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拣尽寒枝>第18章 十七、攻心

  雁荡山中的山风见寒了,吹得嘉钰忍不住半闭起眼。风拉扯他常服两侧宽大的广袖,翻飞间金缕织绣恍如腾龙。

  萧蘅芜低着头从屋里出来,抱着件猩红的丝绒斗篷,吃力往他肩头搭。他轻推一把挡开,也不看她,只淡然问:“卢世全和陈思安都来了?”

  萧蘅芜仍旧垂着头,低低应道:“来了,都在外间大殿候着殿下呢。”

  “候着?”嘉钰略挑眉,冷笑,“我看不是‘候着’,倒是上门逼债来的吧。”

  应州的捷报没要几天日子已然人尽皆知。

  此即意味着,二哥并不在古刹之中而是远在北疆这一件事,也已人尽皆知了。而他这月余以来煞费苦心布的局、说的谎,便也算是全都穿帮了。

  所以卢世全和陈思安才会双双找上门来,先是借口调走了他身边的大夫,紧接着便是要“逼宫”了。

  嘉钰不由瞥了一眼低眉立在身侧的萧蘅芜。

  自二哥走了以后,他每日与卢陈二人应对周旋,为的不外乎三件事:掩护二哥的行踪;稳住卢陈二人,使张思远得以暗中追查织造局压低丝价贪没官银的真相;保住萧蘅芜这个人证的活口。

  父皇派下的这三个东厂宦官里头,杨思定是个十足十的傻子,满肚子小机灵,没半点大见识,连日来没少被郡王殿下耍着乐,并不足为虑。张思远虽说如今看似被二哥绑在了一条船上,但毕竟是父皇内指的心腹。父皇的人终究是父皇的人,不是靖王府的人。何况这张思远已然二三日杳无音讯了,也不知是忠是奸、是死是活。

  至于卢世全和陈思安……看眼神就知道,这一大一小两个阉党手上早不知沾了多少人的血,是绝不怕再多杀几个的。若不然,恐怕也没有那么大的胆子,一发觉二哥并不在古刹之中,便立刻气势汹汹带着兵马逼上门来。

  卢陈二人所唯一忌惮的只有二哥,至于他这个“体弱多病,骄纵蛮横”的安康郡王,其实根本没放在眼里,嘉钰心里清楚明白。之前他所仰仗的不过是二哥的“余威”荫蔽,而今那卢世全、陈思安知晓二哥并非在古刹静养谢客而是暗度陈仓跑去了北疆,是自己故布疑阵骗了他们数十日,非但再也没有顾忌,恐怕还要恼羞成怒,随时都可能破门强入,抓了萧蘅芜去杀人灭口。

  所谓“候着”,也就是做个样子罢了,是等着他自己识趣儿。

  毕竟他也只不过是个随时都可能一口气接不上来的药罐子,就算当真发了病死在这破庙里,那也是保不齐的事。横竖有那突发奇想撇下病弱的四弟跑去北疆杀鞑子玩的靖王爷顶在前头,父皇真要追究起来,究竟谁倒霉可还不好说呢。

  反正,二哥既然这样做了,便是从一开始就已做好了“拼命”的打算。

  他这个弟弟再亲,终究没有二哥心里那个“拣尽寒枝”重要。任二哥平日里如何宠他,一旦到了这种时候,他也不过是一条可以拿出去拼的命罢了。

  鼻息遽然一酸。嘉钰倔强地仰起脸,把几欲夺眶的湿涨全压回去,扬眉傲然笑了一下。

  “眨眼天都见凉了啊。再要不了多久,西郊的枫叶就该红了罢。”他把那丝绒斗篷从萧蘅芜手里拿过来,自己随意披了,转身欲往里走。

  一道人影倏地闪将出来,拜在跟前,拦住他去路。

  “四殿下不必理会那两只阉狗,小人将他们挡回去便是。”

  是靖王府上的右都尉玉青。

  玉青与童前同样出身锦衣卫,是靖王嘉斐身边最为信任的一双护卫,堪称左膀右臂。若非有极为重要之事,嘉斐轻易是不会让他二人离开身边的。

  见玉青突然出现,嘉钰那张眉目精致的脸上闪过一瞬微不可见的动摇,但很快便又消失不见了。

  他原本以为玉青和童前都早被二哥派去护着那个甄贤了。却不曾想,二哥将玉青留给了他。

  但这并不能叫他心里痛快多少。

  这些日子玉青尽心尽力地跟随在他身边,堪称无微不至,俨然是也将他当做主人侍奉左右。可越是如此,嘉钰反而越觉得恼恨。

  他心里通透得很。

  二哥这样做,不过是因为愧疚罢了。因为对他有愧,所以想要补偿。偏偏他想要的,从来都不是补偿。

  你若当真在意我,为何一定要做这种扔下我一走了之的事呢?

  你心里明明知道,我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嘉钰略低头,看一看玉青,眉眼俱凉,扯了扯唇角。

  “俗话说双拳难敌四手,就算我二哥府上的卫军各个是以一当百的勇士,你又能敌多少只手?”

  玉青埋首应得掷地有声:“小人奉命保护四殿下,就算拼死也定会护殿下周全!”

  嘉钰闻言自哂,曼声道:“你是二哥的人。你要死了,二哥怨我怎么办?毕竟我又不是那个‘拣尽寒枝’的谁谁,命有那么精贵。”

  这话里尖刻毫不掩饰。玉青不由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这脾性乖张的小郡王是什么意思,顿时一脸尴尬。“四殿下,其实王爷他——”他犹豫再三,似想解释什么。

  但嘉钰却截口将他打断了。

  “快别替他说好话了。用不着。”

  嘉钰负气“哼”了一声,抬腿把玉青踹到一边。

  “就算他心里再如何没有我,难道我还舍得心里没有他吗……”

  他一手扶着门框,纤长睫羽微微颤抖着,将眸中晶莹流转遮掩得一干二净,黯然片刻,叹了一声。

  “你还是保护好她吧,万一不对,就带着她先跑。反正我多活一天也都是赚的。恁大个人证要是说没就没了,坏了父皇的筹谋,那才是麻烦事儿大了。何况,”他眸光骤然一暗,隐隐却似有锋利寒光异军突起,“我倒是也很期待,司礼监和织造局究竟有多大的胆子,是不是真就敢让我死在这里。”

  言罢,他便一甩衣袖,头也不回兀自进屋去了,留下玉青与萧蘅芜两个,跟也不是,不跟也不是,只得哑然相顾。

  嘉钰径直上了外殿,一眼瞧见卢世全和陈思安两个。

  卢世全老成得很,坐在椅子上悠闲吃着茶,眉目间尽是气定神闲。相比之下,陈思安就没有这么沉得住气了,背着手不断在殿内来回踱着步子,发现嘉钰来了,立刻就上前了几步,咧嘴作揖:“四殿下可叫小人好等啊。”

  “那可真对不住陈公了。”嘉钰忍不住嘴角微微一抽。

  这阉人话说得阴阳怪气的,放在往常安康郡王是决不能忍的。但今时不比往昔,自己的性命恐怕已捏在这两个阉党手里,万万不是赌气的时候。

  死倒没有什么可怕的,想他这一身娘胎里带出的病,随时说不好都是会死的,可死了,他就再也见不着二哥,再也不能陪伴二哥左右了。若是没有他在了,二哥可怎么办呢?那个甄贤,瞧瞧那性子上来了甩手一走就是七年的德性,迟早要把二哥气出个好歹。

  嘉钰不由在心底叹息一声,略低下头,向卢陈二人行了个礼,待在上位坐稳了,才哑声开口:“小王这病是老毛病了,一时半会儿好不了的,二位不必如此费心,隔三差五就来探视一番。”

  他把二人上门推作探病。

  卢世全闻之端着茶杯低笑一声。“小王爷,客气了。您是万岁的龙子,我们做奴婢的怎么敢怠慢。万一不留神出了什么好歹,万岁震怒怪罪下来,小人们如何担待得起?何况——”说到此处,他缓缓抬起满是褶皱的眼皮,又似笑非笑看了嘉钰一眼,“今日来拜见小王爷,可还有件别的要紧事。”

  一番话说得看似恭敬,却句句唤一声“小王爷”,无非是要给他这个被掐住了脖子的皇子提个醒,此刻在这江南织造局的地头上,谁是“大”的不可说,但他这个安康郡王一定是“小”的。

  嘉钰心下一阵阵冷笑,面上又不能发作呛声回去,只得耐着性子扯起唇角,“有什么要紧事敢劳动卢公大驾亲自前来?”

  卢世全“呵呵”放下茶杯,“这阵子织造局查对今年的账目,竟然短了不少银子,追查到昨日,却发现着落在了一个绣娘身上。偏巧这绣娘前阵子被小王爷讨要去伺候了。可您瞧上的人,老奴怎么敢随便动呢。迫不得已,只好来问王爷一声,能不能容老奴把这个萧绣娘带回去查问一番?毕竟,织造局的银子,可都是万岁的——”

  话音未落,他又抬起那双老狐狸眼,意味深长地紧紧盯住嘉钰。

  嘉钰怒极反笑,几乎要把指甲掐进掌心里去。

  这老阉奴可是给他扣了好大的罪名!他要的人动了父皇的银子。原来父皇命人暗查织造局,最后是要查到他四皇子嘉钰身上来的。果然织造局、司礼监当真权势滔天目中无人。这何止是打他这个皇子郡王的脸?分明是连父皇的脸也一并打了!

  “小王自幼身子弱,时常听不清声音。卢公方才说的什么,能不能再说一遍来?”嘉钰沉着脸,唇角溢出的冷笑已然遮掩不住。

  卢世全只依旧“呵呵”得不说话。另一边陈思安却已按捺不住,抢上前来“哼”了一声,“四殿下,识时务者为俊杰,我看你还是把那姓萧的贱婢交出来吧。你虽是皇子,司礼监却是万岁身边的人,你何必想不开要和司礼监作对呢?”他言语粗暴直白,脸上已现了凶光,将手中一只金铃一摇,应声已有十余名褐衣带刀的武人冲进殿来,赫然全是东厂番子。

  几乎同时,玉青也从内殿迎上来,领着那二十余名靖王府卫涌身护在了嘉钰面前。

  “陈思安,你这阉奴敢对郡王殿下不敬?”玉青大喝一声,怒目瞪住那宦官。

  “骂得好!”卢世全竟也跟着大笑。他站起身,抚掌时的动作因为老迈已有些轻微的颤抖,但唇角冷笑眼中精光却全然不似一个垂垂老奴,而是久经沙场的凶兽。

  “老奴的这个侄儿蠢钝无比,竟敢在殿下面前大呼小叫,实在该死,老奴这就罚他。”他眼中似有血光一闪,杀机陡现。

  嘉钰心尖一颤,突道不好,却连一个“慢”字都未能喊出口。

  只见刀光耀起,银白刀刃已正正从陈思安后心穿刺过来。刀尖上的血淌在地上,发出一连串微不可闻的“滴答”声。而刀柄却正握在陈思安身后那名东厂番子手里。

  陈思安张大了嘴,惊愕得低头看住那把已将自己掏心对穿的刀,连哀号也没有一声就闷头栽倒下去。

  大片殷红从他的身子下面涌出来,就像只被砸漏了的油彩缸子。

  血腥气扑面而来,嘉钰顿觉一阵眩晕作呕。

  好个卢世全,弃车保帅,杀鸡儆猴,手起刀落杀伐决断没有半点手软。不愧是陈督主的铁杆亲信,是宫里插在江南的剑!

  卢世全嫌恶地瞥了陈思安的尸体一眼,掏出手帕掩住口鼻,抬眼曼声冲嘉钰道,“殿下身子弱,受不得这等冲撞,快回内殿好生歇息着吧。多余的事有老奴代劳,就不必殿下费神了。”

  这便是劝他识趣退走了。

  但他怎可就此低头退让?他决不能辜负了二哥的重托。

  嘉钰暗自咬了咬舌尖,强迫自己不可精神溃散,一双乌幽幽的眼睛死死盯住那老阉奴。

  他几乎就要起身硬顶上去。

  就在他用力抓住座椅扶手的那一刻,他听见那个日思夜想翘首以盼的声音从殿外传来。

  “这是干的什么,殿内殿外这么多人?”靖王嘉斐一边问着就大步入得殿来。他只扫了一眼陈思安的尸体和那一地血污,就像什么也没看见似的,脸上依旧挂着笑,径直便到了卢世全跟前,“卢公来探望四弟怎么动起这么大阵仗?”

  卢世全的脸色却是全变了。

  靖王嘉斐竟然回来了,这么快就从关外北疆回到了江南腹地。

  且靖王殿下可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就在嘉斐身后,随行一众人中除却七皇子嘉绶殿下之外,还有一位封疆大员,正是浙直总督胡敬诚。

  胡都堂在此,说明织造局在这古刹殿外布下的东厂番子已尽数被总督府的兵马看住了。

  局势反转,不过刹那之间。

  这位靖王殿下不但能如此神速从关外赶回来江南,还能先去总督府搬来救兵,更能在这刀尖上面不改色谈笑自若,果然是个不可小觑的人物。想来他日必有一战。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卢世全心下已飞快做了盘算,面上立刻笑得灿烂起来。

  “陈思安这个小奴对郡王殿下不敬,咱家已将他□□了。”他向着嘉斐躬身一拜,再抬头已转向嘉斐身后的胡敬诚,“靖王爷北上护国归来,胡都堂得了信也不派人告知咱家一声,可是与咱家见外啦。”

  胡敬诚连连苦笑,“卢公快别挖苦胡某了。胡某也是今日才得知王爷回来,正巧胡某有事请卢公赐教,这才与王爷同行来此啊。”

  台阶既已摆好,卢世全也不做作,立刻与那胡敬诚互相奉迎拉扯着,躬身告退。

  总督府的官军们悄无声息地进殿来,一个盯着一个将那些东厂番子撵出去,又将陈思安的尸身抬走,不一会儿连地上血迹也洗刷得干干净净。

  嘉斐看着卢世全的人连半个影也不剩了,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回身去看嘉钰。

  但嘉钰却只直勾勾盯着他,牙关紧咬,面色涨红,一副屏息僵硬的模样。

  “四郎……?”嘉斐见他神色不对,慌忙唤了一声。

  听得这声唤,嘉钰瞳光猛得一震,这才灌进□□气,当即一阵咳嗽,却是浑身的冷汗都淌下来了,登时脱力地倒在椅子上,根本动弹不得。

  鲜红从他的指缝间溢出来,犹如手背上蜿蜒生出了梅枝。

  “平常为四郎问诊的御医呢?”嘉斐抄手将嘉钰抱来起,急冲冲一边往内殿走一边问。

  “都……都被卢世全软禁在山下——”玉青见状显然有些慌了神,跟在后头磕磕巴巴应着。

  “快去请!”嘉斐侧目狠狠瞪了他一眼,语声中已是怒意不掩。

  玉青吃了这一声吼,猛醒过来,扭身箭一样飞出去。

  “阿钰,你再忍一忍,大夫很快就到。”嘉斐低头哄一声,下意识放软了嗓音。

  嘉钰缩在二哥怀里,死死咬着唇。

  就在方才一瞬,越过二哥的肩头,他看见了那个人。

  那人穿着普通仆侍的衣服,站在小七身后,略微垂目颔首,看着真好像就是七皇子的一个仆侍一样。连卢世全这样的老狐狸,巨变之下,注意力全被那浙直总督胡敬诚抓了去,也未察觉异样。

  但嘉钰却一眼便发觉了,仿佛冥冥中自有天意牵引。

  那便是甄贤,让二哥心心念念苦寻痴守的甄贤。

  嘉钰虽从记事后再未有见过甄贤其人得印象,但那样的眉眼,那样的一个人,即便再如何刻意打扮得毫不起眼,他也一望即知。

  只是二哥,明明那样看重,看重到连命都可以拿去堵,好容易寻回来,偏又要当着面对另一个人做出这般关切心焦模样,也不知究竟是心大极了,还是残酷极了。

  不过是愧疚罢了。二哥只是觉得亏欠他,只是还对他有利可图。无论二哥此刻再如何待他温柔,他和甄贤终究是不同的。

  但即便不同,即便是愧疚,即便一切都是假的,这一瞬恍如自欺的温暖,他也甘之如饴。

  水月镜花何所解,醉卧黄粱不肯觉。

  嘉钰不由收紧了十指,愈发抱着嘉斐往他怀里钻了钻,如同溺水之人攀附唯一救命的浮木。

  他使性地抓着嘉斐,一刻也不肯撒手,直到两位随行御医满头大汗地赶上山来替他问诊罢了,又缠着嘉斐一口一口喂着吃了药,才靠在那张贵妃榻上定定望着嘉斐静下来。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眨眼数十日不见,简直就像是一辈子,几乎就要了他的命了。

  嘉钰忍不住地心颤,缓缓伸手,似想确认般轻抚过那叫他穷极思念的眉眼。

  他怎么也没法懂。

  爱别离,求不得,这样的至苦,犹如酷刑折磨,二哥怎么能忍呢?怎么能忍了那么多年,却还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的模样?

  那个甄贤,那样自命不凡说走就走,倒是索性走干净算了吧罢,偏又说回来就回来了,这是拿人当傻小子遛着玩呢,可曾有半点顾虑过二哥的感受?

  明明是那样一个叫二哥痛苦难过的人,为什么……为什么二哥偏就非他不可?

  而自己,饶是如此丹心一片,如此委曲求全,如此——

  心尖遽尔一阵抽痛,如同针刺,戾气却从那细小针眼溢出来。嘉钰忽然不快活极了,当下就冷了脸,甩手又将嘉斐推开,嫌道:“你不去陪你那‘拣尽寒枝’的好甄郎,守着我做什么?”

  “阿钰。”嘉斐哭笑不得,知道弟弟这猫儿一样的脾气又上来了,自然也不与他计较,只柔声哄问:“你可觉得好些?”

  心都被你熬出血了,还怎么好得了。

  嘉钰嗔怨地看了他一眼,缩了缩冰冷足尖,让身子愈发陷进软垫的凹陷里,挑了挑眉梢,“小七儿呢?”

  “你这会儿还需要静养,他——”嘉斐本想回绝。

  但嘉绶已应声大呼小叫地推门扑了进来。

  “四哥!四哥!我在呢,在这儿呢!”

  少年许是已扒在门外偷听了许久,旦听见四哥问起自己,立刻再也藏不住了,满脸都是纯真地担忧。

  “别嚷,我头疼。”嘉钰忍不住皱起眉。他对这个幼弟其实谈不上有多少感情。毕竟天家手足比不得寻常人家,何况又不同母。只是在如今这情势之下,难免生出些许同病相怜之意来。他自嘲叹了一声,伸手捏住嘉绶尚自稚嫩的脸蛋,“瞧你,瘦了这么多……也就是咱们,生在这么个位置上,有这么些好父兄。”

  嘉绶傻乎乎地咧嘴乐呵,显然压根没听懂他四哥说的是什么。

  嘉斐却立刻皱起眉。

  四郎这话,是说给他听的。倒也谈不上什么“提醒”、“警告”,但却是实实在在的挖苦嘲弄。这个小四儿一惯是这样,只要心里不痛快了,便要拐弯抹角地刺他,偏要他陪着一起不开心了才好。

  “你又胡说的什么。”嘉斐心下无奈,脸上也只得赔笑哄着。他把几乎快要一齐爬上榻去的嘉绶拽下来,状若寻常地令道:“你四哥这病怕吵闹,你不如先出去,让他好生休息一会儿。你也去洗尘用膳。晚一点再来看他。”

  “还是二哥你出去吧。”

  没等嘉绶开始求情耍赖,嘉钰已先声呛了回去。

  “让萧娘弄点吃食送进来伺候,我和小七儿边吃边聊一会儿,不要靖王殿下在旁边端着哥哥架子管我们。”

  嘉绶闻言狂喜,立刻点头如捣蒜,信誓旦旦“绝不会让四哥劳神”云云。

  嘉斐心知肚明四郎这是又与自己怄上气了,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得由着嘉钰性子去了。

  他折回外殿去找甄贤。

  甄贤正与童前说话,似是有什么部署,余光扫见他过来,便回身相迎。

  “胡都堂的麾下另有抗倭的重任,不能久借,让咱们王府上的卫军兄弟们再辛苦两日,务必守好这古刹。具体事,听甄公子的便是。”嘉斐略微拧着眉开口,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属下理会得。甄公子方才都与我们交代妥了。属下这就去办。”童前抱拳唱了个喏。

  玉青头一回能近瞧这位传闻中的“甄公子”,似十分好奇,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被童前狠狠踹了一脚腿肚子骂骂咧咧拖走了。

  嘉斐又命侍婢们伺候苏哥八剌去古刹厢房休息,再弄些水饭点心,这才与甄贤一道往偏殿去。

  褪去人前威仪与戒备,靖王殿下一把将甄贤揽住,整个人都像只懈怠使赖的大猫,连脑袋也歪歪斜斜耷拉在甄贤肩膀上,闷声哼哼,“若不是你提醒我先去总督府请那胡敬诚来,我险些把这大事忘了。亏得有你在。”

  那声音听来简直如撒娇一般。甄贤不免觉得好笑,便环起手在嘉斐后背轻抚拍弄了两下,“殿下是关心则乱。好在有惊无险。”

  嘉斐厮磨着往甄贤颈窝蹭了好一阵,直腻得甄贤不住往后退才又抬起头正了正脸色。

  “我这个四弟,打小身子不好,吃了许多苦,也受了许多娇惯,性子难免有些乖张——”

  话说到这里,便没有继续说下去。

  甄贤不由心下一悸。

  殿下原本没有必要多与他解释什么,之所以说起这些,无非是怕他与四皇子嘉钰难以相处。

  对于四皇子嘉钰,甄贤记忆中还是当年怀抱里那个绵软白嫩的幼小孩童,今日甫一重逢,真真吓了一跳。当年咿呀学语的漂亮娃儿如今已长成了将及冠年的少年郎,虽然是不出所料的俊美精致,神情却与想象中完全不同。

  二殿下情急将四皇子抱起来的时候,那少年正死死盯着自己,虽然只是短短一瞬,甚至没有目光的交汇,但甄贤还是明确地感知了,那道视线中莫名复杂的排斥与嫌恶。

  甚至还有戾气。

  他并不知道四殿下何以就要用这样的目光盯着他。

  但有一点他却知道的清楚明白——如果他和四殿下定要二者择其一隐忍退让,那一定不能是四殿下。

  他更知道嘉斐待这个体弱多病的弟弟格外与众不同。

  四皇子嘉钰是靖王嘉斐最看重、最在乎的骨肉至亲。

  打从离开应州,一路南下,为了赶回浙江护得四皇子周全,殿下不惜日夜兼程的那份急切,他都看在眼里。直至赶到这灵岩古刹,千钧一发截下卢世全杀人的刀,旁人只看见靖王殿下临危从容四两千钧,他却能清清楚楚看到,那些深敛于沉静表象之下的怒意与焦急。

  殿下需要嘉钰殿下的支持帮衬,需要化万贵妃的势力为己所用,这些都不是假的。但殿下十分疼爱四皇子嘉钰这个弟弟,这份感情千真万确,没有一丝一毫的作伪。

  而在甄贤的眼中,这样的嘉斐殿下才是完整的,是抛却皇子之身以后,一个正常普通的兄长,是争斗角逐之外鲜活的人,有感情,有温度,叫他迷恋得难以自拔。

  只要能保全这样的殿下,无论需要他做什么,他都义无反顾。

  甄贤垂下眼帘,轻轻应了一声:“殿下不必多言,我明白。”

  他应得如此简单平静,没有追问纠缠,更没有犹豫或委屈,反而是嘉斐自己愣了刹那,一时之间竟难以确认这人究竟是明白了什么,不禁试探着唤了一声:“小贤?”

  这小心翼翼的稀罕模样叫甄贤愈发莞尔,便不轻不重在嘉斐手臂上捏了一下,又重复了一遍:“我明白的。殿下快放心吧。不然殿下把我当成什么人?”

  “小贤……”嘉斐眼眶一热,忍不住收起双臂,愈发把人往怀里抱了紧了几分,忽然又莫名添了几分失落。

  这样的一个甄贤,知分识寸,坦荡大方,着实不必他多言,却也连偶尔拌嘴搅闹两句的机会都没有了。

  嘉斐略略低头望着甄贤那张犹自淡定的脸,忽而心生恶劣,当即扯起唇角嗔道:“此间又没有外人在,你做什么一口一个‘殿下’的叫我?”

  这突如其来的埋怨好没道理,甄贤由不得茫然,“……你是殿下,我是臣子,不然你要我如何?”

  嘉斐不满地撇撇嘴,“从前你就有不唤我殿下的时候。”

  心间陡然漏跳,甄贤眸光一漾,清俊面庞就红透了。

  他这才算是懂了靖王殿下说得什么。

  当年与殿下一起在永和宫时,两个孩子都曾很是苦恼,一边为不知何时才能重获自由而惶恐,一边又担忧将来一旦蒙恩开释,两人就不能再这样朝夕相对长久为伴了。

  他每每为此苦恼得睡不着觉,偷偷缩在卧榻一角抹眼泪。

  后来,殿下便哄他:“等咱们能出去了,我就去求父皇,让父皇指婚把你嫁给我。这样你我做了‘夫妻’,我就是你的‘郎君’,我在哪儿你都可以跟着我,谁都不能让你离开我的。”

  那时他年纪小得很,根本不晓得“做夫妻”究竟是什么意思,只知道父亲和母亲便是做了夫妻就能同床共枕一桌吃饭日日夜夜都在一起,于是心里期盼极了,殿下哄着他喊“郎君”他便乖乖喊。因为不懂,也不觉得有什么害臊的,只是奇怪为何他每喊一声,殿下便笑得很开心的样子然后愈发哄着他喊个不停。

  后来两人离开了永和宫,他真的一脸天真地去问父亲和母亲他能不能嫁给殿下。他只记得母亲的脸“唰”得就白了,一副受了惊吓的模样睁大了眼瞪着他叫他不要胡说,父亲却是“哈哈”大笑着直接把一口热茶都喷了出来,而后在母亲一叠声地抱怨中拼命讨饶。

  当时父亲笑嘻嘻地抚着他的额发说:“贤儿还小,若是长大了也还想‘嫁’给二殿下,爹就考虑考虑。”

  母亲气得拼命捶打父亲,竟把父亲的袍袖都拉扯坏了。两个大人,一个气得大发雷霆,一个笑得东倒西歪,说了许多他那时完全不懂的话,什么“断袖”云云……留他一个孩子满眼困惑慌乱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自己究竟犯了什么错。

  但那天夜里母亲特意将他唤去责罚了他,还用戒尺狠狠打了他的手掌心。

  他心里不服又委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地问母亲为什么。

  “你若是还想好好活着,还想咱们一家子都好好活着,就不要问为什么!你只要记得,这样的话,永远都不许再说,这样的事,永远都不许再想!”如是严厉说着的母亲竟也哭起来,那眼泪真像断了线的珠子,扑扑得往下落。

  那还是他第一回 看见母亲哭得这样难过。

  他吓坏了,嚷嚷着“娘亲别哭”,自己反而哭得愈发凶了。

  于是躲在屋外扒门缝的父亲实在看不下去了,跑进来左右为难地哄,最后放弃地坐在对面大哭的母子俩中间大叫一声捂住了脸。

  次日他肿着两只眼睛去麟文阁读书,把带着戒尺红痕的两只手摊开给二殿下看,说他不能嫁给殿下了,因为娘亲不让的。

  二殿下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心疼地捧着他的手吹了又吹,让御厨做了好多他爱吃的点心来哄他开心。

  孩子伤心来得快走得也快,没要多久他就又没心没肺跟着二殿下去偷麟文阁的藏书去了。

  但自那以后,纵然心里仍是不明白,“嫁给殿下”这一桩事他也再不敢与任何人提起。

  这小小的童言无忌直到后来他渐渐懂事了,知道了“做夫妻”不只是每天待在一起之后,才终于穿了帮。他顿时羞得连脚趾头都蜷起来,整个人犹如一只煮熟的小虾,又是羞耻又是慌张,只恨不能找个地洞把自己埋了一辈子也别再出来。

  只是那时一语成鉴,曾经被他笑得前仰后合的父亲和气得掩面痛哭的母亲,竟真的都已不在了。

  而更为令他感到仓惶又无措的是,他纵然又羞又愧,却半点也不后悔。

  此罪深重,百身何赎。

  太多许久不曾碰触的记忆陡然涌上眼前,骤然惆怅。

  “一点孩童玩话,多少年都过去了,殿下怎么还记着……”甄贤侧开脸,不愿心深里隐隐作痛的伤感被察觉。

  但嘉斐偏偏还是立刻便察觉了。

  那睫羽轻颤的模样,哪里是戏语调笑下的羞赧,分明是被戳中伤心事的瑟缩。

  靖王殿下虽不是风流浪子,却也曾应对斡旋,自认是知情识趣擅此乐道之人,偏在甄贤这里就常常不灵,不时便像个初尝滋味的愣头小子,手足无措,章法全乱,只得丢盔卸甲地循着本能狼狈乱窜。

  此时若是泄气放这人沉湎伤怀去,往后可更没法子了。

  小贤的心里有许多不肯与人言的伤口,其中至深至痛者,还是他的父皇狠心一刀捅进去的,恐怕连他自己也难辞其咎。这一点嘉斐当然知道。可若是每次在这节骨眼上,这人都要一脸被戳中心伤的落寞,那这日子还怎么过?

  他不愿看见这样的小贤。

  “不要你喊那个玩的。”嘉斐索性紧逼一步,直接将人堵进屏风后的角落去,在耳畔低声诱哄:“小贤,你只喊一声我的名字来听可好?我还从来没有听你喊过我的名字。”

  “不好。殿下的名讳怎么能随便直呼。”甄贤立时皱眉,依旧别着脸不肯看他,却还是情难自禁地又红了脸。

  殿下离他那样近,湿热吐息全喷在耳后颈侧,激起一连串异样的战栗。

  心猿意马,心痒难耐。

  “外头才刚刚死了一个人,四殿下也还病着,这江南织造局的情势又不清明……你怎么就有心情拿我开涮——”甄贤忽然有点慌了,甚至未能发觉嗓音中一点渐渐升温的沙哑。

  嘉斐却怔了一瞬,旋即笑出声来。

  “这点事,哪天我不瞧见?”他把嗅着甄贤耳根的薄红,仿佛要证明什么似的,竟放肆将手游至那纤瘦腰侧,不轻不重捏了一把,愈发甜腻烘道:“你就小小声地喊给我一个听听,又没有旁人知道。”

  甄贤几乎就要缴械投降。

  心底其实有一丝贪念,正蠢蠢欲动,燥热得就要冲破禁锢。

  他竟心如鹿撞。只一想到他或许真可以唤一声那个名字,可以与殿下享有这与众不同的隐秘,就如同得越雷池,纵然羞耻也还是雀跃不已。

  他无声地张了张嘴。

  那名字含在嗓子眼里,便是度来舌尖的香饼,烫得他口干舌燥。

  殿下的手不知何时已摩挲在他面颊,抚过唇瓣的指节分明且有力,撩拨起欲罢不能的颤抖。他甚至能感觉到焦灼视线中热切的期盼,与愈渐紊乱的气息交织一处。

  甄贤无意识地闭起了眼,觉得自己宛若一尾酒中鱼,任如河负隅顽抗,终是逃不过被拆吃入腹的。

  但他却听见“吱呀”人声。

  侍女们鱼贯而入,捧着精致食盒,一样样摆放得齐整,也不说话,就在一旁垂手站下来,等着伺候。

  甄贤却遽尔受了惊吓,顿时脸上彻底烧着了,慌乱挣扎起来。他扭身逃到一边去,面壁一手捂着嘴,另一手拼尽全力地将嘉斐推开,只觉自己像只捕兽夹中的兔子,颤抖得无法自抑。

  一时如蒙大赦,一时却又莫名懊恼失落。

  靖王殿下自己原本是不在意的。他从小被人簇拥,鲜少有身边不跟着奴婢的时候,早习惯了,什么事都能当着奴婢们的面做出来,根本不觉有婢女们从旁随侍算什么事。但甄贤却是个面皮极薄的,万万接受不了这时候竟还有一群人在跟前听着看着,便是隔着一道屏风也不行,倘若硬要逼他,那是真有可能当场咬舌自尽的。

  任如何意乱情迷气氛方好,一旦被打破了,再要强来,也只剩尴尬而已。

  嘉斐心里虽还贪恋不已,却也不愿叫小贤为难,只得惋惜地呼出这一口气,放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