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拣尽寒枝>第144章 四十四、对错输赢

  皇考众妃嫔迁居帝陵西侧,侍奉先帝近前。宫中精挑细选,着宫人数十同往服侍,无敢不周。天子仁孝,亲自恭敬,送继母与养母至皇陵。身为万妃亲子的荣王嘉钰反而自从先皇大丧便旧疾复发卧病在王府,由始至终没有出现。

  万妃夜夜啼哭,泣书天子,恳请圣恩垂怜弱子,用尽了这一生从未对这个幼年丧母的养子所用的慈孝深情,斑斑泪迹烙在绢帛,触目惊心。

  据载,天子见之动容,躬亲拜望,亦言出肺腑,道:“娘娘是我的养母,四郎是我的亲弟,我从未有一刻忘记,也绝不敢忘。”二十余年母子隔阂,冰融于临别。

  而那位幽居深宫多年,据说早已疯了的先皇继后郑氏,却在步下马车望见皇陵陵门的瞬间,眸中散出异样精光。

  她半仰着脸,出神许久,抬手整了整髻上象征皇后身份的礼冠,回身看住前来送行的天子,忽而幽幽扯起唇角。

  “你的母亲并非我所杀。可你却害死了我的儿子。”

  这一声叹息,几多悲凉幽怨。

  依照太医所记录,郑后已经许多年不曾开口说话了。

  嘉斐身边浩浩汤汤跟着许多人,有近前伺候的侍人,有钦天监的礼官、翰林院的修撰,有辅国之勋的阁臣,还有带刀守护的锦衣卫,猛听见这么一句,全都愣住了。

  玉青反应最快,本能就横起手中刀,想要上前。

  嘉斐抬手挡了一下,将之按回原处。

  他盯住这位沉寂多年甫一开口便向他发难的继母,静看了好一会儿,沉声应道:

  “长兄就在京郊,身体康健,衣食无忧。您如若想见,可以传书宫中,宫中自会酌情安排。”

  郑后眼珠乌黑,缓缓转动,将在场每一个人挨个扫过,再次落在直耸入云的陵前石牌上。

  “你当初,在这里三年。我们母子,却是此生都再也回不去了。”

  那模样,仿佛她的这一生早在当年的庄闵郡王身死皇陵时便已结束,从此再不能走出这一潭死水。

  在嘉斐身后跟随注记天子起居的修撰是新科的状元,年纪虽不算小,却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吓得手抖个不停,将一支北尾小狼毫掉在地上,连忙弯腰去捡,却连捡了两三次也没能捡起来。

  纤细挺直的笔一路滚到郑后脚边,被素色履头截住,才终于停下来。

  郑后垂头看了一眼,俯身将那狼毫史笔捡起,竟又扯动唇角,笑了一下。

  她上前两步,径直将那支笔送到了站在嘉斐身侧的甄贤面前。

  甄贤微微一怔,顿时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只能尴尬得暗自咬紧了牙关。

  嘉斐见状便伸手想亲自将那支笔接过来。

  郑后却立刻抽回手来。

  “这史笔,陛下还是不碰的好。”

  她抬眼再看向嘉斐,刹那,眸中掠过的光竟如刀锋一样利。

  她缓缓将那支笔挪向自己右侧。

  一个人影鹤发苍苍,却不见老态,躬身上前就双手将笔接过,几步疾趋送上那已然吓得哆哆嗦嗦的翰林院修撰跟前。

  “修撰大人,您拿好了。”

  正是陈世钦。

  所有视线都焦灼在那一支由陈世钦奉上的史笔。

  那翰林院修撰早已吓得出了满身冷汗,青衫湿透了全贴在前胸后背,一只右手竟抖得筛糠一样,根本无法握笔。

  这模样看得众人各自唏嘘忧愁,竟不知他究竟是害怕接了这笔就要被皇上疑心多些,还是害怕不接这笔就要被陈公公惦记多些。

  玉青跟在御前,离得最近,眼见主君被如此挑衅,偏当事的又不争气,心里气急,忍不住伸手一把掐住那编撰的手腕,骂道:“别抖了,丢人!”

  他硬是按着那翰林院编撰的手将笔接了过来。

  郑后略眯起眼,抬手唤陈世钦:“陈伴伴,扶着我走。”

  陈世钦得了太后的令,先埋头在嘉斐面前俯身跪拜一回。

  “老奴跪谢圣恩,定当小心伺候,绝不敢有怠惰二心。”

  而后他才站起来,拍一拍衣袍下摆沾染的尘土,到郑后身边掺扶,竟是面有得色。

  先皇大行,这人便立刻站到了太后身边,打量太后虽无实权但有身份,毕竟也是先皇继后天子继母,当可以做他的挡箭牌,故而有恃无恐。

  那仍在惊骇中不能回神的翰林院修撰战战兢兢握着笔,呆愣许久竟不知这一出究竟该如何记下才好。

  时值寒冬,正是飘雪时节,落得天地白茫茫一片,层林山峦在后,孤高石牌立于帝陵之前,犹如天门。

  嘉斐定定看着那道隔绝生死之门,直到郑后在陈世钦搀扶下领着先皇众妃嫔及侍人消失在视线尽头。

  人群垂首缓步,静默无声,一步一跪叩,在雪地天阶上留下冗长的足迹,而后很快便又被新落得雪花所覆盖,消失得如同从不存在。

  嘉斐静立许久,直到周身血液都几乎要冷下来,才转过身,向静候诸臣低声叹了一句:“回罢。”

  礼官与列队卫军奏起低沉婉转的号角。

  嘉斐步子一顿,骤然拽住身旁半步之遥的甄贤。

  “你跟我的车走。”

  甄贤脚步一顿,险些撞在他身上,慌忙中想要闪避便稳不住重心了,几乎跌倒。

  嘉斐紧跟着伸手一捞,就拦腰将人搂住了。

  他竟然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苍天皇陵之前,将当朝的都御史大人紧紧搂在怀里,俨然方才几句小心史笔的冷嘲热讽都喂到狗肚子里去了。

  根本是在赌气。

  才受完好大惊吓的翰林院修撰一脸生无可恋,两次落笔都是一团黑,干脆假装笔墨用尽,把手卷合上了。

  所有人都尴尬地站着,看着,不知该如何是好。

  甄贤脸也全白了,又不能就地拉扯给人瞧热闹,更不能就当众推开嘉斐把场面彻底闹僵,只能半推半就地顺着他跟着上了天子的车驾。

  车内宽敞,摆着软垫暖炉,一个侍人也没有留下。

  甄贤坐在靠近门窗的软垫上,半垂着头,默默听着车轴转动时的吱呀和马蹄踩在雪地里规律又松软的声响,良久无言。

  端正坐在眼前的皇帝陛下脸色沉郁,显然心情十分不悦。

  这怒气的由来,不必问,自然是陈氏,却也未必全是。

  甄贤暗暗咬住了嘴唇,在心里默数着彼此吐息的节律。

  果然没要多久,他就听见嘉斐格外低沉的嗓音。

  “昨夜陈世钦去找你的事,如若不是玉青,你是不是就不打算和我说了?”

  甄贤眸光一颤,已有意料,浅呼出一口白气,放下拢在袖中的手炉。

  嘉斐眉头紧紧皱起。

  不再被许多复杂视线盯着,怒气便毫不掩饰地从他的眼底溢出来,刀子一样割在甄贤脸上。

  他低声质问甄贤:

  “你为什么不和我说?”

  甄贤良久无语,只能抬眼看着他。

  这是始料未及的灾难。

  自从嘉斐登基,从前的靖王府便空置了。嘉斐原本想把这旧王府改一改,就做都御史大人的府邸,让甄贤仍住在里头,王府的旧家人也仍留在家里伺候,熟门熟路,方便照应。

  但这当然是不合规制的。所以被甄贤坚决地拒绝了。

  僵持到最后,甄贤便搬进了刚还京时嘉钰殿下叫童前、玉青去置办的那所别院。也正是旧时萧蘅芜劫持甄贤的地方。更是当年靖王殿下潜返京城,与甄贤一起避过东厂搜查的地方。比之靖王府,反而更是风波历尽,叫人心绪复杂。

  一进的小宅子,虽不阔绰,胜在安静。纵然嘉斐不满意,最终也还是拗不过。

  甄贤也不喜欢让人伺候,不被他强留在宫中的时候,就只喜欢自己一个人在家里呆着,膳食只需清粥小菜,批完公文就看书。

  嘉斐几次三番变着法送人到跟前去侍奉,也全被如数退回,连一个帮着拾掇四宝的书童也不留。

  众王公贵胄多住内城,出了西安门走着就到,只有甄大人一个住得偏远。皇帝陛下实在是很怕,这人躲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不知什么时候就又要突然没了,于是只好让玉青亲自选了几个王府出身的锦衣卫,把一整条胡同都置下了,直接搬进去门对门地住着,眼不错珠地看着守着,平日没事不得打扰,小事直接处置,大事立刻上报。

  于是也就有了前夜急递进宫的奏报,说陈公公领了两个东缉事厂的役长和旗下两队番役上了甄大人的门。

  陈公公下了车,进了院,见这冷冷清清空空荡荡的情形,除了甄贤之外连一个家仆也没有,当场就大笑起来。

  门是东厂的番子踹开的,甄贤正在书房里看书,甚至连门外的声响也没听见。

  反倒是斜对门的玉青,还叼着块宵夜的红豆糕, 察觉动静,连衣裳都来不及换,就提着刀冲过来了,正听见陈世钦笑着对甄贤道:

  “想不到啊,竟然是你保住了我的性命。幸亏先皇已登仙极乐,否则怕是要被你这辜负圣恩的小子气到呕血。”

  玉青一向最厌恶东厂,更厌恶陈世钦,可算是仇深似海相见眼红,只恨不能拔刀直接砍下去,当即上前护住甄贤,就瞪着陈世钦道:“陈公公明日就要启程上皇陵去了,还是早点回去歇着罢。”

  陈世钦一脸谦恭,拱手礼道:“我临行来拜谢甄大人的救命之恩。吾皇圣明,总不至于不让。”气得玉青差点没当场被红豆糕噎死。

  甄贤一脸茫然地从书卷中抬头,愣了好一会儿才拧起眉,道:“我没有保你的性命。”

  陈世钦目光矍铄,面色红润,姿态有多卑微,字字句句不与明言的嘲弄便有多跋扈。

  “我知道你想杀死我。你的祖父和父亲就一心想要杀死我,可到头来死得又是谁?你也一样。有句话老奴从前对先皇后说过,对你的父亲也说过,今日还可以再对你说一遍:‘你杀不死我,就一定会死在我手里。’”

  甄贤只得无奈叹息。

  “我从来都没想过要杀死你。但你着实还欠国法一个交代。国法杀不杀你,几时杀,我说了不算。”

  陈世钦闻言冷笑。

  他傲慢地仰着脸打量甄贤,眼中没有一丝信服。

  “你和我所做之事,有何不同?我用恐惧造王,你用的又是什么?”

  甄贤良久无语,终于只道:“我和你不一样。我只是在做我该做的事。”

  陈世钦却讥讽他,绕着弯,凑到跟前,笑容锋利又冰冷。

  “你和我确实不一样。天下人想要我死,还有一个你挡着;待天下人想要你死的时候,又有谁替你挡着?国法,不只能杀我一个,甄大人不是打小就知道了?”

  如是种种,皆是玉青在御前转述,连比带划,咬牙切齿,或有添油加醋,也未可知。

  但唯有一点是绝不会错的。陈世钦带人踹了小贤的门。

  嘉斐气得一宿无眠,在暖阁睁眼坐到天亮。

  陈世钦仍然可以,且仍然敢带着东厂缇骑呼啸过市,甚至明知这宅院里住的是谁,知道这一整条胡同里尽是锦衣卫,也依然嚣张上门。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是毫不遮掩地叫阵。是不顾一切将死反扑的征兆。更是吃死了他的软肋。

  陈世钦知道他没法随便赐死一个先后伺候过太上皇和太后且在朝在野犹有朋党的大太监。

  不是做不到,而是不能够。

  就算他想省事随便寻个由头直接将陈氏赐死,且不提其余,只要小贤还在这个都御史的位置上,都察院这一纸票拟就一定是否的。

  都察院要死扛,三法司不能一致核准,这人依国法便不能杀,非要杀,那便只能是他这个皇帝中旨强杀,是法外杀人。

  而他不能做一个滥杀的君主,不能从自身起先坏了国法。否则他就辜负了太多期许。

  所以陈世钦才自认棋胜一招,且还以为会一直胜下去。

  小贤大约是根本不想和陈世钦多费唇舌的,因为实在鸡同鸭讲。

  陈世钦之所以会找上小贤,之所以放些死不死杀不杀的狠话,不是当真不知他与小贤究竟在做什么,而是因为不信。

  一个弄权一生只手遮天的人,由始至终所信奉的都是强权,而不是国法。所以只有父皇那样说杀便杀的皇帝,才是陈世钦的敌手。而他的有所顾忌,小贤的有所坚持,在陈公公眼中都不过是软弱、幼稚,是一场结局已定的笑话。

  如是想的,不止陈世钦。比如曹阁老。还有列位跪在大高玄殿外以命相逼上书谏他守先皇遗诏让陈世钦死的朝臣。

  这些人从前都曾经是他的助力,对他无限溢美,盼着他继位为天子,然后诛杀奸佞,肃整朝纲。

  而他没能尽如想象。

  如此说来,他是已然辜负许多了。

  然而奸佞当诛,以何诛之?而所谓“朝纲”,又究竟是什么,为何肃整?

  他以前以为他知道,而今他成为了皇帝,再看着眼前来来往往之人,他忽然又不那么确定了。

  陆澜的旧账册是可以判死陈世钦的实证,久寻不得,多半是真的已尽数烧毁在霁园。

  小贤凭记忆另录的卷册可作为旁证,只是必须要有人证口供作为核对。可当年苏州的一干涉案大员又全都已被父皇杀了,线索断得干干净净。

  但他知道小贤还没有放弃。

  这些年,不只都察院,他也在让锦衣卫追查,但每每都是刚得了一点线头,便又被消灭的干净。

  他甚至明里暗里地让嘉钰替他做了些威逼利诱之事,终是收效有限,抓不住要害。

  人证物证一样不齐,想要将陈世钦正法,着实艰难。

  许多时候,嘉斐都会忍不住想算了。明明有更容易的路可走,又何必坚持呢?倒不如直接就杀了罢。怎么杀都可以。伪装成仇杀、意外都无所谓。擒贼擒王,杀鸡儆猴,余下的事就都不再算事了。

  但只要看见小贤,他沸腾焦灼的心就还能平静下来,还能咬紧牙关再坚持下去。

  因为他知道,如若他去问小贤,小贤便一定会反问他:

  陛下要争的,究竟是对错,还是输赢?

  他是知道的。

  他只是仍然忍不住会想,为什么小贤看起来就好像从不会动摇一般呢?

  那么,在他所看不见的地方,又如何?小贤是否也如他一样,会犹豫,会怀疑,会举棋不定患得患失……

  眼前的人垂着头,死死咬着嘴唇不肯和他说话。

  苦恼的皇帝陛下抬手按了按阵阵生疼的太阳穴,眉心始终无法舒展。

  “我其实,时时刻刻都在后悔——”

  他的嗓音沙哑,话到唇边却没有继续再说下去。

  甄贤闻言怔忡,终于抬起眼望住他,眼底隐隐有忧色浮现,“我知道。所以我才不和你说。反正不用我说,陛下也会知道。”

  一瞬,嘉斐只觉得全身的血都涌上头来,在脑袋里沸腾咆哮,没法细思已脱口而出:

  “我难道是为了盯你的梢吗?”

  他猛地瞪着甄贤。

  甄贤也看着他,静默许久,眼中忧色愈浓。

  “我没有这样想。”

  他略倾身,迟疑一瞬,终于还是缓慢且轻柔地将掌心覆在他紧攥到坚硬如石的手背上。

  “我只是觉得……陛下已然知道的,我又何必多言,叫陛下劳神。而陛下不知道的——”

  “你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嘉斐猛侧过脸盯住他。

  甄贤似被他这反应吓到了,眸光粼粼闪烁,看着他静了好一会儿,才低声应道:“昭王殿下南下时,我曾私下请昭王妃在东南替我找一个人。”

  心头遽然一震。嘉斐瞬间便明白了。

  小贤要找的这个人,是陆澜。

  这是无解之中最快刀斩乱麻的解法。

  小贤以都御史的身份,寻找一位身负要案的关键证人,按理说,他原本没有立场置喙,甚至应该乐见其成。

  可小贤竟然事先一字也未和他提过,根本不与他商议,不问他的想法。

  如此一来,他当初把这个姓陆的流放海外倒成了什么了?

  “小贤你,你——”

  嘉斐当即反手一把掐住甄贤纤细手腕,眼里几乎要冒出火来,却到底是数度挣扎,什么也没能说出口。

  事已至此,再多说什么都是以私害公度量狭隘。

  “陛下,杀人容易,正国法难。我懂得陛下。也信陛下一定懂我。”

  小贤的嗓音始终低柔平静,不卑不亢响在耳边。

  嘉斐眼眶一热,只得颓然松开手。

  他当然懂得。

  他又怎么能不懂得。

  坚守正道,总是最难。可唯其艰难,方显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