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拣尽寒枝>第87章 二十九、定山河(3)

  本该出局的,反因为被“排挤”出京城而赢得了民心,一意力保的,却如同销声匿迹一般。如今江南之地已然只知有靖王,不知有其他。而“民心所向”这种事就如同时疫,会随着人与人的口耳相传而蔓延扩散。

  东南的消息才传回宫中,司礼监的信函已送到了面前。

  陈世钦的意思简单明了。

  东南的倭寇不能尽剿,实在要尽剿,也只能由胡敬诚来剿,决不能被靖王嘉斐占了这个头彩。

  卢世全其实觉得很聒噪。

  对于他那个“兄弟”陈世钦,卢世全心中并非毫无怨言。

  想他与陈世钦同时入宫,论资历,他并不比陈公公浅。凭什么陈世钦能在宫中一人之下,而他却被外放江南?这许多年来,陈世钦一直是利用他,因为江南织造局太重要,所以必须由他这个“好兄弟”帮忙一手掌控,卢世全心里清楚得跟明镜似的。

  靖王嘉斐杀了一个杨思定,陈世钦还要弄出两声动响呢,而他杀了陈世钦的义子陈思安,也就杀了,陈世钦连一个字也不曾提过,就好像死在苏州的根本不是他的义子,而是一条狗。

  陈世钦对他始终还是有所忌惮。

  正因为有所忌惮,便也有肆无忌惮,更有刀俎在侧。

  其实跟着陈世钦究竟能有多大的前途呢?

  到死至多也就是个“二祖宗”罢了。

  做宦官的,想要巅峰造极,唯有跟着皇帝,也只能跟着皇帝。

  而此时此刻,他的面前便摆着一个极有可能做皇帝的人,奈何他与这位靖王爷之间的“仇怨”怕是已很难消解了。

  若说靖王殿下绝无可能信用宦官,张思远的例子却也摆在眼前。

  那么他这种曾经“站错了队”的老太监又如何呢?

  有那么几个瞬间,卢世全当真思考过,他还有没有从陈世钦这条船上下来的可能。

  结论自然是能,但不在此时。

  覆水难收,他已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同样是赌,与其去赌圣上心中属意的储君究竟是谁,不如自己择定一个推上台前。陈世钦是这么做的,他也只能这么做。

  而靖王嘉斐,必然不是那个好摆弄的人选。

  他只有再继续搭乘陈世钦这条船,借势同行,待来日孱弱新君登基,再无人能与陈世钦抗衡,才是盛极必衰的清算之时。待到那时,他今日为陈世钦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可以杀人的刀。

  当然那是将来的事,如今他唯一要做的,便是让这个不被司礼监选中的靖王殿下……永远走不出江南。

  唯一的办法,便是将浙直总督胡敬诚彻底拖下水。

  要对付一个手握兵权的皇子,除了镇守一方的大将之外,再无别的可想。

  于是卢世全送了甘庭玉一碗闭门羹的当日,便带了两个东厂番役悄然出了南京城,直奔温州亲自见胡敬诚去了。

  而此时的浙直总督胡敬诚,正在温州筹备一场大战。

  此次靖王嘉斐南下,众说纷纭,最多的说法,无外乎说王驾是来和他胡敬诚抢兵权的,皇帝陛下不满东南倭患迟迟不能根治,终于派了儿子来换将来了。

  若当真如此,胡敬诚倒是做梦都要笑醒了。

  地方省府的政务一向由布政使司、按察使司和都指挥使司这三司分权而治,像总督这种集大权于一身的大员并非常设。

  但就有浙直总督,不仅统领浙江,还兼领着南直隶。

  人人都说浙直总督是封疆大吏,威赫一方,只有他这个浙直总督本人才知道,这根本是块烫手山芋。

  而这山芋他已眨眼在手里捧了八年。

  八年前来浙江之前,他曾在御前信誓旦旦,此次南下不平倭患誓不还,结果一晃八年,他果然愧不敢还京面圣。

  东南的倭寇他平不了,不是因为他胡敬诚没有能耐,而是因为浙直总督这个官还不够大。

  东南之倭患,直白说,其实并非外患,而是内忧。

  这些倭寇实则不过是海盗,比之北方的鞑靼铁骑,无论战力还是数量都要差太多了,但就是一直不能根治。

  是因为朝中有人不愿意根治倭患。

  通倭谋财的主谋,当然不是那个被当作弃子杀来以平民愤的陆澜。

  甚至不止是织造局和陈世钦。

  这一根绳上的蚂蚱密密麻麻,甚至互相之间未必都是同心同路的,其数之多,不胜数,也不敢数。

  至少是他胡敬诚不敢数。

  但靖王殿下则不同。

  有太多浙直总督不能做的事,靖王殿下不仅能做,且能做得到。

  初闻圣上将靖王殿下放来东南时,军中多少人替他不忿,唯有他本人感激涕零。

  他以为圣上这是终于体恤他的难处了。

  这位靖王殿下不需要知兵识略能征善战,甚至并不需要在前线露面,只要能在南直隶替他按住那群拖后腿的蝇狗之徒,则前方大事可成。

  靖王殿下在北方力挫鞑靼,终与蒙人达成了休战通商之约定,这件事胡敬诚当然也有所耳闻。

  他起初不太尽信。

  他曾有幸在京中见过这位靖王殿下两面。

  印象里的靖王嘉斐,还是当年未及冠年的二皇子,虽然锋利,到底是个孩子,更无一日领兵,无一日上过战场。胡敬诚实在很难将之和一个能够统帅五军平定边关的形象重叠在一起。

  将军征战,皇子领功,这种事古来有之,并不稀奇,胡敬诚认为,北疆之事,多半也便是如此。

  及至殿下从关外回来,寻他解围,又与卢世全一番鏖战。

  他才赫然发觉如今的靖王殿下与当年那个少年似乎已有所不同。

  但仍然是锐气有余稳妥不足的。

  否则,此时的殿下就不该着急去碰织造局与司礼监这颗大石头。

  再然后,靖王殿下成了这个新走马上任的大都督,奉皇命南下,却并没有来见他,也没有召见他,既不向他传达圣意,也不和他讨要兵权,而是倏地一下从众人的眼皮子底下消失了。且一消失便是月余。待再出现已赫然拉扯起一支足有五千人的龙虎之军,一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以气吞万里之势把沿海流窜的倭寇尽数往南撵。

  甚至连东南前线诸卫,也被收得服服帖帖,实实在在从口服到心服。

  胡敬诚终于渐渐有点明白了。

  是他错了。

  是他以小人之心,小瞧了这位靖王殿下。

  靖王嘉斐正在做的事,是兵谏。

  并非以皇子亲王之身对浙直总督,而是以一个军中后辈的立场向他这个战绩疲软的“老将”发出了诘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