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靠近雒阳,便越能嗅到那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

  周边县城人心惶惶,百姓难安,不时还能见到三三两两劫掠百姓的西凉骑兵。

  一路上由于任命的调动,外加上荀爽毕竟年迈,停停走走,在不停的催迫下也走了两个来月的时间。

  当日他们在成皋的驿站歇下了脚。

  时值冬日,气候严寒,路途坎坷,荀爽的咳疾自犯了以后便断断续续未能好全。

  荀晏蹲在药灶边上看着火候,他不算什么耐冻的人,这会也不在乎面子,干脆缩成了一团靠在火炉边取暖。

  摇曳的火光为他冷白的肤色增上了一丝暖意,他眉眼冷淡,眼神空茫茫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乌羊进来时见到的便是这副场景。

  他生性恣意,出生边陲,从小还没学会说话便懂得抢人东西,胆大妄为至极,但这一路上却不曾有多的逾越,顶多是态度不是很好。

  这有一部分可能是因为董侯看重荀爽,路途中便将其升为九卿之一。

  但这并非主要原因,九卿而已,如今董侯势大,什么乱七八糟的大官看着他们都得退让,更何况一个手无实权的新官。

  他面色晦暗的看着那位荀郎。

  他讨厌这个漂亮的荀氏郎君,他在他的身上感受到了久违的威胁。

  这种感觉就像是直面那个并州从事,甚至于那位董侯义子,虽然他只和这两位有过一面之缘,但他相信自己的直觉。

  他的直觉曾让他一次次在生死危机中存活下去。

  “会看火候吗?”

  乌羊蓦然惊醒,这才发现那荀郎正在和自己说话。

  “我要出去买点药材,你帮我看一下。”

  荀晏继续说道,神色自然,仿佛两人先前并未有过冲突一般。

  思想上想要拒绝,身体却不由自主的走了过去,等乌羊回过神以后,他才发现自己已经乖乖的坐到了那药炉子边上。

  仿佛一个乖宝宝。

  他猛的站起了身,面上换上了一副凶恶的表情,像是想要掩饰先前的行为。

  “谁知晓你会不会半路偷跑?”

  他冷笑道。

  荀晏有些迷惑的看着他,然后从善如流道:

  “哦,那你派个人看着我吧。”

  [你看看,把人吓成什么样了?]

  清之笑了一声。

  [我也没吓他啊,]荀晏叹了口气,眉眼间丧丧的,失去了精气神宛如一条咸鱼,[可能那日我威胁他的时候把他吓到了?]

  那也不至于这样吧,这西凉兵胆子可真小。

  他打了个哈欠,裹紧了身上的衣服,恨不得把自己裹成一个圆球。

  荀爽现在每每看到他都会露出一副一言难尽的表情。

  以前软乎乎的小孩子裹成圆球怪可爱的,旁人就喜欢逗弄这种可爱稚子,可一个容色俊秀的少年把自己裹成这般,看上去好像总有些不对劲。

  有种糟蹋了那副好容貌的感觉。

  荀晏不以为意,大大咧咧上了街。

  市集上冷冷清清,行人不多,少有的几个行人刚一看到荀晏身边那两个凶神恶煞的西凉骑兵,便慌不择路各回各家去了。

  这年头,谁也不想和这些不讲道理的家伙对上,莫名其妙被劫掠一番还算好的,怕的就是连性命都得丢了。

  药铺的老板哆嗦着手给他装好了药材,活像是见了瘟神一般。

  可能他现在确实和那瘟神没啥两样。

  城中四处贴满了告示,还有好几张大头照,虽然在荀晏看来这画得稍稍有些抽象,不过大致特征还是清晰的。

  这里头最多的还是要属袁绍老哥。

  当时董卓要废少帝时,袁绍当堂怒怼董卓。

  袁氏虽引来了董卓这头无法控制的饿狼,但本意大概也非如此,只是自以为一切皆在掌控之中,却万万没有想到事态已经由不得他们了。

  袁绍头铁的一句“天下健者,岂惟董公!”,喊得那是一个热血沸腾,叫人恨不得跟着他一起站起来,赶走董贼。

  然后他悬节于上东门,扔下仍在京中的袁氏族人,麻溜的跑路了,回关东招兵买马来日再战。

  哦,现在还加了个曹操。

  荀晏细细品鉴了一番画像上曹将军的长相。

  嗯,细眼长髯,好像胡子较之前长了点,个子矮这个重点也突出了,

  这画师真会。

  他突然谜之骄傲了起来,多年不见,他已非往常的他了,他已经脱离了矮个子集团了。

  可怜的孟德兄。

  他这般想着,眼角余光突然瞥到了什么,荀晏揉了揉眼睛想着自己是不是最近晕车太厉害,眼神都花了。

  他再次看向了那个方向,一时陷入了沉默。

  现在天色微暗,旁边的役车上装着个大麻袋,袋口正巧还正对着他,这个角度正好看见里面有一颗脑袋。

  还是颗看上去怪熟悉的脑袋。

  荀晏和那人对视了片刻,再迟疑的将眼神挪到了那副刚刚看过的画像上去。

  嗯,没错,是一个人。

  [哈,可怜的孟德兄。]

  清之嗤笑道,回头又安慰了起来。

  [喏,一般人还没有这种运气,看着通缉犯的画像,一转眼通缉犯就出现在了边上。]

  他说道。

  [这运气给你你要吗?]

  荀晏有些悲伤。

  “好了没?”

  边上的西凉兵已经有些不耐烦起来了。

  他们不知道为何偏将这般重视这个柔柔弱弱的小子,像是要防着他一般,这般细皮嫩肉的世家子弟,放他们那边陲之地恐怕根本活不了几天。

  另一名西凉兵轻咦一声,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对劲般,向着那役车走去。

  荀晏不知道曹操紧张不紧张,反正他是有点紧张的。

  他叫住了那个西凉兵。

  那人高马大的汉子回过了身,凶巴巴盯着荀晏看,脸上的表情像是在说你必须给个理由出来。

  荀晏沉默了片刻,脑子里闪过了无数个理由,甚至开始思索要不直接把这俩人抡倒算了。

  [装病吧。]

  清之提议道。

  你看我像是熟练这种业务的人吗?

  荀晏面无表情揪住了胸口,抑扬顿挫的喊了起来:

  “突发恶疾,能不能先送我回去。”

  [……要不你还是考虑一下开打吧,或者直接把人卖了也行。]

  清之道。

  那俩西凉兵反倒是真的愣住了,现在天色黯淡也看不清晰,只见得那

  纤瘦的少年摇摇欲坠的揪着胸口,似乎站立不稳一般。

  再一想这人平日里看上去就病歪歪的模样,别是真患什么恶疾,这会别莫名暴毙在这了,到时候咋和偏将交代呢这。

  两人一左一右把人架住,再一想干脆给人扛了起来,姿势是和当年何罗绑人一般的不人道。

  荀晏深刻怀疑这些人的绑人技术是一个老师教出来的。

  [我为了孟德兄付出了太多。]

  在颠簸中,他痛苦的说道。

  [那也得人家记得你的好。]

  清之说道,语气中又带上了那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嘲讽感。

  住宿处荀爽一看着这场面,吓得还真以为自家侄儿出什么意外了,他还是记得荀晏是真有病的。

  他鞋都穿反了急匆匆跑了过来,这一看着就感觉不对劲。

  那躺着的少年虽说面色苍白,像是不大好的模样,但那眼皮子底下眼珠子一溜溜的转,还突然向他眨了眨眼睛。

  荀爽:……行吧。

  他保持着悲痛的神色,开始和人鬼扯起来,没两句就给人打发走了。

  荀晏这才缓了口气,脸色白什么的……完全是这几天坐车晕的,外加刚刚自己揪的。

  见荀爽脸色不好的看着他,他忙卖着笑脸解释了起来。

  听罢,荀爽才叹了口气,却并未多说什么,只是嘱咐荀晏要多加注意安全,以保重自身为先。

  他也没想到能这么巧啊。

  荀晏腹诽着。

  谁知道曹将军混得这么惨,落得躲在那种地方的地步。

  秉持着好人做到底的思想,他翻窗爬了出去,果不其然在不远处看见了暗搓搓躲着的某位矮个子选手。

  “曹将军这可太凄惨了。”

  他开口说道,语气中不乏同情。

  董卓专政,辞官出逃者无数,曹操也是其一,只是他可能运气不太好,没跑多远就被人通缉了。

  “哪来什么将军,”曹操叹道,“马被人偷了。”

  荀晏:……这是真的惨。

  这年头马可是个金贵玩意,一般人家压根买不起,不过他这倒是有。

  虽然不是他的。

  他偷偷溜去了西凉骑兵所用的马厩,看马的马夫认得他,以为他有什么要事在身,不敢阻拦,他光明正大牵了一匹出来,还是挑挑拣拣过后的。

  “东边有小道,可趁夜离去。”

  荀晏说道。

  曹操接过马绳后,深深一辑。

  “多谢荀郎送马之恩,以及先前搭救。”

  “不必言谢,晏还需谢过昔年曹将军寻医救命。”

  荀晏说道,踟蹰了片刻还是问了一句。

  “曹君此去何为?”

  “操欲去陈留招兵买马,以抗董贼,”曹操也不把他当外人,直白的说了,“董卓非善辈,雒阳必将大乱,荀郎不可久留,应速离去。”

  荀晏摇摇头没有接他后面半句话,只是笑道:

  “那便祝曹君此行顺利。”

  他看了看曹操一脸凌乱的胡子,感觉手莫名痒了起来,他矜持的说道:

  “晏颇擅修面之术。”

  曹操欣然答允。

  他出身极好,如今日这般狼狈也是少有,左右他还在逃避追捕,修个面换换样子,指不定还认不出来了。

  荀晏眼神极好,大晚上借着月光也能看个大概,给人唰唰几刀下去,快狠准,曹操心下隐感不对劲,但天色太暗,自己也看不见,也只能作罢。

  “曹君可还记得昔年长社一别所言志向?”

  临行前,荀晏问道。

  曹操回首,笑道:

  “记得。”

  “讨贼立功,封侯拜将,操之志向也。”

  ————

  第二日一早,荀晏的房门被人踢开了。

  乌羊脸色阴沉冲了进来,质问道:

  “荀郎偷马?可是意图不轨?”

  荀晏还睡得朦朦胧胧,被人一下子抓住了领子,他眨了眨眼睛。

  [啧,你这马偷到他头上去了。]

  清之说道。

  乌羊抛却了往日里的忌惮,他那匹马不是凡马,乃是他立下战功后得来的良驹,昨晚分明只有这人去过马厩,谁知道他偷马是为何!

  “荀郎莫不是真以为我不敢动尔等?大臣之流,我亦杀了不少,也不缺荀君一个,大不了再抓一个!”

  他口不择言说道。

  下一刻,他突然眼前天昏地转,后脑勺一阵剧痛被砸在别处,有鲜血流进了眼里,刺痛了眼球,那张容色极好的面容在眼前放大,带着血色。

  一向温和带笑的郎君这回脸上一丝笑意都没有,冷冷看着他,杏眼中黑沉沉的。

  一丝凉意贴在他的脖颈处。

  “君是认为,晏不会杀汝?”

  那郎君轻飘飘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