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末将只能将您和张大人送到这里了。”

  头前骑马引路的秦正山勒住缰绳,一指前面说道:“这是纪将军和其夫人的坟,从此处向西往林子里走大概两里路是崔大人的坟。”

  他生怕被人看见自己来祭拜这些违逆军令的罪臣,将两人带到后便匆匆调转马头回了天水城。

  苏云琼下车时,天已经下起了蒙蒙细雨。她打开一把伞,张纵意已经走到了纪辛的墓前。

  左坟是新坟,前立石碑,当中刻有“天水纪将军辛墓”,下有竖行小字:“愚弟正山敬立”。

  右坟却无任何标识,还生出许多杂草。

  她上前将杂草用手除尽,神情肃穆地对两人的墓拜了三拜:“纪将军和纪夫人请放心,我会代您照顾好纪舒絮。”

  苏云琼从她身后走过来,将伞柄塞进她的手中,也在冒雨墓前蹲身行礼:“虽然舒絮现在喊我们爹娘,但我们一定不会让她忘记您和您的夫人。”

  张纵意从怀中取出来线香,又摸出腰间的打火石将香引燃,分别给两人上了炷香。

  细雨蒙蒙,两人撑伞伫立雨中默哀。

  眼前香雾缭绕升腾,这一刻,天地寂寥。

  香尽雾灭,麒麟甩蹄拉车深入林中。张纵意皱起双眉,地上不时能够看见僵死的乌鸦。

  马车忽然停下,使得坐在车内的苏云琼猛地晃了几晃。

  她拿起伞慢慢下了马车,四周只有在风雨中挺立的树木。

  “怎么了?”

  “很奇怪,下雨天竟然没有一只鸟飞入树林或飞出树林。”张纵意从车上跳下来,右手已经握住了腰间的昆吾刀。

  “这里是个伏击我再合适不过的地方,如果有人,就请出来吧!”

  张纵意朝四周喊话。

  周围的树木忽然晃动起来,竟然真的从林中的前左右处走出来了三名黑衣人。

  “打头的你们三个,忍者神龟四缺一是吧?”

  张纵意看着慢慢逼近的黑衣人,冷笑一声,嘴里冒出让他们听不懂的言语。

  “不不不,应该叫:甘、文、崔。”

  她说完突然笑起来,像是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身处何种境地。

  “张纵意,你死到临头还嘴硬。”为首的一人瞪圆双目,黑色面罩下发出一声怒吼,“一起上,为可汗报仇!”

  林中又冒出二十多名黑衣人,成扇形缓缓朝张纵意逼近。

  来者不善呐……她顿时敛去笑意,换上沉重的表情,右手探向腰间,紧紧握住了那柄用黑鞘包着的昆吾刀。

  “那就配合一下你们吧,要不然显得我不尊重人。”

  她往前快冲两步,双脚蹬地,借力高高跃起,随即往腰间一抹,昆吾刀借机褪去沾上雨水与灰尘的刀鞘,现出雪亮的刀身。

  这夺目的银光叫苏云琼晃了神,常年在宫府长大的她,连下人不小心踩死只鸟儿她都会伤心,她又哪里如此近距离地见过真正的生死搏斗?一时间,苏云琼身子僵直,呆愣在原地。

  就在这一瞬间,张纵意好似猛虎下山般扑向一人,昆吾如同一弯银月顺势而下闪电般没入他的胸口,被鲜血染红的刀身从后背穿出。

  她右脚蹬出,麻利的将刀从那人的胸膛抽离,闪着寒芒的刀甩出一道细长的红色血线,只一瞬便被连绵的雨幕吞没,融入黑夜。

  黑衣人面罩下的嘴唇翕动着,可还未出声便倒在地上。在他胸前刀伤处,鲜血如同开闸的洪水,争先恐后般地逃离他的躯体,从刀口大片大片喷溅出来。

  “别了,达芬奇。”张纵意低头看向还在抽搐的黑衣人叹了口气,她神情认真地在朝他告别,像在悼念一位不幸逝世的故人。

  如果不是她手里的刀,正滴落这位“故人”的血。

  张纵意气势大盛,随后她弓腰屈腿,将昆吾甩至身侧,让刀尖虚地,昆吾刀于是朝下斜指。她眼里闪烁着幽幽的光,提起脚跟稳且慢地对着黑衣人们交错踱步。

  她活像一只饥肠辘辘的老虎,在大雨中伺机而动,欲择人而噬。这个猎杀的动作显然将一帮黑衣人震慑,就连为首的两人也只是紧紧握着武器,一时间竟不敢上前。

  双方就这么僵持着,任由雨水将昆吾刀身上的血水冲刷的干干净净,温热的血混着雨顺着地势蜿蜒到苏云琼脚前。

  血混在大量雨水中,颜色被稀释的几不可察,但温度却仿佛高的骇人,苏云琼的鞋子尖刚刚触碰到一点,便使她从恍惚中惊醒。她低呼一声,伞掉落在地,下一秒苏云琼便死命扒住马车,狼狈地爬上去。

  张纵意忽然直起身子仰头吹了声尖锐的口哨,像是展示自己的底牌。这使得黑衣人们心中警铃大作,纷纷散开举起武器都摆出防御姿态,警惕地看向四周。

  她持刀在雨中放声大笑。

  这一动作让这些黑衣人的神经更加紧绷,难道这种逆境,她张纵意还能耍出花招来吗?

  可是并无什么奇迹发生。

  张纵意仰头望天,雨下的越发密了。

  突然听得一阵马蹄抖动,原来是拉车的黑马调转了身子。马儿低下头朝回去的路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发出一声不舍的嘶鸣。

  “好麒麟!”张纵意勾起嘴角冲麒麟马伸出大拇指,背过身大喊:“走吧!走啊!”

  苏云琼知道,后半句话是张纵意对自己说的。

  听张纵意话毕,黑马麒麟朝她哀声嘶鸣一阵,便撒开四蹄,带着惊魂未定的公主殿下朝着回去的方向狂奔。

  “还想跑!”为首的持弩黑衣人突然偏身抬起右手,一支利箭穿透雨水,呼啸着射向还未钻进马车内的苏云琼。

  张纵意看到黑衣人侧身抬弩时脸色便沉下来,于是将左手拢在腰间,当□□射出时她随即弯指弹出一枚火石。

  火石飞快地追上□□,狠狠打在箭头上,火星飞溅,发出刺耳的声响。这使箭微偏原来的轨迹,最终□□擦着马车向右深深钉在地上,箭杆仍在细雨中微颤。

  “莫管那人!所有人围拢,杀了张纵意!”为首背双刀的人拦住正给弩机拉弦的黑衣人,示意他放马车离开,随后众人彻底散开成圆形将她死死围住。

  果然!

  张纵意眯起眼睛迅速一扫,黑衣人们全部都围堵在自己这边。她心底冷笑一声,这帮愚忠的黑衣人果然只是来杀自己的,没人知道马车里坐着的是安国的公主!

  好啊,太好了。

  她本是个惜命的人,若是放到以前面对这种必死的局面,张纵意肯定会不顾一切地逃走。可自从西昌一战后,她明白了:要想守护边境的百姓不被外族人欺辱,必须要比他们更狠!

  她希望能用自己的鲜血,让长京的那些钟鸣鼎食之家真正明白什么是边关将士的气节!

  是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可惜……她千算万算没想到自己没死在西昌城,倒是今天要折在思摩的这些亲兵手里了。

  走吧,走吧,快些走吧。

  苏云琼,我以后可能再看不到你了。

  看着逐渐远去的马车,张纵意吐出一口气,彻底安下心。她重振精神仰头张大嘴,将掺杂雨水的寒气深深吸进肺里。

  接下来将会是一场恶战。

  此时的雨声如同激战中紧密不断,重重擂下的战鼓声,雨下的越来越大了。

  “来!”

  张纵意心中腾起兴奋,她握刀的双手在铺天盖地的冰雨中热的发烫,既然是最后一战,那就让她好好表现吧。

  将昆吾插进土中,她抹一把脸上的雨水,甩去被雨水浇湿的外衣,露出衣内的黑色软甲。

  “放箭!”持弩黑衣人喊道,随后上箭抬弩。

  她才发觉,黑衣人竟是交叠着围成两圈。里圈的黑衣人听令齐齐蹲下,外围的黑衣人则整齐划一地同时抬起右臂,上面绑着精巧的弩机。他们扣动弩机的开关,数只□□从四周齐射向张纵意。

  □□箭头在雨中依然闪着暗光,这箭上淬了毒!

  听着四周响起的破空之声,张纵意拔起昆吾刀在大雨中迅疾挥舞,搅乱了雨声箭声。昆吾刀的残影所至,形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墙,□□纷纷折断,掉落在她的脚边,溅起点点水花。

  “跟我冲!”背双刀的黑衣人迅速拔刀,刀尖透过大雨直指张纵意,随后一个大踏步向前疾冲。

  外圈的黑衣人朝后退步,里面蹲下的黑衣人纷纷站起举刀,带着必杀的决心冲向她。

  张纵意踏水舞刀,昆吾带着雨水的冷意接连斩向黑衣人,她在倾盆大雨中怒吼,声音如同刀锋,割裂开大片连绵的雨幕,使每个带着她血气的字都清晰传入苏云琼的耳膜。

  “孰谓吾死,凛凛犹生!”

  坐在马车里的苏云琼忽然想起这句话了,经历西昌城那传奇一战后,张纵意在治兵所醉酒时曾对自己说过,有位叫辛弃疾的先生祭拜他的朋友时所写下的一副挽联:

  “所不朽者,垂万世名。孰谓公死,凛凛犹生。”

  “张大人,这副挽联怎么了?”那时苏云琼只当这是一副普通人写的挽联罢了,并不明白张纵意为何要提。

  “殿下啊,这副挽联很重很重。”张纵意虽然喝的晕乎乎,可听见苏云琼的话还是朝她瞪眼。张纵意握紧双拳睁大眼睛朝半空挥舞,又放下拳头低声有些羡慕的说:“要知道‘男儿到死心如铁’啊!我羡慕这样的精神。这是将一个人一生的豪情壮志,都承在这四句话上了。”

  到死还心如铁应该是怎么样的精神?她那时候还不明白。

  在苏云琼的意识里,死应该是个可怕又遥远的事情。

  但苏云琼现在明白了,这人现在的心正像铁石般横着,自己怕是再难见到她了。

  张纵意正执昆吾刀,蘸着敌人的鲜血为她自己题写下这句墓志铭。

  “孰谓吾死,凛凛犹生!”

  耳边还回响着她这振聋发聩的话语,苏云琼在想,她是什么时候给自己作下辞世诗的?是永城,还是西昌城?或者……是她刚入行伍的时候?

  话死生语别离,身殒心存天下气。张纵意怕是早早给自己作好了挽联,她苏云琼却只从里边听出来了醉意。

  苏云琼早些时候并未预料到这已经注定的结局,所以当它到来时便只觉得恍如隔世。

  她心里酸涩难忍,泪水比马车外的雨更先一步打湿了双眼。

  “麒麟回去,回去,回去啊!”苏云琼一把扯开车前帘,带着哭腔对着马儿声嘶力竭的喊话。

  麒麟马一直没理她,它依旧忠诚地执行着张纵意的命令,全力朝着天水城的方向狂奔。

  车前帘被她紧紧攥着,云层中的闪电明灭,一瞬间照亮车内。马车里再看不见来时那人的笑,从车外钻进来的只有骤雨寒风。

  灰云堆叠,云被遮月,风雷咆哮,树林战栗。一瓢雨泼落车顶,雨水四溅,散如断线珠帘。

  苏云琼跌坐在车里,弯腰掩面而泣。

  许是她又哭又闹惹恼了麒麟,马车过弯时突然硌到一块路边石,右轮腾空,苏云琼始料不及便朝左跌去,脑袋重重撞到木板。她又气又急,心如刀绞,竟是两眼一黑,歪头昏过去了。

  马车行进在颠簸的路上,苏云琼的身体时不时随着马车晃动,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

  不消多时车便出了树林,马蹄踩水声在雨幕中渐渐清晰,兵刃交击声、惨叫声、吼声,杀声渐歇,铁与血渐离一人一马远去。

  空天阔地,这雨下得正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