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拣尽寒枝>第139章 四十一、人殉(1)

  玉青领着一队禁卫和两名太医赶到坤宁宫时,坤宁宫的大殿上倒还是秩序井然。

  皇贵妃崔氏和昭王妃正坐在一张贵妃榻上头碰着头细声低语,不知说些什么。

  一旁的软凳上坐着荣王殿下的侧妃萧氏,神色伶俐的漂亮面孔上挂着一抹隐约微笑,不时点头应和。

  其余皇族命妇也都在座,不敢高谈阔论,三三两两的私语不绝,等待消息传来。

  只除了郑太后和万太妃二位。

  自从郑太后回宫,与万太妃东西分立,内命妇们的朝见礼数便难免微妙起来。一位是在册的皇太后,一位是当今天子的养母荣王殿下的亲娘,得罪了谁,委屈了谁,都是为难。于是许多原本该由太后主持的事才全推给了崔莹这个独一无二的皇贵妃,任太后和太妃各居自己宫中王不见王落得清闲。

  崔莹倒是不在意的。做一个端庄能干可以“主内”的女人是她从出生起便反复被教授的事,已然深入骨髓,即便没什么喜好,也是擅长的。

  她只是厌烦这些事要挤占了她难得与儿子相处的时光。

  再不远处,两个宫娥和傅姆拥着年幼的太子殿下,正坐在一方与众人隔开的软席上。

  太子殿下穿戴齐整,已初初见了个小少年的模样,身形虽还幼小,眉目却很沉稳。他也不吵闹,在一群命妇宫眷的包围之下静静翻看自己的书卷,偶尔会把手伸出去,在暖炉上暖一暖。

  崔莹人虽与苏哥八剌说着话,目光却总忍不住要往儿子所在的地方望一眼,确定他还好好儿地坐在那儿。

  说来也奇怪,太子的眉眼样貌都像极了他的父皇嘉斐,性情却比嘉斐少时温顺随和得多了,也不喜欢骑射习武,有事没事的时候总喜欢抱一本书找个清净地方慢慢翻看,自得其乐。大约是因为实在被保护的太好了。又或者是因为实在年幼。被迫逃出京城留在边关的三年也并没有给他留下太多打磨痕迹。他仍然像是一块璞玉,光泽温软。

  宫人们巧言讨好,最爱对崔莹恭维:太子殿下像母亲,将来一定是个守成天下的温柔君主。

  可崔莹却总有一种微妙地感觉。

  她觉得比起她这个母亲,太子反而更像甄贤。

  自从当初她执意让太子向甄贤行师礼,后来甄贤也真的做了太子殿下的老师,每日亲自教习太子读书功课,甄贤的存在便再也无法剥离的成为了太子殿下人生中的一部分。

  太子殿下一直都非常地喜欢甄贤,每每说到甄先生,两只眼睛里全都是光,充满了崇拜仰慕。甄先生见多识广,文采飞扬,才智过人,清正儒雅,读过的书堆起来比山还高……种种溢美,怎么夸也不嫌腻。相比之下,她这个生身的母亲反倒逊色多了。

  她也是出身门阀大族的女人,读过不少书,但甄贤带着太子读的书所涉猎远比她所能接触的更广。起初时,她还能拉着太子问问,今天先生教了什么,但很快地,她就不太能跟得上了。太子每天晨昏前来拜见母亲时,眉飞色舞说得全是她闻所未闻的东西,偶有时候,她甚至不能完全听懂,于是只能愣磕磕听着,维持微笑。

  怀胎十月忍痛拼命生下的儿子,渐渐地就离自己越来越远,好像这世上只要有父皇、有甄先生就足够了,她这个母亲反倒成了可有可无的陌生人

  崔莹觉得自己可笑。

  原以为自己早有觉悟,什么都已想得清楚明白,到头来,还是却会生出这样微妙的小心思。岂非庸人自扰作茧自缚。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没什么野心和欲求的女人,原来竟也不是。她并不是只要能好好活着就可以满足的。

  然而就算她不满足,又能怎样呢?

  难道她还能去向天子奢求所谓的“爱”么?

  她嫁给了一个注定不会给她一星半点宠爱的男人。打从第一眼看见当年的靖王嘉斐,她就嗅得见危险气息。这个男人是这天底下最不可思议的人,天生尊贵,又温柔又残忍,他总有一天是要登上帝位的。她当时就知道。所以她立刻毫不犹豫地上了这条船,像个求生的溺水者。她也别无选择。

  帝王的宠爱不过水月镜花,是一味虚妄的媚药,易碎的美梦。

  她原本以为她早已足够懂得。

  可是当她亲眼看见过,那个男人温柔多情为一人痴心狂浪不顾一切的模样,她才恍然顿悟。

  所谓“帝王无爱”也不尽然。

  他并不是不会去爱的,只是不会爱她而已。

  倘若甄贤与她一样同为女子,崔莹完全可以看得见,陛下的身侧定不会有她半点位置。而她可以是陛下的女人,他的棋子,他的盟友,甚至是他儿子的母亲,但永远也不可能成为他的爱侣。

  可她确实是当今天下最为尊荣显贵的女人之一。每日衣食无忧,被人前簇后拥地伺候着,奢侈又气派。比起需要起早贪黑劳作持家的民间女子,她已然幸运太多。

  然而她又真正拥有什么呢?

  她的一切都是那个男人的赏赐。

  除了她的儿子。

  不,包括她的儿子。

  而假如有朝一日,太子殿下也真的彻底离她远去了……

  其实与甄贤没有关系。甄大人并没有亏待过她。就算没有甄贤其人,她的处境也并不会变得更好。

  她所困顿种种,画地为牢桎梏住她的种种,都只是因为她生而为女子。

  只是这世道肯给女人的实在太少太少。

  崔莹由不得长叹一声,要忍不住地拿眼望着她唯一的宝贝儿子,她的命。

  那眼神叫一旁的苏哥八剌忍不住地揪起眉。

  苏哥八剌觉得她大约能猜到崔莹在想些什么。

  虽然她未必赞同,但也并没有什么兴趣干涉苛责。

  她只是觉得崔莹常常太过消极了。

  在苏哥八剌的眼中崔莹是典型的汉人女子,坚强,隐忍,逆来顺受,男人和儿子便是她的天,哪怕大地再宽广,始终也是得擎着天的。

  但苏哥八剌却是绝不肯服这一套的。虽然眨眼也已嫁入中原这么些年了,苏哥八剌依然保持着当年草原公主的那股子闯劲,觉得这世上一切会叫她不舒坦的规矩都是用来打破的。崔莹的温婉贤淑大方得体总叫她的心里针扎似的,尤其是从应州返回京城以后的这几年,甚至愈演愈烈。相比之下,反倒是时不时便会露出锋利爪牙的萧蘅芜渐渐地让她有了许多痛快的感觉。

  在应州的那三年,使她与崔莹几乎亲如异姓姐妹,但自从回到京城,崔莹再也没有一次主动与她提起那三年中发生的事。

  苏哥八剌总隐约觉得,崔莹其实是伤心难过的。她躲在北地边疆带着幼子草木皆兵每日惶惶的时候,那个原本应该保护她和孩子的男人却远在江南,和另一个人在一起……这样的事,无论哪个女人恐怕都很难坦然接受。

  虽然苏哥八剌也明白知道,以当时那样的情势,靖王府能分出一半的王府卫留给崔莹和世子已经实属不易了。可她总还是有些愤愤。

  她至今对那个已经成为圣朝皇帝的男人也还是喜欢不起来。

  也许是因为他和她的哥哥始终是对头劲敌。

  也许是因为觉得他亏欠了与她情同姐妹的崔莹。

  也许是因为他和七郎之间的种种尴尬角力。

  也许……是因为甄大哥。

  苏哥八剌说不上来。

  那更像是一种直觉,这么些年来从没消失过,时不时便会冒出来刺痛她的神经。

  她知道当年甄大哥为什么执意选择回来。

  她只是觉得,她很难看清,这选择到底是对还是错。

  苏哥八剌苦恼地揉了揉自己的脸,忍不住叹气,出声宽慰崔莹:“姐姐放心吧,太子殿下聪明又懂事,不用那么牵挂着。我哥哥像太子殿下这么大的时候,还得要我嫂嫂给挂在身上呢。”

  她说得夸张,一旁侍候的宫女听见都“噗嗤”笑出声来。

  崔莹郁郁寡欢地跟着笑了一声,恹恹道:“殿下的好都是祖宗庇佑,圣上恩泽,老师们悉心教导,有我什么功劳。”

  一旁的萧蘅芜眼中瞳光一闪,立刻巧笑接上话来:“娘娘这是说的什么话。母子连心。娘娘是太子殿下的生母,生身之恩总是血浓于水的。”

  崔莹闻之神色微微一松,想到跟前的这两个女人都还未有子嗣,那萧氏倒也罢了,苏哥儿与昭王殿下虽是为国联姻却是两情相悦幸福美满,竟也迟迟不见动静,怎么说她至少还有个儿子,而她的儿子更是当今的东宫……如此想来,心里淤塞不畅的郁气骤然又顺了不少。崔莹沉沉呼出一口浊气,抬眼看了看苏哥八剌和萧蘅芜,笑着伸出葱管儿似的手指尖,在她们白皙的额头上一人点了一下,佯怒嗔道:“等你们几时也做了娘亲啊,再来和我说这些罢。”

  三人又细声说了几句,陡然听见殿外一阵急促脚步声。

  崔莹脸色突地一白,来不及先声发问,已见全副披挂的玉青挎着刀步上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