陷阵营的将士都知道,将军抓了个大人物回来。

  虽说奇袭失败了,但总归还是得到了一些战利品,而作为战利品而言,荀清恒大概能有金色传说品质。

  被安排照看那件战利品的小兵自然也兢兢业业,唯恐把战利品养死了。

  “仔细想想,他还挺可怜的。”

  那小兵与同袍说道。

  他的好感非常朴实,因为那人吃得不多。

  他们的存粮并不多,饿不死将士就算是胜利,这种拮据的情况下,没有人想要费心再去养个战俘,尤其是他们不知道那些娇生惯养,大家出身的战俘会不会有什么离奇的要求。

  好在那位太尉本就病得昏昏沉沉,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偶尔醒来也就稍微拿点干饼泡水,大半还吃不完留给他做加餐。

  他突然产生了新的担忧,他怕自己把金色传说饿死。

  荀晏的新爱好变成了逗弄这个名为看守实则照顾的小兵,常常将人逗得面红耳赤,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高顺来的时候正巧看到了帐下这素来可靠稳重的士兵被逗得团团转,他的眼皮轻轻跳了跳,最后还是另人先出去,随后才看向了这不是很有自知之明的战俘。

  荀晏眨了眨眼睛。

  他现在的面色一定很难看。

  他沉疴痼疾,即使高顺处处照看,他也难以适应野外行军,更何况此处还缺医少药的。

  但真要说,更像是一口气散了。

  他的理智在说他得再撑一撑,他的身体却在疯狂造反,往往一闭眼就是那日伯纠重伤的情形。

  “曹公未有回军之意。”

  高顺说道。

  “那壶关便危急了,”荀晏微微笑了笑,也不甚在意两人立场,“丞相向来如此。”

  高顺审视般的看着这憔悴瘦弱的青年人,他说道:“听闻曹公甚是猜忌荀氏。”

  “或许吧。”

  “何苦呢?”高顺看出了眼前之人并无深谈之意,只得起身。

  “仆久病无法起身相送,”荀晏低声说道,“多谢将军厚待。”

  高顺摇头,他的目光落在了一旁,他说道:“若饭食无法下咽,要用

  什么直与旁人说便是,不必拘束。”

  他有种将别人家的大猫抢回家,结果大猫不仅娇气且水土不服,被养得奄奄一息的感觉。

  ……不对,他抢回来之前就已经奄奄一息了。

  直到他离去后,荀晏才慢吞吞收敛了笑意,眼神中略微有些茫然。

  他无法否认,高顺待他确实很好,几乎不像带了个俘虏,反而像接了个祖宗。

  他低头喘嗽起来,只一会便觉喉间涌上腥甜的气息。

  重新进来的小兵有些惊恐的看着那青年弯着腰,掩在唇上的指缝间是淅淅沥沥的鲜红溢出。

  意识逐渐模糊,他挣扎着与小兵说他想吃米糕,随后便陷入了一片昏沉。

  中途似是过了许久,又似是许多人来来往往,再度醒来时,他颇有一种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觉。

  “醒了?”

  身旁有人问道。

  荀晏没什么力气,他躺平,眼睛似乎太久没见光,刺痛得想流泪,他只能再次闭上了眼睛,顺便缓过这一阵几欲叫他作呕的眩晕。

  过了许久他才抬眼看向床榻边上的人,他啊了一声。

  “我怕是还没醒来,”他声音喑哑且低弱,“梦中竟还要见你,太过分了。”

  陈宫沉默了,他摸了摸自己的脸,想着自己竟是这般不受待见吗。

  “惭愧,并非是梦,”他无情击碎荀晏的呓语,“许久不见,荀君如何至今日之境地?”

  他说话向来不大好听,但也并无嘲讽之意,只是单纯的慰问。

  毕竟这人年纪轻轻,军医便摸着脉扯了胡子,支支吾吾说着不大好,连灌了一大堆药下去才堪堪稳住了情形。

  荀晏这会脑子还不清楚,他甚至不知如今是几时,自己又身在何处,为何连本该在吕布那儿的陈宫都冒到了他眼前?

  他想了老半天才慢吞吞说道:“我想吃米糕。”

  陈宫:……

  若非看这人实在病得可怜,他必是以为他在装疯卖傻。

  “米糕没有,多喝热水。”

  他冷冷道,还是亲自去倒了杯热水来。

  荀晏恹恹啜了一小口,随后便捂在手心里,发呆。

  那青年眼角

  仍是一抹微红,也不知是被病痛折磨的,还是被那些勾心斗角磨灭了志气,显得格外的消沉。

  陈宫收回了视线,少有的软化了神色。

  他其实生得不难看,只是年纪越大,愈发严肃,叫寻常人不敢直视。

  荀晏盯着他看了会,心想都是帅大叔,公台不及公达。

  “曹操攻势盛矣,将军怕是守不住壶关了。”

  陈宫淡淡说道。

  当今天下,当属曹操实力最强,疆土最广,可也受四方牵制,若非如此,如孙权吕布如何能借天险相抗衡?

  “公台是要如何?”荀晏忍着阵阵眩晕问道,“莫非是要用我与丞相谈判?”

  陈宫的眼神叫他有些看不明白,他倏而问道:“我心中总有疑惑,为何君当初愿跟从曹操?”

  乱世之中,群雄并起,或是欲称王称霸,或是欲扬名天下,又或是欲扶汉室于将倾……

  “因为文若选了丞相。”荀晏有气无力的给出了他很没有意义的答案。

  在陈宫挑眉之前,他又慢吞吞补充道:“如袁绍、刘表、刘焉、袁术、陶谦……何人可扶起大厦?”

  这一路上,多少路诸侯成为过往云烟。

  陈宫沉默了一会,他说道:“你行事作风实则与曹操不同,令君亦是如此。”

  “公台眼中,丞相是何作风?”

  “他为人狡诈,残忍,”陈宫平静说道,“行事狠辣,狠绝,重法轻儒,治世严苛,他知你兄弟二人之处事,遂少有在你面前展露。”

  “我知道。”

  荀晏闭上眼睛说道。

  他自然知道曹操狠毒的那一面,他会为了胜利不择手段,屠城、杀平民、抢物资……即使他劝说过,曹操也只是选择性采纳,而近年来犹甚。

  “乱世用重典,我从未反对过,”他说道,“纵是依儒家之说法,人性有恶念,须以律法约束。”

  “纵使他不再需要你了?”

  陈宫有些尖刻的问道。

  二人之间陡然沉默了下来,荀晏轻声的咳嗽起来。

  半晌,陈宫起身拍了拍青年人瘦削的肩。

  “且好生养病吧,”他叹道,“指不定还得靠你来救上党了。”

  荀晏歪了歪头,不置可否。

  他看到那眼熟的小兵缩在外头,见陈宫离去以后欢快的跑了进来。

  “先生!”他说道,“你那日说要吃米糕,我前几日偷偷混进附近城里买了些。”

  荀晏捧着凉透了以后有些发硬的米糕,暂且的忘却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阴沉了许久的心情陡然转晴了一些,他朝着那小孩笑了起来。

  那小兵面色一红。

  他想着,脸真的会影响他的感知。

  这先生病成这样,笑起来还是好看啊!

  ————

  后方的捷报传到前线去以后,丞相大喜,在攻城之余还客客气气的请了方才立下大功的许攸来前线,请为军师。

  许攸其实不大乐意上什么前线,但曹操少有的客气的态度让他有些飘忽。

  这种尊敬,客气的态度他已经多年没能见到了,纵使昔日在袁营,袁绍也不会这般礼遇他。

  阿瞒的态度到位了,还令人暗示了为他请封侯的事情,他想着,壶关战事顺利,如今他去做这个军师,那不等于平白添个从功嘛!

  于是他便同意了。

  曹操自是喜不自胜,世上没有富裕的仗,但他还是令人取了炙肉,鱼脍,美酒来宴请许攸。

  “若无子远,孤……孤何来今日!”

  曹操抹去了两滴虚假的眼泪。

  食物的香气萦绕在主帐内外,叫路过的兵士都不由得偷偷咽了口口水,匆匆走过。

  许攸被他哄得一连饮了三杯,当即面色泛红,头脑有些发热了。

  “丞相运筹帷幄,区区边地武夫,如何能敌也!”

  他嚷嚷道。

  两人一拍即合,忆苦思甜,从行走乱世之难谈到儿时稚嫩之举。

  所幸今日之宴曹操并未请太多的人,其中有些性子耿直之人看不惯,当场便离席了,余下的人要么是恭维许攸,要么是自娱自乐,也算得上一片融洽。

  “我与丞相乃总角之交,幼时便知丞相非寻常之人,当初你与本初去抢新娘,本初远不及丞相机敏!”

  许攸哈哈笑道。

  故人已逝,提及往事仍是不由

  会心一笑。

  曹操笑道:“逝者已逝,莫要编排他了!”

  话虽如此,他语气中却也无责怪之意。

  许攸不以为然,“本初远不及丞相啊!”

  曹操一拍大腿,“哎!本初不善用人,可惜了可惜了……”

  “若论用人,当属孟德啊!”许攸也一拍大腿,“任天下之智力,以道御之,唯有孟德。”

  “天下之智力……”曹操笑着,他回忆着说道,“我起兵时手下无才能之士,是文若带了颍川士人投奔于我,是清恒为我执起刀枪,征伐四方。”

  “子远啊,你可知清恒在哪儿?”

  那位丞相笑吟吟问道。

  许攸没有听清楚,他努力睁着眼睛看着他的发小,这位大汉丞相仍然在笑,他的面容上是深深浅浅的皱纹,如同最平凡普通的老人,但他的眼眸又是那样的冰冷。

  “什么?”

  他含糊的问道。

  “孤问你,清恒在哪儿?”

  曹操耐心的重复了一遍。

  堂上陡然寂静了下来,诸人皆是心惊,恨不得自己现在不在这儿。

  许攸的酒突然醒了,还未等他说话,曹操便笑呵呵的,轻柔的按住了他的头。

  那尊鎏金铜樽格外的华美,开口也格外的大,里面的酒水微热,泛着醇厚的酒香,先前曹操便是从这铜樽中亲自为他斟了一杯酒。

  于是曹操一把将他的头按了下去。

  醇美的酒水飞溅,酒气弥漫,湿了二人衣裳。

  “子远啊,你可清醒些了?”

  曹操关怀的问道。

  许攸呛了好几口酒,那辛辣的液体让他整个人狼狈不堪,他微微颤抖着,是不解,也是愤怒。

  他委屈且愤怒。

  他难道还不够贴心吗?你曹操不就是想要除了荀氏一族吗?不然你又是折腾荀文若,又是折腾荀清恒的是做什么?他辛辛苦苦递了刀来,如今你却问我清恒在哪?

  曹操又问:“清恒在哪?”

  许攸呛咳着,他质问道:“咳……丞相何意?”

  曹操又是笑呵呵的,一把将他的头又按进了那铜樽之中,这会许攸的脑门撞在了壁上,发出好大一声

  嘭。

  武夫年迈,手劲仍是常年驻守后方,吃喝玩乐的士人所不能比的,许攸完全无法挣扎。

  “何意?”曹操笑道,“子远可是我的大功臣!自然是请子远一饮美酒!”

  “子远素来喜欢自作聪明,这酒便叫作聪明酒吧!”

  再次抬起头时,许攸开始挣扎,他嘶哑着喊道:“丞相!我击退了高顺!我守住了涉城!”

  “嘭——”

  “我叫你守涉城,没叫你卖清恒!”

  “嘭——”

  “我与文若如何?我与清恒如何?”

  “嘭——”

  “与你这老贼——”

  “有何干系!”

  酒水洒得到处都是,其中间或夹杂着些红的白的,许攸的脑门开了花,他呛了那么多酒,如今连声咳嗽都没有。

  帐中寂静得没人敢大口呼吸。

  曹操终于长长的,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

  他重新坐了下来,盯着许攸的身体看了许久。

  “可惜了……可惜了孤的美酒……”

  他呢喃道。