父皇有旨,追封其为一等武襄侯。”

  张纵意跌坐在地,脑子里只剩下两个鲜红的大字。

  “完了!”

  她想的不错,西昌城内这一支军,又成了孤军。

  逃窜到珠沁草原的铁勒骑兵,很快便杀了个回马枪。见虎须山中无人,铁勒便聚集大量人马,围在了永城下。

  这彻底断了永城的救援路,崔怀谦的人马还未出城便折返回营,跟城外的铁勒骑兵据城对峙。

  杨恭羽的计划好不容易栽下去,却结出一树苦果。

  深夜,邳州九延城。

  段典捏着一封他刚刚读完的书信,匆忙骑马至元帅府外。

  “段帅,段帅。”

  扑面而来的是被阻拦在元帅府外,各个将领的问好声。

  “士渠还在里面守着?”

  “是,飞虎军那边的将领已经许多次给我们送来书信,求我们前去,一定要救下虎须山残存的骑兵。”

  段典见数名吃了闭门羹的将领朝他大吐苦水,他忍不住皱眉。

  有士兵抱出一只箩筐,里面塞满了求援的书信。

  段典腾出手翻动几下,留心仔细观察,有的甚至是半月之前的书信。信笺样式不统一,五花八门的,看来这场战事不止是永城的飞虎军上心。

  谁都知道,重点不在虎须山的骑兵能回来多少,而是西昌城以及西昌城后边的雍州。

  比起箩筐里的书信,段典手里边捏的这一封则更加要命,这是雍王苏云齐跟他师姐崔怀谦的联名上表。他手里这份是专门誊抄下发给他的,原件已经在去往长京的路上了。

  虎须山的战役他清楚的很,本来这次答应杨恭羽的计划,是因这份功劳对西路军而言,简直是飞虎军拱手送过来的。

  只需要他在虎须山胜仗之后,拖住薛延陀部的北胡骑兵,而飞虎军三城会出兵,以虎须山的骑兵为先锋,清剿铁勒骑兵。

  西路军甚至可以不进攻,只需要付出很小的代价,拖住薛延陀就好。

  只是……

  段典神情复杂地看向紧闭大门的元帅府。

  只是在西路军马上出兵的前夜,飞帅死了。

  王士渠悲痛欲绝,在众将领面前几次哭晕在地,竟然生出不想行军的念头来。飞帅安葬完毕的第二天,王士渠便下令关闭元帅府大门,将日常军务全部交由段典处理。

  可元帅印一直在王士渠手里,如今行军起兵的大事,段典却做不了主。

  他心焦的像被火烤,却又不能用蛮力拆开元帅府的大门。几名将领见状,抗来一个梯子,想让他从外墙踩着梯子爬上去。

  段典摇头,退至元帅府东南方位掐了个印,拍在腿上,如踏云梯一般跨过府墙。

  他刚跳下围墙往府中走出几步,便被府中几名亲兵围住。

  “做什么?你们都是飞帅的亲兵,连我都不认识?”

  “段帅,王将军吩咐了,不准放任何人进来!”

  “滚开,我要见王士渠!”段典突然一脚踢在一名士兵肚子上,将他踹退几步。随后闪身避开其余士兵手中的刀,也不管后头的士兵追没追上来,他走向后院。

  寻见了老帅休息的屋子,段典推门而入。王士渠坐在地上背对他,正望向桌上的帅印出神。

  “士渠!不能再等了!我们今日必须出兵!”

  段典大步走到王士渠身边,一把将他揪起来。

  “我做不到,我做不到……”王士渠目光呆滞,嘴里不住地念叨这四个字。

  段典见状摇头,伸手去摸桌上的帅印,反而被王士渠死死握住手腕。

  “你们都出去。”王士渠转身看向门口的一众亲兵,吩咐一声。

  亲兵走后,门随即被关上,王士渠松开段典的手腕,“不……不能出兵。”

  “你看这是什么,”段典把手中的信笺抖开给他,“这一封信明天就会被人呈至陛下的御案,非要等圣旨下来,我们再出兵吗!”

  “我们不能再动了!”王士渠罕见地冲段典叫嚷,“让陛下下旨,让陛下下旨,我们再动!典哥,你信我,这件事情绝对轮不到我们去救援。”

  “我知道你怎么想的,西北四州,邳州凉州在外围,直面珠沁草原,雍州丰州做支援保障。但如今的局面,凉州飞虎军救不了雍州!再晚一阵子,北胡的骑兵会进到丰州!我们西边还有薛延陀,根本无计可施,西昌城一破,雍州的北门便打开了!”

  “西昌城内有九千守军,樊将军手里还有三千兵。”

  “既然你都知道,那你怎么……”

  “典哥,不是我不救。”王士渠声音恢复平静,“父亲之前同我讲,他最大的心愿便是能保全西路军。今时不同往日,西昌城不只是我们盯着,西路军不动作,虽然无功,但也无过。陛下的旨意我大概能猜到,军队必然从东来,领兵的应该是杨恭羽。”

  “那雍州呢,飞帅生前辛苦经营,不就是为了跟雍州的雍王殿下……”

  王士渠摇头。

  “没有用了,雍州如今只能等朝廷出手。”

  等朝廷派兵么……

  今日是九月十九日,此时为亥时。

  段典脑中想着天干地支,冷静下来,伸手算了一个马前卦。

  同一时间,雍州雍王府中,江希杰的左手拇指停在了食指尖。

  “殿下,卦象是留连。”

  苏云齐甩袖落座,一声长叹。

  求兵不易成,牵连又返往,起兵不果断,拖伸且拉长。

  留连者,援兵迟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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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张纵意在压抑着自己的内心,她不敢让苏云琼看出她心里的意图。但当殿下知道了她的女子身份,两人又会如何相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