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拣尽寒枝>第132章 三十七、我不许你死

  甄贤浑身一颤,瞬间脸就彻底红透了,想抗拒又不敢出声,唯恐被外间的人听见,只好怒气冲冲地拿眼瞪着嘉斐。

  如今在禁中,比不得从前在靖王府,皇帝陛下跟前伺候的人比做靖王那会儿不知道多了多少,尤其还有负责起居注的史官,天子一言一行都要记录在册,不能随心所欲全撵得远远的。甄贤是个面皮薄的,那受得了这档子事被一大群人在近前听着瞧着,每每能躲就躲能逃就逃,实在躲不过了,才半推半就奉陪一场,也是半点声音都不肯漏出来。

  自从嘉斐登基成了皇帝,甄贤总觉得尴尬,无所适从。

  他是陛下的臣子,又不仅仅是臣子。

  至少陛下明显没有将他视为臣子,而是把他当作最亲密的爱/侣对待,总能找出各种各样的借口让他留宿宫中,偶尔还会微服出宫去找他。

  可他却又不是女子,不是陛下的妃嫔。

  这种错乱的关系始终无法理清,让甄贤惶惑不安。触犯禁忌的羞耻感时时刻刻侵蚀着他,更莫名叫他贪恋,要拼尽了全力才能勉强克制沉沦的渴望。

  从小到大,礼法,教化,他认知中所有的一切都告诉他,这样是不对的,他不该做这样的事,更不该纵容陛下与他一起堕落悬崖。

  可心底总有另一个声音狂乱地想要冲破囚笼,对他嘶声呐喊。

  他究竟做错了什么呢?

  不过是心悦一人,情之所至,为何如此煎熬?

  甄贤眼眶发红,面颊滚烫,才一沾着卧榻上的软垫,就挣扎着往角落里缩过去,一手抓着自己衣襟,一手抵在嘉斐胸前竭力推拒着,勉强维持最后一点距离,压低嗓音嗔道:“说好的‘彻夜勤政’呢?陛下就是打算这么‘勤政’的?”

  嘉斐哪肯在这时候罢手,甩了靴子就强行爬上榻去,直接那身子把人压住了,在他耳边轻笑低语:“是你们说的,皇帝没有私事,凡我的事,哪怕床/事也是国事。既是国事,怎么不算‘勤政’?”

  这满口胡说八道的歪理臊得甄贤愈发面红耳赤,只能目瞪口呆望着嘉斐,心里想说,这人如今做了皇帝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真是再没谁能弹压得住了,什么混账话也能说出口来。

  “这可是陛下批阅奏疏议论国事的地方,哪有外臣留宿在陛下的书房里的……陛下明日还打算在这儿召见阁臣议事么?”

  耳畔温热潮/湿的吐息撩得人心猿意马,他只能强自镇定,挤出负隅顽抗的话语。

  嘉斐抱着他,笑得震动不已。

  “不宿在朕的书房里,那就宿在朕的寝宫里吧,朕倒是不介意现在就抱你回去。只怕你自己要先不答应。”他说着竟真作势将甄贤抱起来,就要往外走。

  堂堂的督御史大人,在陛下的书房里被抱上了卧榻已然匪夷所思,若是再这么被一路抱回寝宫,从今往后要他如何自处?

  “别!就……就在这儿就好……”甄贤慌忙死死抓/住嘉斐衣袖哀求,话已脱口而出,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然应允了什么,顿时羞耻得整个人都彻底缩成了一团。

  嘉斐满脸得逞,顺势将人往怀里搂得更紧,一面亲昵索求,一面委屈呢喃。

  “我今儿可是什么都答应你了,你就不能心疼心疼我,也答应我一回么?你自己算算有多久没容我亲近了……好不容易逮住你,你讲讲理,哪有我这么苦的皇帝?”

  可皇帝陛下这话说的,到好似是他在和他做交易一般,因为他勉强陛下做了陛下不乐于做的事,得了便宜,所以得献上自己来交换,总要让陛下也舒心满意了才好。

  但这世间怎么能有臣子宽衣解献媚御前与圣上做交易的事?

  如此行/事,与娼妓又有何分别……

  甄贤原本心里便总有抗拒,如今一听这话,顿时心尖刺痛,张口反诘。

  “陛下既然觉得苦,不如早日立后,充纳后宫,好过总抓着臣下以色侍君。”

  话音甫落,嘉斐的脸色便也僵了,气得不行,连手上的力气都大了几分。

  “……什么叫‘以色侍君’?你我之间,你当真是这样想?难道真是我在强人所难淫辱臣下了?”他青着脸瞪着甄贤,一脸难以置信,实在不能接受这四个字竟然是从甄贤自己的嘴里吐出来的。

  他与小贤这样的关系,明眼人多多少少也都看得出来。嚼舌说些难听话的大有人在,早已不知多久,他都觉得没什么好在意的。

  可唯独是小贤自己。

  小贤怎么能自己说出这样的话来?

  如果连小贤心里都是这样想的,那他这些年来的苦心执著究竟都算是什么?难道当真只是荒唐么?

  他如今已然贵为天子,要什么不能得?这天底下不知道多少人巴不得能跪着爬着进他的床帐。他都只一心一意,只想为一人遮风避雨,哪怕落得身后骂名也不在乎。没料到,这人却偏偏不顺着他。非但不顺着他,还一副是他做错了的模样。

  可他究竟做错了什么?

  他不过是爱上了一人,爱到深入骨血,剜不出,戒不掉。

  爱慕之心,人之常情,实难自禁,何至于此。

  如同当头一瓢冷水,任如何一腔火热也全被浇得透凉。

  嘉斐顿时兴致全无了,可又不甘心至极,更是恼恨,就撒开手坐在那儿,阴沉着脸咬着牙一言不发。

  甄贤也红着眼眶默默坐在一边。

  陛下已然不太能察觉,方才究竟说了什么样的话,何以就刺痛了他,更不可能切身地明白他究竟处在何种尴尬煎熬的境地。陛下如今所能想到的,能感知的,尽是委屈愤怒,是身在万人之上却仍不得酣畅如意,仍要被无形枷锁束缚的憋闷。

  这枷锁,未必真是他甄贤给陛下套上的。

  但这滔天的怒火,却也只能他一个来承受。

  甄贤不敢说,一个人一旦掌握了天下至高无上的权力,究竟是不是必然会在这天长日久的侵蚀之下渐渐蜕变,丧失了同理心,变得危险,陌生又遥远。

  但他与陛下之间,实在无谓追究谁对谁错,又是谁先口不择言。

  他也实实在在地并不想与陛下争吵。

  甄贤重重叹了口气,勉强理了理自己已然被扯乱的衣襟,站起身垂头向嘉斐施礼。

  “是臣失言,陛下不要气大伤身。夜深露寒,陛下早些安歇吧,臣……且告退了。”

  他竟然又打算就这样走了。

  “你给我回来,不许走!”

  嘉斐陡然暴怒起来,想也没想已伸手一把掐住甄贤手腕,狠狠将人拽回来,几乎是用摔地再次压倒在榻上。

  后背生硬的撞击感疼得甄贤压抑轻呼,不由地猛吸进一口凉气,骤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嘉斐按住他双手的力气那么大,犹如一头雄狮,居高临下地按住了猎物,亮出染血的獠牙。甄贤根本连挣扎都忘记了。

  记忆里尘封日久的碎片就像沉眠水底的泥沙,陡然被激起,一片浑浊。

  甄贤瞪大了眼,惊恐地看着正死死压按住他的男人,眼前一团扭曲,竟错觉看见了另一个人。

  那并不是他熟悉的嘉斐,而是巴图猛克,一瞬又幻化作更浓黑可怖的模糊人影,就像是从至深的深渊之下爬出的淤泥。

  不愿忆起的过往洪水般涌上,令人窒息。

  甄贤止不住地簌簌发抖,眼底一片狂乱,当即牙关用力一咬,就咬住自己舌尖。

  血顿时就涌/出来,漫过喉头。可他紧紧闭着嘴,自己往肚里咽。

  他竟用如此惊惧的眼神瞪着自己,如同暴风之下的落叶,随时都会彻底破碎。

  嘉斐陡然一怔,猛醒过来顿觉不好,慌忙一把将人拥进怀里。

  “小贤!小贤!你看着我,好好看看我!”

  他一手捏住甄贤下巴,强迫他松口,这才见他已然满嘴是血。嘉斐吓得心都凉了,几乎要大喊起来,想传召太医,却被甄贤一把拽住。

  “殿下……”甄贤嗓音沙哑,唤了一声,就如同虚脱般软倒在他怀里,似乎意识仍未清醒回来,仍在当年梦中。

  嘉斐只得紧紧抱着他,一边反复轻哄安抚着,“是我。我在这里。别怕,没事了。”一边抹去他唇角溢出的鲜血。

  小贤从前遭遇过什么,忌怕什么,他原本该是最清楚的。曾几何时他也怒起心头恨不得生撕了那伤害过小贤的野蛮鞑子,到头来自己竟也没有比一个为他所不齿的野蛮鞑子好多少,竟险些丧失理智,做出无可挽回的恶事。

  可他怎么能是这个样子?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他就渐渐变成了这个样子……那些心底翻腾嘶叫的暗潮无知无觉地就弥涨而上,漫过双眼。

  嘉斐茫然无措地抱着甄贤。除却小贤当年在还京途中受伤几乎死了那回,他再不曾如此刻这般,感觉怀抱中的人那样单薄,脆弱,仿佛只是一捧幻影,是投入掌心的月光,待到天明时分便要散了,无踪无影。

  而他竟不知该如何是好,就好像他又回到了幼时走不出去的冷僻宫殿之中,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做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等着,等待冥冥之中早已注定的结局。

  可若当真如此,一切漫长如苦修的挣扎求索,又都是为了什么?

  心中遽尔一阵绞痛,嘉斐下意识收紧双臂,死死抱住怀中的人,如同抱住绝不肯失去的珍宝。

  也不知过去多久,他听见甄贤哑声低语。

  “陛下,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熟悉而温暖的体温安抚了战栗的灵魂,腥甜的疼痛将几乎抽离的意识拽回躯壳。甄贤缓缓抬起头,望住嘉斐时,眼底一片长夜无垠,是浓黑的悲伤。

  其实彼此心低早已各自清楚。

  再这样下去,总有一个人会在某个毫无征兆的时刻,骤然崩溃,就好像今时此刻,好像宿命的轮回,不死不休。

  可是无法停止,无论如何也不能放手。

  嘉斐听见自己喉管里发出意味不明的怪声,也许是压抑至极的呜咽,也许只是叹息。

  “我这一颗真心究竟是如何待你,你明明知道。我今生已认定一人,只与他携手看乌飞兔走沧海宸寰,除此一人,再无他求。你告诉我,这人是谁?”

  “你……别逼我——”甄贤眼中散出痛苦的光。

  “我不逼你,你便又要逃走。”嘉斐执拗地死死盯着甄贤的眼睛,也迫使他回看着他的,要一个回答。

  一瞬相对,两下无声。

  良久,甄贤溢出冗长叹息。

  “……陛下九五之尊,是天下之主,理应采选淑德贵女为贤内助,母仪天下,孕育后嗣,甄贤不过是个罪人之后,又不是女子,实在不配为陛下如此——”

  “你何必还说这些废话来气我。”嘉斐截口打断他。

  这些陈词滥调真的一句也不想听了。

  嘉斐缓缓将手挪到甄贤心口的位置,用力按住了,一瞬不瞬地看定他。

  “就一回,哪怕就这一回,你什么多余的也不要想,你只问问你自己的心,如若你当真是,真心再也不想与我纠缠下去了……那也没有关系,只当我这些年来全都是一厢情愿。我也不愿意勉强你。只要你开口,从今往后我都不会再为难你。做君臣也好,别的什么都好,只要你能舒心开怀,我都随你。”

  说到此处,他忽而陷入死寂,只仍旧深深望住甄贤,良久良久,才又哑声说了一句:“可是小贤,你要想好了再开口。”

  而后他便什么也不再说了。

  甄贤控制不住得浑身发抖。

  心里一瞬涌起千万个疯狂的念头,临到末了也全化作飞灰。

  陛下望着他的眼睛里有濒临绝望的挣扎,一闪而逝,他依然看到了。

  可是直到这一刻,当嘉斐就在他面前,看着他的眼睛,说出这样要他决断的话来。他却赫然惊觉,一切顽抗皆是徒劳。

  他已无法再退回去了。

  若是从前,十年、甚至二十年以前,彼时他与陛下尚未纠缠至深,或可以止步,而今却是早已不能了。

  要如何做,才能将彼此融入的另一半魂魄生生撕裂,弃于脑后?

  他做不到。

  陛下就是他的命。他就是死,也无法割舍。

  甄贤死死咬着自己的嘴唇,直咬得湿滑鲜血又涌出来,听见欲念狂烈的啸叫。

  “我一定会遭报应的……一定会不得好死——”

  他终于瑟瑟伸手抓住嘉斐的衣襟,难堪地将脸埋在那熟悉的温暖胸口,无法离开,亦无法面对。

  “胡说!”几乎是立刻,嘉斐便将他紧紧拥入怀中,仿佛要驱逐涌上心头的焦灼,皱眉在他头上轻拍了一下,“有我在,我不许你死,天也不能带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