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信他吗?”

  军帐内逐渐暗了下来,方才那年轻将军留下的泥脚印结成了硬邦邦的泥块,荀棐续上了油灯,微微转头问道,“你与他素无交情,他为何无缘来相助?”

  “邺城离这可不算近。”

  “临济确实很有可能,”荀晏的指尖顺着舆图滑到了那河边的小城上,“纵无赵子龙之言,我若奋力一搏,大抵也会令人袭临济。”

  “那里必然防卫森严,如何轻易能袭?”

  荀晏托着下巴,神游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说道:“我需要寻一队死士。”

  “你早就准备好了。”荀棐如是答道。

  荀晏却叹了口气,“我本欲亲自率人去袭。”

  他的兄长皱起了眉,但很快又松了下来。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他说道,“纵使掌兵,也不该如此。”

  “我知道,”荀晏低声说道,他似是欲言又止,但最后还是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只是转而说道,“那么我得与袁谭提前正面一战了。”

  他需要做点什么,来吸引走袁谭的注意力,让临济变得可以图谋。

  他的手下没有什么可以独当一面的武将,旁人他未必放心,那么令正在齐国的关羽悄然入境似乎便是他唯一的选择了……

  荀棐却道:“何不令那赵云去袭临济,烧其粮草?”

  荀晏有些诧异的抬头。

  他的兄长却莫名笑了起来,笑容颇为愉悦,像是终于发现了自幼早熟的小堂弟天真无知的一面,他说:

  “清恒不懂吗?那是半张投名状啊。”

  “可……”

  荀晏有些迟疑。

  “我可与他一同前去,”荀棐轻松的说道,“如此亦能保证不会出事。”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荀晏面无表情复述道。

  荀棐冷笑一声,“你躺在榻上,我站着。”

  荀晏:……

  他气急还没继续与他饶舌便先捂着胸口咳了个半死不活。

  清之:[是你输了。]

  —

  今年的冬天似乎来得格外的早,北风呼啸而来,寒冷与战

  乱的压力层层叠加,几乎已经能够预见有多少人要永远留在这个并不美好的冬天里了。

  荀谌从一座宅邸中走出,面上是还未褪去的笑意,那抹笑意被寒风轻轻吹散,逐渐又变回了面无表情的模样,像是一张虚假的面具被摘下了一般。

  他有些疲惫的捏了捏眉心,在侍从的迎接下上了车,车帘隔绝了外头的寒意,令人浑身升起一股暖意。

  “何事?”

  他对着原先就在车内等候的小吏问道。

  那小吏连忙揖礼,仍是低眉顺目的模样,他说:“今日收到邺城来报,明公令颜良攻白马……颜良已为曹公所斩。”

  他咽了口口水,又道:“曹公徙白马之民,循河而西。”

  荀谌微阖双目,闻得此处才睁眼。

  白马之围被解虽是憾事,但也确实在情理之中,曹操麾下多谋士,袁绍麾下虽亦人才济济,却是人心不齐,哪像是曹操那儿已经快成了颍川系士人聚集地。

  “何人斩之?”

  “昔日斩李傕,镇守扬州的张辽。”

  “曹军亦伤亡有余,有文丑将军击退之。”

  小吏补充道。

  其实后面也不重要了,只能说明曹操也并非一切尽在掌控之中那般游刃有余,他反而想起了那小吏先前所说的那句话。

  徙白马之民,循河而西……

  相比袁绍,曹操确实更果断,也更狠,徙民向西,完全不给袁绍留下任何可以利用的资源,但徙民本身就是一件充满残忍的事。

  荀谌有些遗憾的想着,这世间哪有可以完全符合期望的主公。

  袁绍固然有致命的缺陷,但曹操就是完人了吗?清恒若在他身边,又真的会忍心见到徙民之举?

  “徐州兵仍是未动?”

  他状似不经意的问道。

  小吏:“前几日有过几次小规模开战,只是两边都是试探为主。”

  荀谌望着指腹间多年刀笔留下的茧子,翻来覆去的研究起了自己这双白皙的读书人的手,似是突然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一样,只是他的面色却冷淡得有些吓人。

  “不对,”他蓦的开口道,“有哪里错了。”

  一月以前,徐州主力开始向北

  逼近,声势之大俨然是要决战的意思,袁谭亦不肯示弱,调集兵马严阵以待,可相持多日下来徐州那边反而没什么动静。

  当时匈奴骑兵随时可能切断粮道,徐州会急着开战是情理之中,完全在预料之内的。

  可如今再看,又不似要开战,反倒像是虚张声势,为了掩盖什么行为……

  牛车停在了城楼前,荀谌下车,登楼而望。

  阴沉的云掩去了阳光,城外的平原萧瑟中泛着枯黄,再远一点,那便是已然望不见的河水。

  他知道,在那远方临河的港口是袁谭从平原运来的辎重。

  其实将粮草安置在那小城中这件事,他与田丰皆是不赞同的,奈何出兵一事因袁谭本人的私事耽误了许久,只得仓促行事。

  二来嘛……

  荀谌深吸了一口临海小城冰冷中泛着潮湿的空气。

  为了避嫌,袁谭归来以后他便主动放权了,他也不知是该庆幸不用兄弟相争了,还是该遗憾少了这样一个日后未必能再有的机会。

  只是现在看来,他们之间的对局还没有结束。

  他唤来了守城的将领。

  “大公子日前去往前线了?”

  “是,”那守将恭敬的答道,“军师有何嘱咐?”

  “他留了多少兵马留守后方?”

  守将报了一个数目,又道:“前线压力太大,将军从后方多调集了一些人马过去。”

  荀谌只感觉心中的预感还是成真了,他搓了搓手指,望向了远方,终究只是摇了摇头。

  “军师?”守将忐忑不安的喊了一声。

  荀谌不语,只是面色冷淡的挥退了他,顺着城墙走过,居高临下皆是一片萧条之色。

  自幼一同长大,他自然是明白荀晏的路数,他一定会出兵袭击粮草重地,唯一的变数只有他究竟有没有猜到是临济。

  他觉得猜错的可能性不会很大,他那堂弟看似冒险,实则却是个谨慎的性子,既然选择了动手那往往都是有极大的把握了。

  只可惜袁谭急于求成,已是应了敌人的心意,放松了后方的防守,他如今再想布局弥补已是为时已晚。

  他身后的亲兵自幼跟随他多年,如今也算是摸着了

  一些这心里头弯弯道道多得很的郎君的心思,他悄然上前几步,低声急问道:“主君可是担心临济有失?”

  “失矣!”

  荀谌反而笑了起来,他从怀中取出了一块饼子,蹲了下来递给了躲在夹缝中很难被发现的小孩。

  那小孩一惊,脸上灰扑扑的,饿得又瘦又小,此时警惕的看着眼前衣着形容皆不似常人的郎君,但又无法抗拒食物的香气。

  他一把夺了过来,一边啃一边恶狠狠的看着荀谌,活像是在咬他的肉。

  荀谌一怔,同样恶狠狠的瞪了回去,做了个鬼脸。

  亲兵:……

  啊,好像主君一点也不担心的样子……不过好像已经好多年没有见到他这样了。

  上一次似乎还是在……在哪呢?

  荀谌瞥了他一眼,也没有说什么,只是自顾自拍了拍手上的灰尘。

  “临济虽失,我们却未必会输。”他说道。

  亲兵陡然想起了什么,抬头望去,见到这位郎君又一次敛起了笑意,眼中空茫茫的看着远方,也不知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是站在他对面的兄弟,还是面前这种战役,又或者是更远的,在冀州的袁公呢?

  夜里,那座名为临济的港口小城被攻破了。

  赵云从冀州流亡到青州,别的不说,路线摸索得还是很熟的,一名合格的将领在这方面总是格外敏感的,在他与队伍里特意带上的向导的引导下,一路上要谨慎不被袁军发现仍是件困难的事。

  但好在虽然耗费的时间长了点,过程也艰辛了点,但最终那冲天的火光还是在临济燃起,照亮了小半边天。

  他们猜对了,这里确实是袁谭存放粮草的地方。

  火光无情的燃烧吞噬着一切,若是不出意外,失去了大量粮草供应的袁谭很难再维持这场战役,他不得不放弃部分的青州,暂且退回河北。

  而几乎在同一时间,徐州毗邻下邳的东海郡同样起了一场大火。

  大火很快就被扑灭,那位泰山群寇出身的东海郡守冷眼看过被烧毁的房屋,走过那片废墟,面上反而露出了凉薄的笑意。

  翌日,驻守下邳的诸葛瑾从浅眠中惊醒。

  他走到议事厅中时,外头天色仍然暗沉还未破晓,城中吏民已是急匆匆的披着衣裳赶来了,他二弟也睡眼朦胧披着件大氅在自己的位置上打着瞌睡。

  那位女荀君似是已经知道了消息,一张秀美的脸紧绷,面若冰霜。

  他敲了敲桌子,见大家都看了过来才清了清嗓子,他说:

  “又有地方叛乱了。”

  叛乱是常事,自从曹袁开战以后三天两头就有哪个郡哪个县想要去投袁的,这种阵仗已经是常事了。

  要是哪阵子没有他们甚至还会想想是不是有谁要憋个大的了。

  诸葛瑾继续说道:“是东海昌豨反叛,正引兵向下邳。”

  满座寂静了一瞬,顿时哗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