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亲口下了命,要杀顾三娘,虽然不见圣旨,但话毕竟是当着一众阁臣们的面说的,算是“口谕”。曹阁老的书信不日便送到了军营之中,请靖王殿下早作准备。
所谓“早作准备”,自然便是让他先把那个女子妥当处理了,不要留给东厂的人,免得多生枝节,后患无穷。
嘉斐看着手中这信笺,不由重重叹一口气。
在曹慜这样的内阁大员眼中,顾三娘不过是连名字都不值得被记住的“顾氏女”,是个一个可有可无的“女匪”罢了,死了,充其量也就是阵亡者数字中的一个,而活着,怕是连个数字也算不上,只能被彻底淹没在“百姓”这个看似重要的统称之中,绝不该妨碍大局。
但对顾三娘身边的人来说,尤其是对顾三娘自己而言,她却是一个实实在在的鲜活的人,是一条性命。
若是早几年的时候,杀掉一个顾三娘而又不激起民愤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他甚至还可以利用她的死为自己拢络人心。
可如今,他并不想这样做。
大概是因为,小贤终于回来了。
倒不只是害怕甄贤会生气,为此嫌恶他。
嘉斐觉得,而今他的心境已在不知不觉间发生了许多变化。
从前的他,有各种理由不畏惧去做一个坏人,但如今,他却更渴望能做一个好人,一个更配得上小贤、能使小贤甘愿为他留下来的人。
也许他当真是在下意识改变自己,想要离小贤期望里的模样再近一些、像一些。但他却觉得,这样的改变也没有什么不好的,相反让他感到安心,甚至喜悦。
他已经许多年不曾有过这种感觉。
那些随着母后的离去而生的愤怒似已渐渐平息,如同冬去春来,冰雪融化,在心间再次萌出温柔的枝桠。
这一切都是小贤带给他的。
小贤便是他的救赎,是他藏于心底的柔软。
这份无法明言的感情,他从未奢望能有第二个人懂得,哪怕是父皇,或是嘉钰。
这是只属于他的珍宝,只能由他自己守护。也只有他自己。
嘉斐将曹国老的信折好重新装回信封里,犹豫片刻,还是独自出了大帐,去寻甄贤。
甄贤正在翻阅从各县府讨要来的往年天文卷载,推算天时天象,见嘉斐突然过来,颇有些诧异。
嘉斐一言不发,上前就一把将他抱住。
在这军营之中,又是白日,随时都会有人过来,如此亲昵厮磨,甄贤其实十分抗拒。但这一阵行军打仗,外加他又有意回避,两人虽身在一处,却总是各自被牵绊着,聚少离多,都甚是思念。故而,虽然觉得羞臊,甄贤也只稍稍挣扎了一下,并未将嘉斐强硬推开。
嘉斐便一直这么抱着他,也并不做多余的事,只是不肯撒手。
殿下这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八成是有什么事情要对他说,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才好。
而眼下这时候,能让殿下如此为难的事,无外乎也就那么几样。
甄贤心尖一悸,顿时隐隐担忧起来,便抬起手,轻柔在嘉斐后心安抚地拍了两下,低声询问:“殿下这是怎么了?可是京中有旨意到?”
小贤总是太懂他,一望即知,有时候甚至通透得叫他害怕,不知该如何是好。
嘉斐不禁一阵惆怅,将甄贤拽到一边坐下,小心安抚道:“你先答应我不许着急,更不许恼起来气坏身子,我才告诉你。”
甄贤眸光微闪,立刻便要猜到了,“陛下不肯赦免三娘他们?”
嘉斐苦笑,“他们既然已经收编成军,又立下战功,从前犯过什么事,父皇其实根本无心要管。至于顾长生,看曹国老的意思,父皇既然认可了郭鑫这颗人头,平反昭雪就只是时间问题,多半要等到战事平定以后,绝了后患,再一起清算。”
甄贤略一怔。
殿下呈交御前的折子,是他拟的,听殿下这一番话,折子里提到的,皇帝似乎都首肯了。既然如此,也算是好事,何故殿下却不喜反忧?
甄贤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嘉斐见之,摇头止住他,长声一叹。
“顾长生是顾长生,顾三娘是顾三娘。”
他把曹慜那封信取出来,递给甄贤。
甄贤接过来匆匆看了,半晌失语,只觉得眼前黑潮翻涌。
皇帝陛下的意思,至少从曹国老所转述的来看,着实是要在东南彻查到底了。
但也正是因此,才非要三娘消失不可。
因为三娘的存在成了中伤殿下的箭,而皇帝陛下根本不愿意听到这样的中伤,更勿论为此与群臣争辩纠缠。
顾三娘这样的女子,只要活着,便是淫邪,任何人都可以肆意编排遐想无限,只有她死了,才是侠女,是孝节。
所以为顾长生平反,是为了定某些人的罪;杀顾三娘,是为了让某些人闭嘴。
对圣上而言,人命皆是棋子,生杀皆是利弊。
可人毕竟不是棋子。
三娘还只是个妙龄少女,她又何辜,就要为此枉死?
倘若当真就让三娘枉死,和那些为一己之私便害死她父亲之人,又有何分别?
心中一片凄凉,沉闷如巨石压顶。甄贤沉默良久,哑声开口:“殿下——”
嘉斐唯恐甄贤要误会,忙接过话来,“我自然不会冤杀三娘,但东厂既已奉旨插手,我怕是很难面面俱到。”他看着甄贤脸色,顿了一下,又接道:“倘若她当真是我的姬妾,反倒容易。但她毕竟不是。眼下又正是战时,想要她的性命,办法实在太多。”
殿下如此努力地“自辩”,实在是很罕见。想来大约是他脾气太臭了,才让殿下过于担忧,还要这样为难地拼命辩解,唯恐被他误会。
殿下之所以忧虑,至少有一半,是因他而起的。
甄贤骤然一阵恍惚。
“殿下不能把三娘收在身边。圣上要杀三娘,是为了‘绝人言’。殿下如果这么做,就是忤逆了圣意,定会激怒圣上的。”
他轻叹一声,下意识如是说,原本是想让嘉斐宽心些,谁知话一出口,莫名又觉得不妥,到好像是他自己揣了什么私心似的,忙低下头去又接了一句:“……我没有别的意思。”
这反应叫嘉斐呆了一瞬,明白过来,反而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