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兖州尚未得知长安的消息,东郡上下如今皆如临大敌,上下一心,没空再想些其他的。

  东郡苦黑山贼久矣,昔日曹操大破黑山贼寇,却无法彻底消灭,而今贼寇重整旗鼓,竟已兵临城下。

  可东武阳之中,守城将士不过千余,精兵皆随曹操尽出,屯兵于顿丘,欲西行攻黑山贼营寨。

  郡署之中人心惶惶,文吏无心再看公文,暗自交流眼神,面上愁苦,一旁守城的将军便没有那般内敛了,踱步不止,长吁短叹。

  非是他等胆怯,可那贼寇有数万,城中守将不过千余,如何能抗敌?

  那素衣的君子走入堂中时,见此景不禁莞尔一笑。

  “司马!大敌当前,君何故发笑!”

  曹洪性子急,见这人面上丝毫不焦急,不由发问道。

  他乃是曹操从弟,与曹操昔年在讨董之战中又有着过命的交情,曹操自然也放心留他来守东武阳,只是如今这般,他也害怕自己会丢了兄长这份来之不易的基业。

  “将军莫急,”荀彧令身后文吏抱来账册,“城中余粮尚够。”

  曹洪被那素衣君子如此一说,焦急的内心不由微微平定了一些。

  这人这些时日展现的能力他也是看在眼里的,有他在,内务无忧,只是……

  “可要派人前往顿丘唤兄长来回援?”

  他低声问道。

  曹操如今屯兵顿丘,如今回援,虽不一定来得及,但总归能够震慑贼寇,令其不敢轻举妄动。

  荀彧却摇头。

  “将军可知围魏救赵?”

  他反问道。

  曹洪心下一凛。

  “司马是说……”

  荀彧笑道:“若曹公闻得东武阳被围,恐怕人已不在顿丘。”

  而是西行入山,急攻贼寇本屯。

  剩下那半句话不用说出口,曹洪已明了。

  大敌当前,老家都要被人端了,如何救?

  不管不顾直接杀向对方老家,只要我打得够快,就是我赢。

  如此冒险之举,几乎令人胆寒,可曹洪想来,确实是兄长会干出来的事。

  “当今

  我等应如何应对?”

  曹洪下意识发问道,寥寥几句话中,他却已经不由自主完全信服了眼前这个青年郎君。

  荀彧却笑了,他素来是这种不徐不疾的模样,似乎从来没有人见过他焦急失态的样子,纵使大敌在前他也面不改色。

  “曹公信任将军,想来将军心中已有守城谋略,当今之计便是守,守到敌军先忍不住。”

  他说道。

  曹洪深深看了眼荀彧。

  “城中内外,多需司马操心,洪必不辱使命!”

  言罢,他抱起头盔转身离去。

  荀彧则落坐于堂上,身前书案不一会就被公文账册塞满,下首人心惶惶的文吏见他这般淡然的模样,也不由被感染了。

  莫非……那贼寇其实没什么厉害的,都是他们自己吓唬自己。

  荀彧悬腕提笔,待落笔之后才发觉自己神思不属,他看着自己写下的字迹,望向了窗外。

  攻其必救,击其虚弱。

  他默念着。

  曹公这般,可真是性命相托啊。

  ————

  顿丘旁,东武阳被围的消息已至,诸将皆纷纷劝曹操回援东武阳,却被曹操力排众议。

  “贼闻我西行攻打其本寨,若其惧而还兵,则武阳之危自解也,若其不还,我能败其本屯,贼却定不能攻下武阳。”

  曹操如此说道,语气中却是不容反驳的果决,他走出帐外,牵起缰绳。

  “明公!贼数众多,若其攻下武阳当如何是好!”

  身后有将士追了出来喊道。

  曹操却大笑出声,笑出了一米八的气势。

  “我有荀文若,曹子廉,贼子焉能攻克我武阳?”

  “即刻拔营!西行入山!直杀敌营!”

  黑山贼围东武阳一月有余,始终啃不下这块硬骨头,听闻本屯被攻的消息后仓皇收兵,回援本屯。

  “那曹操是发癔病了吗?!他不惧?”

  贼首之一的于毒怒喝道,指天狂骂曹操,却仍然不敢与这般疯子玩命,急匆匆收兵回屯。

  这场博弈终究是更胆大的一方赢了。

  虽然东武阳也付出了很大的代价。

  曹操于内黄大破黑山贼首之一的眭固及匈奴於扶罗,大获全胜后收兵归东武阳。

  归来当日已是夜晚,城门守将执火把,曹操远远的便看到那肃立于城门之下的年轻郎君。

  他常常不由感慨,生子当如荀氏子,一个个不仅颜色出众,才略亦不可小觑,行立坐卧皆有一派风采,于人群之中简直如明灯一般,无法忽视。

  好想再拐一两个来,但他不好意思。

  夜间门寒凉,远处的曹操却早早下马,待到城门口时,荀彧正欲带领一众将士行礼,却被曹操托住手臂。

  “操此行能胜,皆是文若与子廉镇守后方之功。”

  曹操叹道。

  他看着面前素来温润清雅的君子,这些时日也显得憔悴了许多,心中不由有些愧疚,他能够如此肆意妄为,也多是仰仗他后方牢固,他相信他放在后面的人能够守住,令他没有后顾之忧。

  “明公决而能断,用兵如神,彧不过行份内之事而已。”

  荀彧说道。

  曹操失笑,随后正色向面前之人长辑至地。

  荀彧一惊,但拗不过这将军一股子蛮力,生生受了这一礼,只能连连摇头。

  二人谈笑间门进城,曹操是素来不拘于礼数,荀彧则是紧张过后陡然松懈,也不由放松了一些。

  此时城外却有兵士策马而来,风尘仆仆,面色憔悴,不知是赶了多久的路,只是精神却出奇的好。

  “曹公!曹公!”

  他不知礼数的大喊道。

  曹操此时心情正好,也不恼,令人将他放行而来。

  “董贼伏诛矣!”

  那兵士哆嗦着下马喊道。

  身旁安静了一瞬,随后炸开了锅。

  “什么!董贼伏诛?”

  “这等国贼终于死了!应大宴三日以相庆!”

  “什么三日?得三月!”

  听到的将领皆大声叫好。

  曹操也大喜过望,他急忙问道:

  “何方义士所为?”

  “乃……乃颍阴侯刺杀……”

  那士卒开始大喘气,听得人心痒痒。

  颍阴侯?

  曹操自忖熟知各方诸侯

  ,却未曾听过这位,昔年高祖曾封灌婴为颍阴侯,世代相传,可惜灌婴后代已绝,这一爵位也不再有了。

  “天子新封颍阴侯,荀晏荀清恒!”

  那士卒终于喘完气,才想起诸位应该不知晓这位新封的颍阴侯,忙补了一句。

  荀清恒?

  曹操乍听一惊,他印象里这还是个和他家儿子差不多大的孩子,他下意识看向了身旁那位荀氏族人。

  荀文若仍然浅笑着,只是依曹操看,火光下他这个笑容莫名有些让人心底发冷。

  “文若……”

  他笑着想要拍一拍荀彧的肩膀,却不知为何收住了手。

  “明公何事?”

  “无,无事。”

  曹操收回了爪子,镇定的说道。

  总感觉有些不妙。

  ————

  长安如今还沉浸在国贼伏诛的欢庆之中,没什么人在意朝堂上几次不大不小的冲突,更无人在意如今惶惶不安,迟迟得不到处置的凉州人。

  郭嘉便是在这个时候辞行的。

  “晏晏若是觅得良主,可别忘了知会嘉一声。”

  那青衣的郎君不舍的抱着人说道,若是不知晓的见到他这般模样,还以为他要经历什么生离死别似的。

  荀晏一脸安详,他到现在都不明白,小时候那漂漂亮亮,话少可爱的小伙伴长大了怎么会变成这般模样?

  这就是岁月是把杀猪刀吗?

  “奉孝究竟为何来长安?”

  他扒拉着那人的手,漫不经心般问道。

  郭嘉歪了歪头,嘻嘻笑道:

  “嘉素来喜好结交豪杰之士,如今来长安……收获颇丰。”

  “奉孝莫要真学了那孟尝君去。”

  荀晏说道,他的手中不知何时把玩着一只素色的银钗,上头是一只精巧的蝶翼样式。

  郭嘉下意识摸了摸袖中,却发觉里头少了样东西,他也不觉尴尬,自顾自从荀晏手里拿回了那只钗子放回去。

  “嘘,这可是嘉和一位姐姐的小约定。”

  他说道。

  荀晏挑眉不语,知道他不愿明说,便也不问了,心下却对他的一些行踪有了一些朦胧的猜测

  。

  郭嘉余光瞟到外头荀攸的身影,这才收起来那副浪荡的模样,他低声说道:

  “长安不可久留,清恒也应早日离去,司徒犹豫不决,凉州兵马迟早生变。”

  王司徒对待凉州派系之人的处置迟迟不下,早些时候吕布曾上言尽杀董卓部曲,司徒不允,可他也没有赦免这些人的意思,如今吊得不上不下,能给那些凉州兵愁死。

  “待公达事了,我等便去冀州。”

  荀晏答道。

  王允欲留二人为京官,荀晏尚可推说年纪尚浅,荀攸则和那老狐狸打了好一会太极。

  可能是被刺董失败这件事教育了,大侄子性情没有以往那般执着,这次荀晏一提他也便同意了,也不知是真觉得无能为力,还是已经看清了些什么。

  王司徒确实一心忠于汉室,但他性情刚愎,往日里董卓在时还看不出,如今董卓一去,大权独掌,却愈发显现出了他性格之中的弊端。

  蔡邕一事便是前车之鉴,昔年荀攸下狱,蔡邕也曾为之求情,如今他患难自然不可不顾,可他叔侄二人同王司徒也算有上一些刺董的战友情谊,却依旧无法劝动分毫,最终竟是荀晏一怒之下砸了司徒的屋子,可能是一时半会把司徒大人震住了,勉强捞了蔡邕一条命回来。

  只是他和王司徒脆弱的友谊可能破裂了。

  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荀晏念叨着。

  [没什么斯文了,你的名声已经快要荆轲化了。]

  清之笑嘻嘻。

  “尽早离去,迟则生变,”郭嘉迟疑了一会,还是说道,“那贾文和非良善之辈,清恒他日若是相遇,不必顾念情分,若是方便,给他一刀也未尝不可。”

  他说得真挚,像是个为友人贴心着想的好朋友,虽然实际上他在不管不顾的坑人。

  “晏以为……奉孝与文和兄关系不错。”

  荀晏差点被呛住,他是真以为郭嘉与贾诩有些交情,毕竟表现得那么熟稔。

  “一面之缘而已,”郭嘉微笑,却笑得莫名叫人有些心底凉飕飕的,“昔年李榷郭汜纵兵颍川,嘉有幸与文和见上一面。”

  “他……”

  “他也没做什么,”郭嘉语气轻巧,

  “他呀不爱管事,但若是事情到了自己头上,就说不准会做出点什么来了。”

  这个说不准就很微妙了,毕竟贾诩可是正儿八经的西凉兵,指不定还称得上是董卓部曲,王司徒那把迟迟不落的刀,如今同样也在他的头上。

  郭嘉却不欲多说,只是嘱咐几句尽早离去,也不知是不是他偷偷嗅到了什么危险的味道。

  “家中幼子还在等嘉归来呢。”

  临行前他随口抱怨道,却不见荀晏回复,抬眼便见新任的颍阴侯一脸茫然看着他,似乎无法理解他刚刚说的话。

  郭嘉陡然升起了逗弄之心,他装作惊讶的问道:

  “清恒也是时候娶妻了吧,都这般年纪了。”

  娶妻?

  这个词汇对于荀晏来说实在过于陌生,他总是感觉自己好像还小,但实际上再过几个月他也及冠了,也是谈婚论嫁的年纪了。

  可现在他却来不及想这些,他望着眼前的年轻郎君,惊悚的问道:

  “奉孝何时有的孩子?”

  郭嘉也就比他大两岁,这个年纪能造出孩子,虽然也说不上不对,但总感觉有些禽兽。

  郭嘉正欲再编一番话来逗逗友人,却感觉友人的目光逐渐变质。

  “奉孝娶妻了还在外头沾花惹草?”

  荀晏想起了方才那根簪子,目光逐渐变得谴责。

  [死渣男。]

  清之发来谴责。

  郭嘉突然感觉自己好像背负了一些不该承受的恶名。

  “嗣子,族中过继的孩子。”

  他尝试解释道。

  郭嘉狼狈的离开了长安,其后两天,冀州来的家书送到了荀府上。

  长安乱局下,无人注意那对荀氏叔侄悄无声息的离开了长安城。

  而长安中,一片祥和的表象下却掩藏着已经岌岌可危,逐渐崩溃的局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