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纵意奉旨去到雍州,在离广乐府的正城门尚有十里路时,就看见路旁两列乡绅夹道相迎。

  她极其讨厌这些铺张的排场,立刻勒马停下不再前进。跟在她身旁的廖惟礼见她脸上的神情,心领神会。便打马迎上去,极力劝说欢迎的乡绅散去,张大人此次前来只带了他一人,连随从和仆使差役都没有。

  欢迎的乡绅自然不肯走,但他们没想到这位大人就真的像根石柱般直愣愣立着。领头的人见状开始害怕,他想起这位新到任的都督是军中出身,严谨和规矩是战场中面对敌人保命的根本。

  想至此处,他便也帮着廖惟礼说话,只言都督大人身上有圣旨,未免贻误圣意交接,请众人散去。同时派人会去沿途通知,以表示不敢阻拦大人的行程。

  张纵意听廖惟礼回来给自己汇报完,才点头示意可以继续前行了。

  随着广乐府的乡绅们倾巢出动,城中各街道也聚集了许多百姓,他们大多也都想亲眼目睹这位都督的风采。张纵意没有派遣士兵净出道路来,还是任由百姓在街上随意走动张望。

  她和廖惟礼一前一后从正门口骑马进城,并没有传言中的威武仪态。街上的百姓只看见两个风尘仆仆的士兵背着衣包驾马从眼前掠过,广乐府便迎来了它第五任的主宰者。

  张纵意下马入府,在差吏的引导下见到了还在办公的都督时旸。

  时旸正为自己邀功的奏疏润色,见到张纵意大咧咧地走到自己面前,他面带愠色,呵斥她滚出去。

  张纵意取下后背沾满尘土的包袱打开,压在一堆衣物上的正是一份明黄色的圣旨。

  “有旨意。”

  时旸慌忙避桌跪下聆听圣训。他倒要感谢宣旨的人是张纵意,原因这道旨意中皇帝先讲自己“自御宇二十年来”如何兢兢业业励精图治,想以此来教化百官。却不料雍州都督时旸尸位素餐,志大才疏。让皇帝痛心疾首,因此圣旨中有为多皇帝严厉痛斥之话语。

  可惜张纵意对于这些复杂的字词一概不识,大略扫过一眼后,她便直接说出来皇帝的意思:

  “免去时旸雍州都督一职,降为庶民。雍州都督一职现由张纵意接任。”

  廖惟礼适时地冲进来,将瘫在地上的时旸扒下官服冠带拖出去,让下人送回家。

  这位新任都督的行事作风让都督府中大多数人心惊胆战。于是更加谨慎小心地做手中的活计,不敢有任何言语讨论。

  但他们预想中狂风暴雨般的整治没有来临。入主都督府没有半个时辰,这位大人换了身简单的便服,便急匆匆地领着高大的亲卫出府了。

  张纵意没有着急去兵营,而是和廖惟礼先去拜会了雍王苏云齐。

  苏云齐早已在府中静候多时,张纵意仍是从前那副恭敬的样子,即使苏云齐已经先开口免去她的礼节,但她还是规规矩矩地行毕礼才肯入座。

  “纵意此次承载着大使命,万事都要谨慎小心。”

  “属下愚钝,还望殿下指明。”

  苏云齐挥手屏退左右,低声说:“你前些日子发来的信件我看了,我也已经派人和康王叔通气,那为何思摩还会作乱呢?”

  “是,属下也疑惑此处。”

  “正因为四州常年和北胡开战,武将权力得不到节制。因此父皇才不断地削弱四州兵力,又在进攻形势大好时逼迫北胡人和谈,意在夺权。他派康王来当征寇元帅,本意是想用皇权来节制武将,却不想我这位康王叔竟也学会了养寇自重的本领了。”

  苏云齐冷笑道:“让你挂兵部侍郎衔来兼管雍州军务是因如今形势所迫,逼的他不得不用沿用旧法,一鼓作气拿下思摩了。”

  “至于为何要让你任雍州都督,”他顿了片刻,“父皇设想的文官节制武将,便从用你开始。”

  张纵意心中一阵阵的惊讶,这位殿下竟能对局势分析的如此透彻,远不似传闻中整日只会玩闹的纨绔。

  “再请教殿下,属下该如何行动。”

  “打,而且要速战速决。如今你代表的是父皇的意志,你也只能打。”苏云齐拿出一张手令给她,“立川的五千兵已经在城南等着你,即刻行军吧。”

  “属下遵命!”

  两人起身,疾风般出雍王府驾马行至城南军营,果然有数千人等着她前来训话。樊立川下马前迎,三人互相见过礼节后,走进中军帐中商讨进攻的计划。

  “两位大人请看,这是康王殿下的布防。”

  张纵意看向图上樊立川所指的红色防线,康王将兵布置在凉州邳州外围,弧形般东西相连。她又看了看代表薛延陀部不断逼近的黑色路线,发现了问题所在:

  “只防御而不进攻,却摆出弓冲的阵型?只为恫吓敌人吗?”张纵意明白了苏云齐说康王的“养寇自重”是何意了,“康王部署的兵力有多少?”

  “只有两万五千步卒,思摩的兵力大概是两万。”樊立川用黑笔将雍州的几座城涂黑,“昨日薛延陀已经拿下了三城。”

  “还真是空摆阵仗。”她敲了敲桌案,“这就是为何杨尚书的计划一开始便被武襄侯反对的原因。只因飞虎军当时无大量骑兵参战。步卒的灵活性远不如骑兵,薛延陀根本不需要和我们深入作战,只需片刻接触,诱使步卒调动,他们便能轻易调转方向绕开防线。”

  “西昌城倒是没人被打下来啊。”

  张纵意看着地图上的西昌城,这城愣是在三个黑点的包夹内屹立。

  “那就以此为据点反攻,把思摩给我赶过来!”

  “是,全听大人吩咐。”

  廖惟礼和樊立川同时抱拳,听从张纵意的指挥。

  “惟礼,你派人拿我的手令去到西昌城,让刁景洪跟李太福准备人马反攻。我会调边军步兵八千,先诱思摩的大部队作战。另外你再遣三千骑兵,在西宁城西面埋伏,和西昌的军队成犄角之势。”

  “樊大人带广乐的骑兵设伏,就在这三城外的黄胜岭一带。”

  “这阵仗不能白布置,就由我来将这个圈画圆。”

  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右手下意识地摸向腰间,那本是她放昆吾刀的地方。

  “谨遵大人令!”

  两人朝她抱拳领命。

  张纵意出了城南军营回都督府中,签好了手令派兵传至西昌。廖惟礼站在一旁,打算将笔墨纸砚收起来。

  “不用,你来写信。”

  她挥手屏退书办差役,吩咐廖惟礼。

  “是,大人请说。”

  “不用按照格式写抬头了,直接写内容。”张纵意起身活动肩膀,正盯上了身边木架上挂着的新制西北图。

  “大意是:替我截断薛延陀部的粮草供应。”

  廖惟礼闻言大惊失色。他手腕发抖,一滴墨汁打在了纸上。

  “怎么不写了?”

  “请问大人……这是给谁写的信?”廖惟礼脑子转动的飞快,心里已经猜到了七八分。

  “阿史那纥兀。”她丝毫没有隐瞒,指着图上的庭州,“弥佘老而昏聩,只知道一味地打杀。纥兀吗……听说他从西昌城回去之后,就很喜欢读安国的书了。爱读书好啊,书上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希望他读过这句话。好了,你重新写。”

  廖惟礼便换了新纸张,按照张纵意说的提笔写字。

  张纵意看着寥寥几句话的信,满意地在上面署名盖印。

  “庭州有卫所,第一所的哨长你也认识,原是我的亲兵。”她打了个哈欠,“送封信很容易,差人去办吧。”

  数天后,张纵意的书信被夹在一捆新书的中间放在了庭州都督府阿史那纥兀的书案上。

  纥兀像往常一样,吃完早饭后便净手读书。

  他解开捆书的草绳,将书一本本分开,那封薄薄的信便映入眼帘。

  “纥兀兄亲启。”

  纥兀突然抬头张望四周,按照他的规矩,读书的时候是不允许有人来打扰的,书房中自然没有别人。

  信封上的字是安国的文字,那么写信的人必定是安国人了。纥兀双手微抖地拆开信件阅读:

  “弟纵意恭问纥兀兄安。如今思摩已入我彀中,不日即可尽数剿灭。此值关键之际,望兄能助我一臂之力,及时截断薛延陀部的粮草供应。”

  “另:我于长京掌诏狱之时,纥勒已死。”

  他快速地读完信件,看见亲弟弟已经死了,却是松下一口气。纥兀看向信尾张纵意的署名,和盖在空白处的“雍州都督”印,只觉得异常烫手。

  他将信撕碎后埋在一旁的花盆中,坐在椅子上暗自思索了半晌后,他终于下定决心起身去找他的父亲弥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